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历184年4月21日,由于纬度较低,赫尔伊平原并没有明显春季的感觉,而在这四月下旬的午后时分,阳光已经让人觉得有些灼热。
就像大多数忙于农活的农家一样,伊莎蓓儿的“新家”午餐的时间并不是那么规律,在已经快下午两点的时候,小屋烟囱的袅袅炊烟才逐渐停歇。这个男主人被征发徭役已经三年却至今未归,只依靠一个辛勤的农妇支撑的家庭,只能勉强算不上贫穷,就连长女从生死线上归来的喜悦也不能让餐桌上多出来甚至一盘荤菜,自种的蔬菜依然是餐桌的主角。
“姐姐,你的药汤。”一个约莫七八岁,身高不到一米二的小男孩端着一个有着裂纹但还不至于漏水的陶碗,有些吃力的跨过门槛,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两颊红扑扑的,小心翼翼的端着相对他来说有些笨重的药碗。由于药草已经用了多天,为了尽可能让女儿恢复,母亲把碗里的药装的有些满,因此小男孩走路有些颤颤巍巍,竭力的保证“昂贵”的药不被弄洒。
听见弟弟艾伦的稚嫩童音,站在窗口发呆的伊莎蓓儿回过了神。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走了过去,弯下腰来接过药碗,双手捧着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不禁让她皱了皱眉,即使已经喝了一周还是不适应这个有些腥味的药汤。
“弗拉泽伊的东西就是低贱。”她不禁在心里撇了撇嘴,腹诽着人类的医学,同时她也有些想念战争治疗师的治疗魔法了。而且就算没有治疗魔法,北方各族人人都有的天赋魔力本身也会加快伤口的愈合。
“姐姐,好喝吗?”艾伦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咬着食指有些好奇地问道,不过悄悄抿了一下嘴唇的小动作却暴露了小孩子的某些天性。
“贪婪!”小男孩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伊莎蓓儿久经战阵的眼力,不过对人类根深蒂固的偏见让她只能想到这个词,至于天真、可爱?抱歉,在共和国使用的历史久远的嘉洛威兰语里,根本没有这个词,如之前所说,共和国只崇尚坚强和竞争,“脆弱”的文化是不被认可的,连相关的词语都没有,现行的某些形容词都是外来语。
顺便一提,青年时代曾经在埃陵伯纳大陆呆过一段时间的伊莎蓓儿,是会说通行于大陆北部人类的古朔月语的。而其实自从醒来基本没怎么说话的原因,除了不认同身份的缘故之外,还有对这种在她看来有些“简陋”的语言的不屑。其实在北方的征服者们占领南方并建立殖民地之后,被统治地区的官方语言实际上都以统治者为准。自己身处的这片土地因为一直处于嘉洛威兰的控制之下,所以官方语言是嘉洛威兰语,不过民间还是习惯自己原来的东西,而共和国也没有——或者说不屑——出台强力措施去“规范”这些弗拉泽伊的“野蛮语言”。
不过看着小男孩充满好奇的眼睛,伊莎蓓儿还是犹豫了。她抬起头来努力的避开那双大眼睛,嘴唇嚅嗫了一下,用有些低沉的语气回应道:“很苦。”
“姐姐骗人!我看你都是一口~~就喝掉了!”艾伦的嘴一下子就撅起来了,脑袋左右摇动着,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拉长了语气,表达自己对这个一心“独占美味”的无良姐姐的不满。
伊莎蓓儿皱了皱眉,越发的有些讨厌小孩子这种没有“理性”可言的东西了——怪不得共和国要让所有小孩子从小接受严酷的训练,估计是为了让那些平民出身的孩子好好掌握共和国的美德吧。
但是伊莎蓓儿并没有意识到,她有些不敢和这个“脆弱”的“东西”对视,那双仿佛会说话的黑色大眼睛里面闪耀着某些难以名状的东西,伊莎蓓儿发自本能的想要亲近它,感受那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但是心中仍深信的共和国信念却在阻止她,排斥着那片美好。
“小艾伦,小伊莎,过来端碗,吃饭了!”母亲露娅的声音从一墙之隔的厨房里传了过来,解除了伊莎蓓儿的“困境”。
而听见吃饭,早就饿的呱呱叫的小艾伦精神立刻为之一振,不管这个无良姐姐,急匆匆的转身跑回厨房去了。
而刚解除了困境又被讨厌的昵称惹得有些不快的伊莎蓓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向了厨房。
“这个辛苦的农妇勉强也算是共和国的自由民,毕竟是在为共和国交税。姑且就算体恤民情吧。”某人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在心里暗道,只是她没注意,她心里的某些东西,已经开始悄悄的发生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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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伊莎,伤好的差不多了吧。明天你就下地帮忙吧。林子旁边的那块地马上要播种了,得先除草啊。”露娅一边往碗里添了一些菜,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的伊莎蓓儿。说完,她就着质量不怎么好的米做成的米饭,随意嚼了两下就大口的咽了下去。
看着“母亲”这种粗犷的吃相,伊莎蓓儿心里不屑的腹诽了两句,要知道,就算行军打仗的艰难时候,她和她的士兵的吃相也没这么难看过。而且,共和国认为文明人要躺着吃饭,坐着吃饭是野蛮人的做法。
当然,现在“被迫”坐着吃饭,对伊莎蓓儿来说,只是“体恤民情”的的又一种表现罢了。至于内心深处,对这个曾为自己嚎啕大哭,这两天关怀无微不至的朴素农妇,所蕴含的那种有些陌生的情感,她是不愿意承认的。共和国相信眼泪,信任鲜血!她原本是这样坚信着。而以前也没有人为她流过泪,她也不会为其他人流泪。但是,为什么这种脆弱的表现,却让自己的内心变得不再平静,甚至对这个农妇提出的很多“无理要求”在万般不愿的情况下还是接受了?
伊莎蓓儿把它解释为这个女孩残留情感的缘故,但是事情果真如此吗?她心里有答案,某个她不愿接受的答案。
内心挣扎了一会儿,伊莎蓓儿还是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句:“嗯。”然后,她悄悄抬头瞟了一眼有些这两天因为不停忙碌而有些疲惫的露娅,然后继续低头吃着这些不算美味的饭菜。也幸亏是军人出身,对这些东西不怎么在意,毕竟战时比这更难吃的东西她也吃过。
“这些土地的产出是要给共和国交税的,为共和国劳作是公民应尽的义务。”某人的解释是这样的。
这两天一直关注着自醒来就显得有些不对劲的女儿,刚才自家女儿的小动作自然也没逃出露娅的眼睛。不过露娅把这些当做女儿受惊的表现,慢慢就会恢复正常的——镇子里的医生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因此,正如所有父母一样,露娅只是对女儿给了一个鼓励的笑容:“小伊莎别怕,这次不让你去后山上的那块地了,平地上你怎么会滚下山坡嘛。”说着,她放下筷子,在伊莎蓓儿有些不愿意的目光中,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小脑袋:“上次是我不好,让你受伤了啊。”母亲的语言很朴素,没有什么特殊的,但是那种从未体会过的温柔,让伊莎蓓儿觉得以前听过的最好的诗歌都有些黯然失色。
伊莎蓓儿心中涌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这种感觉又让她感到惊惧,于是惊慌中她默不作声的把自己的脑袋从那只长着老茧的粗糙的手中挣脱出来。为了掩饰情绪,她还自顾自地整理了自己被弄乱的头发。让露娅有些尴尬的收回了手。
“哼!母亲偏心!”一直埋头填饱着自己小肚子的艾伦表示很不高兴,猛的抬起头,怒刷存在感。
“好好好!”知道小家伙想要什么的露娅,慈爱的伸出手,抚摸着艾伦的小脑袋。
在一旁看着这温暖一幕的伊莎蓓儿,眼中悄悄流露出了渴望。但是刚才自己已经拒绝了,重新要求是很无理的,刚何况是这种“软弱”的行为。因此,她还是选择了埋头吃饭。
不过,很不巧的,这一切小动作又被母亲大人抓了个正着。
收回手,露娅有些戏谑的看着自己的傲娇女儿:“要来吗?”
心里挣扎了半天,小脸涨得通红。最后,某人还是败倒给了心中对亲情的渴望。
把头埋得更低,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被看见,伊莎蓓儿用微不可查的声音悻悻道:“嗯。”
“这就对了嘛!”母亲大人很高兴的重新“蹂躏”了一边自家女儿发质很好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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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伊莎,你洗一下碗。今天还有一块地要松土。你可不能偷懒了哦。”拍了拍女儿的小脸,刚吃完饭的露娅就扛着锄头出门干活去了。留下一对姐弟看家。顺便给某个这两天一直偷懒的家伙布置家务。
出于不知名的情感,伊莎蓓儿无法拒绝露娅的请求。虽然做家务这种事在以前是奴隶才会做的,不过她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同时在内心希望从没做过任何家务的自己不要把餐具都给砸了——毕竟这个家庭说不上富裕啊。
说起来,好动的艾伦还想一起下地干活,不过多半玩耍是真。这两天农忙的时节,露娅可没有心思照顾这个捣蛋鬼。小家伙退而求其次,想要“帮忙”洗碗也被自己无良姐姐用冷冰冰的语气拒绝了之后,就一个人跑到门外找蚂蚁撒气去了。
奋战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不多的几只碗和锅都处理干净之后,伊莎蓓儿捋了捋刚才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的头发,抱着胸站在厨房里,心里有些自得的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果然是低等人的工作,实在是太简单了。我第一次做都觉得不过如此。”
不过,意识到自己为这些“下贱工作”感到自得的行为后,她又有些感到羞耻。不过同时,她开始有些迷茫,又想起了这两天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是啊,自己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而已,能做些什么呢?普通人类的生涯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内心却在抗拒着——共和国渴望荣誉、建立功业的信念早已成为了本能。但是现在,自己这个身份能干什么呢?作为一介平民,在外人看来也没有任何突出才干,政治军事都已经和自己毫无关系了。虽然自己的能力自己清楚,但是有什么用?人类还是落后的贵族政治,属于世官制,血统决定一切,完全不像共和国的选举政治。而且就算是选举,自己一个女孩儿也没有机会。
平凡的长大、干活,然后嫁给一个附近的农家小伙,生下和养育孩子,然后老去,在安详的暮年生活中慢慢迎接死亡的降临?
这个“提案”到现在才第一次被伊莎蓓儿认认真真的考虑着,之前都是“一票否决”。因为今天午餐时候发生的事情,让她内心很受触动,也开始逐渐正视起现实。习惯性的斟酌着利弊,但也明白自己没有选择,伊莎蓓儿最终只能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今天先不考虑,等等再看吧。
伊莎蓓儿还是不愿意接受某些东西,因而在没意识到的情况下选择了共和国所厌恶的“逃避”。这倒不是因为性别上的某些东西,她自认为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乃至女性生殖的痛苦等等这些事,虽然自己完全没接触过,但是她并不认为“下等人的困难”会难倒她,一些疼痛也不会让自己怎么样——毕竟自己从那天晚上拿着偷偷菜刀犹豫了很久,最终却还是由于某些东西放弃了自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接受了普通女孩儿的身份。真正让她举棋不定的,还是心中难以割舍的,对荣誉的渴望,对平凡的厌恶。
不知不觉间,伊莎蓓儿已经走出了厨房,走到了门前的小院子里。这时,她发现自己那个本来很想讨厌却又让自己越来越喜欢的便宜弟弟,已经······在院子边上靠近小菜地的地方玩累睡着了······
“麻烦的家伙。”撇了撇嘴,伊莎蓓儿还是走上前去,准备叫醒他。小孩子毕竟很脆弱,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要是生病了就不好了。到时候还得照顾他,而且露娅还会责怪自己吧。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露娅的责怪,她心里感到有些害怕——生死战场上游走数十年也没有过的“害怕”。伊莎蓓儿有些神经质的伸出双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露娅抚摸过的地方,傻傻的笑了一声。然后回过神来的某人,再次闹了个大红脸。
“艾伦,起来了!”从不知道轻柔为何物的战场老将,用以前叫士兵出操的语气严厉的命令着这个讨厌鬼。
不过她显然低估了小孩子嗜睡的本性。艾伦只是伸出手随意的舞了一下,就像在赶蚊子一样,继续沉睡在梦乡里。
虽然知道是无意的,但伊莎蓓儿还是觉得这个动作让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无奈这个家伙是自己的便宜弟弟,自己也不是以前的军队大统领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本来打算用脚踹一下,但是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无奈地蹲了下来,伸出右手摇了摇瞌睡虫:“艾伦,起床了!”不过这次她的语气变得温柔了一些,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吃饭了。”
不过艾伦兴许是中午吃的太饱的缘故,连“美食”也无法动摇他“一睡到底”的坚定决心。
又叫了几声,还是没反应之后,伊莎蓓儿没有办法,毕竟不能让这个小孩子就一直这么睡在草地上吧?
站起身想了想,她还是弯下腰来,把这个小家伙一把抱了起来。不过——
“唔!好沉!”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现在的力量,伊莎蓓儿差点失手把小家伙直接扔到了地上。
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再次认识了自己只是一个人类女孩儿的事实——连一个七岁的瘦弱小男孩都抱不动的女孩儿。
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涨红着脸,伊莎蓓儿一路小跑,努力的准备把艾伦扔回床上。
但就在这时,远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撞击的声音。即使听力比起以前来说已经被削弱了很多,但多年军旅生涯还是一瞬间就让伊莎蓓儿反应了过来,这是士兵穿着沉重板甲跑步发出来的声音。甚至她还能大概判断出来的人大约有10个左右。于是伊莎蓓儿好奇地转过了身,毕竟这个偏僻的乡下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可是很奇怪啊。
但同时,露娅焦急的呼喊也远远地传了过来:“小伊莎!小艾伦!快跑!快跑!”
一瞬间,伊莎蓓儿以前在战场上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才会出现的那种后脊发凉的感觉汹涌的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