光明重归视野后,一道人影出现在维尔特面前。
光幕里浮现的这个人仪态端庄,身穿一尘不染的神殿祭祀袍,服饰宽大合身而不显紧绷,上面隐约勾勒的弧线令人遐想连篇。镶有璀璨宝石的金边纯白祭祀帽下鹅黄色长发及背,面容姣好,笑容和煦。一双碧蓝色的眼眸明亮动人,粉嫩的鼻尖微微冒汗,樱色的唇口边红晕微粉。
看着眼前之人,维尔特一时产生了时空错乱的感觉。这陌生又让人顿感熟悉的容姿,像极了他所认识的一个人。但那个人绝没有面前的这位那般成熟而有风韵,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久居‘教会’高层要职,凡人不可冒犯的大人物。
“您好,维尔特大人,很久不见。”
可当樱红的唇口微启,随之而来的女声飘进他的耳中,维尔特又生起一股更加异样而难以接受的错觉:
〈这就是她的声音!但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她,要知道那个人就在这外边,还在等我出去!
〈你到底是谁!〉
一股无名怒火充塞了维尔特的内心,他决定听完对方要忽悠些什么,再给这个胆敢戏耍自己的拙劣骗子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道完问候的女子在维尔特面前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尽管她身前起伏的波涛被洁白的祭祀袍遮盖了绝大部分,也仍能窥出一二。
她睁开眼,神情严肃地说:
“为了拯救人类,请您辅佐魔王,统治这个世界吧!”
像是要加强说服力那样,她五指紧扣于心窝前的姿势骤然改变,双手前伸,仿佛要抱向维尔特,袖口高高扬起,露出两条白藕一般纤细的手臂。
而这样的话让维尔特没了耐心。
霎时冷下去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光幕中的人儿,本就善于隐藏情绪的面容上此刻更变得面无表情——眉峰略微下压,嘴角褶皱消失,就像是戴上了面具一般看不出喜怒。除非与他朝夕共处过,否则根本看不出这已然动怒的征兆。
可这样旁人不可觉察的细微面部改变却让女子慌乱了起来。
“呃、啊!我、我,我是米露恩!维尔特大人!您忘了吗!”
她从高大的座椅上站起来,慌乱地摆着手,拼命摇动脑袋,原本沉静的面容被扭曲得变了形,如同快哭出来一般竭力解释着什么。
但这像读心一样无法理解的后续变化让维尔特失了最后的耐心——
他早已觉察到密道的底部除了面前这装神弄鬼的家伙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在提防的同时,心里存了看猴戏取乐的念头。而面前这个人的胡说八道让他直接下定决心不再拖延时间,骨节分明的长手握紧了手中的利剑,就要刺向隐藏中的第三者。
可就在长剑刺出去的一刹那,仿佛失忆症患者的记忆碎片骤然回归一般,又像是预知未来那样,他眼前出现了一幕幕从未发生过的幻觉:
与魔王激战完,重新回到王国后,凯旋归来的一行人来到国王的面前,准备接受嘉奖,而严阵以待的士兵却将众人团团围住,国王勒令将他逮捕;
他放弃抵抗,被限制人身自由,冒险中获得的一切武器防具宝物皆被冠以「国宝」之名剥夺掠走,而理由却是‘能打倒魔王的人类,威胁更甚于魔物’这般轻飘飘的话;
带领的团队被强制解散,伙伴被赋予闲散的职位派遣到天涯海角永不相见,一无所有的他则被监视,被孤立起来,被王国宣布担任为「永远的救国勇者」,日以继夜执行讨伐魔王军残党的任务;
贵族表面虚与委蛇,背后冷嘲热讽;镇民表面嘘寒问暖,背后冷眼相待。
自讨伐完魔王,活着回到人类世界的他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被重视、被惧怕,也被厌恶、被轻视。这样的未来里,既没有荣华富贵向他招手,也没有红颜知己跟随陪伴,他的生活里只有昏昏噩噩的吃食借宿,再睁眼又是与魔物相互厮杀......
一边是成为勇者要承担的重责大任,一边是人类的冷漠无情。他一路为守护人们拼死奋战,到头来人们却没能为他守护什么。这样龃龉不合,事与愿违的不公平待遇让他思考过背叛,可他已经失去了与王国对抗的资格。
这样支离破碎又缺失细节的画面一直持续到心灰意冷的他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坐视一名误解他的无辜小男孩被魔物榨取后吞噬殆尽,接着失去力量,沉浸于同魔物交媾这样丑陋行径的他也被魔物榨干了最后一滴精血,才堪堪结束。
在这幻觉的最后,维尔特甚至在临死之前脑海里也没有对死亡有过恐惧,仅存在他意识中的是一种病态又畅快的复仇快感:
〈为新「魔王」的诞生尽我绵薄之力,尽情拿走我的力量吧!终有一天,我对人类复仇的愿望也能通过你们得以实现!哈哈哈哈哈!〉
随着黑暗席卷了幻境中维尔特的视野,他才重新苏醒过来。
片刻间经历了那样一场仿若真实发生的另一份人生遭遇后,头痛欲裂的维尔特用左手完好的食指与拇指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试图用皮肉的痛苦减缓这份发自内心的抑郁不甘,以及病态的复仇快意。
同时,判断不出现实与幻境差别何在的迷惑和压抑令遥遥刺向隐藏第三人的长剑也停滞了下来,执剑的手松开了握紧的把柄,无力垂下,任由长剑掉落到地面。
无力、悲观和落寞的心绪在维尔特的心头不住涌动着,墨黑色的眼瞳中失了光彩,变得空洞而黝黑。
正当逐渐清醒过来的他开始认为这份直冲心灵,颠覆三观的幻觉是光幕中的那个人所制造时,却听见了带着哭腔的女声从耳边飘来:
“噫!维尔,维尔!你没事吧!快让我看看——”
咚!
维尔特抬起头,这短短一刹那的噩梦让血丝遍布了他的眼白,他重新看向光幕,神情恍惚,目光晃荡而无法对焦。
只见得那个女人已经坐到地上,正捂着自己的鼻子,一副疼痛难耐的模样,眼角都痛出了泪花,可目光却仍放在维尔特身上挂念着他。
这份关切让短时间内获得了一份既虚假又真实得令人痛心经历的维尔特倍感陌生之余,也温暖了这颗还在不住滴血的心。
〈不如听一听她究竟想说什么吧。〉
他想。
......
“我们只有团结起人类和森林里的魔物,团结起所有地上物种,才有机会打败来自海面之下,潜伏于深海,那群自称亚特兰蒂斯子民的敌人;”
“而要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必须取得魔王的认同,最不济,也要尝试控制住对方,绝不能让魔物们失控。”
光幕里的那个人小心谨慎地坐回华丽的座椅上,生怕再次惹怒了维尔特,低声地说着。
“还有,大家收集起来的信息里经过教会的分析,我们可以确认大陆上有个邪恶的野心家一直在挑拨两方的关系……”
“所以你要怎么证明你所说的一切是真实存在,且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男子听着这自称是未来之人絮絮叨叨,重复了好几次的内容后,忍不住打断。
像这样没头没脑的预言,若是给教会里的狂信者听了去,必定要好好审讯她一番。而貌似身居高位的她不应当不了解这样的事,又怎会在教会内部说出这种话?
“你要如何证明,你真的是米露恩?”
维尔特提出质疑,希望对方能给出确切的答复。否则即便他已经做了一场真实到令他自己心痛的梦,也不可能接受这种预言,更不可能倒戈向前一秒还在刀兵相向的敌人。
但女子却摇摇头,神色惨淡,有苦难言。
不安等待答复的维尔特只看到对方怯懦地望着自己,就仿佛要将他的面庞深深印入脑海一般深情注视着,依依不舍。而这样的目光,在加重了他的不安之余,也再次刺痛起受创的心灵。
就在他打算再一次发问,好好质询这女人之时——
“来不及了。”
苦涩的女声传进维尔特耳中,许久未说话的她开口了。
就像在应和她所说的话,只听得一声宛若惊雷那般轰鸣的兀然响起,在维尔特眼前,女子背后高大的神殿中七彩斑斓的琉璃窗猛然爆裂开来,蔚蓝的海水倏然涌入。
仿佛在告别一般,女子明知这样是无法触碰到维尔特的,却也依然伸出了手。她试图抚摸那不存在的维尔特的脸庞,碧蓝的眼眸中含着泪水,樱红的唇口一开一合,轻轻地说:
“要小心王都,再见,维尔。我——”
维尔特呆滞地看着光幕骤然消失,在消失前的一刹那,通过女子的口型,他知晓了这未能脱出口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啊。”
目光穿过已经彻底消失的光幕,维尔特看到了他误以为是躲藏起来的第三人:
一名浑身赤裸,身上有着奇特纹路的熟睡孩童。
“所以,你才是真正的魔王?”
满是迷惑与不解的言语从男子口中传出。
本就大敌当前,维尔特才受命前来讨伐魔王。可如今却从这未来者的口中得知了深海之下另藏有心腹大患的消息,也知晓了光靠人类不足以抗衡这即将到来的一切。
可即使是未来者,恐怕也没料到维尔特预感了他自己接下去本来该遭受的‘命运’:任务一经达成就被身为同胞的人类所背叛,藏弓烹狗,弃之敝屣。
这让他要怎么和同伴交代?上一秒他们还在和魔物打生打死,下一秒就要跟对方搞好关系,结为盟友,甚至是背明投暗,卖身投靠视之为邪魔的魔王军?
可就算要投靠魔王军,好歹也要有个撑得住场面的靠山吧?但真正的魔王都变成小孩了!这该如何是好?!
〈究竟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心事重重的男子解下披风,弯下腰身,缓缓裹住仍在熟睡的小小魔王。
没人知道此时维尔特的心中到底决定了些什么。
但不妨大胆猜测,接下去他是会选择公诸于世,告知王国未来会发生的这一切?还是选择在人类未曾犯下他梦中所遭受的一切罪孽之前,助纣为虐?或者挟魔王以令魔王军?亦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