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俊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下度过了一个下午,直到妹妹从机甲研究社脱身找他一起回家。
“一路上一直在嘟囔什么呢,恶心死了最好快停下来。”
心神不定的俊果然遭到了妹妹的讨厌,她状似新月的一对眉毛皱得正紧,以鄙夷的眼神盯着走在她身旁的俊。
“啊,抱歉……”
如今已经是放学时间,泰勒斯的天候模拟系统照出橙红色的夕阳,洒在两人回家的小路上。
“家里的食材液好像不够晚饭了,今天陪我去一趟超市吧。”
“哦……好。”
“老哥晚饭想吃什么?”
“……唔……还是等坐到桌子前再想吧,反正用食材液的话几分钟就能搞定了。”
“也好啦,不过偶尔奢侈一下买些真的食材回来做也不错啊。”
“这个月我们还有那么多的钱么……”
“有啦。”当家的妹妹把手往腰上一叉,黑长的秀发飘扬起来,弄得哥哥退避三舍。
“……有的话就好。”俊无力地回答。
“……”
柠拿眼角瞥了瞥走在她身边半米左右的哥哥。
俊说不上是个十分开朗的人,但平时说话也并不会这么频繁地使用省略号。以往两人的归途总是俊在对妹妹谈这谈那,从最尖端的武器到德拉马尔与玛卡尔隆之间的战况,从电费的消耗再到休息日的安排,完全不用柠找话题就能一直聊到家里的饭桌上。
今天的俊不仅心不在焉地和柠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还在自己不知道嘟囔些什么,步伐也是根本没了往日的矫健,根本不像一个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应该有的姿态。
她一努嘴,“我说,你说好的给我买一星期份的布丁哦?”
“……会买的。”
“唔——难道是今天伤到脑子了吗喂!”
“……”
“怎么了啊,老哥?”
“没。”俊摇头。
“应该是那个狐狸精的事情吧?”
“……你知道啊。”
“当然喽。很少见你烦恼成这个样子。”柠抱起胸来,用淡淡的口气说:“我应该有和你说过别太靠近她吧?”
“可是……”
“唉——我真傻,现在说这个也是于事无补。于是呢?你俩怎么了?吵架了吗?”
“不……不是吵架……”俊顿了顿,心想反正要在外面过夜也瞒不住柠,倒不如现在就说:“她……说周末她家里会没人,希望我去过夜……”
俊还没说到一半,柠的眉毛就开始跳了起来。
看着她长大的俊再清楚不过了,那是她忍着怒火的表现。
尽管她没有朝这边看,但是俊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她拧着那张漂亮脸蛋对自己发嗔的表情——别看她那张樱红色的嘴唇现在紧紧地抿着,它不一会儿就会打开,像那决堤的大坝一样从里面流出来涛涛狂潮般的愤怒。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俊注意到这张脸的时候已经晚了,柠的怒火正以啤酒沫溢出杯子的势头猛涨,如果是在星舰上的话已经是可以向船员们下达“全舰抗冲击准备!”命令的时候了。
“别去了。周末我们有事情。”
“……?”
预想中的激烈攻击没有到来,柠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把及腰的黑发和这句话冷冷地留给俊。
“周末……有什么事?”俊姑且接过了话头,他虽然不知道柠为什么没有发火不过却知道这个时候惹她绝对没好处。
“回家再跟你细说,总之……”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从住宅区的小巷进入了商业街,柠淡淡的话语在恍惚之中就被商业街的喧哗吞没了。
“嗯……”走在后面的俊看不到柠的表情,也没法从喧哗的嘈杂中找到妹妹的话语中蕴含的哪怕一丝感情,只好先应了下来,也在脑子里奇怪着究竟是柠在吃醋还是真有什么事情需要两人花掉整个周末的时间来完成。
“我说……”前面的柠开口,俊为了抓住点头绪,急忙迎了上去。
“老哥你信教吗?”柠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说圣杰茜卡?”
“星辉教义只是其中之一。虽然大部分都信那个,不过还有基督教、伊斯兰教或者佛教那种。”
“我是没在信教……你也知道的吧?”
柠默默地点点头。
“怎么问这个?”俊试探性地凑上前去,却只能看到一张不愠不火却也不喜不乐的脸。
“老哥偶尔也会想的吧,人生的意义之类的问题。”
“是偶尔会想……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都会。”
“有得出过答案吗?”柠不以为意地问着。
“嗯……”俊思考起来,“活着就是活着吧,大概就是这样,也有想过要为别人做点什么,不过也不觉得自己就是为了那样而生的……如果说信教就可以把自己生命的意义简单地托付给信仰的话好像也不错,至少不用想这些事情了吧。”
“老哥你这么说对教徒很失礼的耶。”柠的嘴角一翘,笑嘻嘻地看着俊。
“我是没有什么信仰,所以也很难搞懂有信仰的人在想什么……”
“有个信仰是很重要的哟?不管是什么东西也好,即便是对自己的‘自信’也比没有强呀。”
“那么你有信仰吗?”
“有没有呢——”柠故意拉长了尾音,“兴许有吧!”
“那么就是有喽?”
“嗯。”
两人拨开逐渐增加起来的人群,踏进超市那机灵的自动门里。
柠的心情似乎比刚才好了些,正滴溜溜地转着大眼睛四下打量着五彩的陈列架,说不定在这称职的小主妇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今晚餐桌上的菜式。
俊见这情绪集合体终于稍稍安定下来,似乎也得到了一丝宽慰,在柠的身后他轻轻地抖了抖肩膀,做个体贴的哥哥还真不容易。
“好啦——今晚好好吃一顿!”柠深吸一口气就大步迈了出去。超市门口的自行式购物筐像亲热的推销员一样摇着电动机的吱吱声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俊轻轻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呐,柠你难道信教?”
“我是不信啦,不过信仰这种东西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吧?”小主妇将目光扫过俊和陈列架说。
“不是有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本质区别么……”
“讨厌啊哥,这样根本不浪漫啊,你就是这样才找不到女朋友哦。”
胡说明明刚才就被你搅黄了一个,俊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来。
柠又接着说:“都是人一生的祈愿吧。”
“一生的……祈愿?”
“嗯。”柠把几节电池丢进脚边的自行式购物筐,然后改变了行进路线,朝冷藏区走过去,“如果老哥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祈求仅仅一个愿望,那么毫无疑问就是信仰了吧?像圣杰茜卡的引领、上帝的救赎或者普渡众生之类的。”
“你这么一说……”
“是吧?”
“那你在祈愿着什么啊?”
“哼哼——”
发出鼻音,少女回眸一笑,缕缕青丝悠然扬起,淡淡的橘香顺着微风溜进俊的鼻腔,两片薄唇笑得十分调皮却又带几分憨气。
“秘密!”
少年的心里大概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秘密啊。”
“嗯——”她把尾音一翘转过身去。
俊看着柠的背影——
及腰又浓密的黑发几乎挡住了整个后背,被红色西装修得笔挺的肩头从黑发中间探出,白玉般的后颈在青丝垂帘的摇摆当中若隐若现,让人想起了那一晚渔船上的歌女。在黑发的尽头伸出的是比西装深些的格子花褶裙,黑色的连裤袜裹着锻炼得恰到好处的修长双腿,如翠竹般挺拔又如柳条般纤弱。
俊得承认柠是个美人胚子——或者已经是个美人的事实,只要跟她走在一起就一定会受到来自周边人们的注目礼。
近几十年由于在太空中的人口正在以微妙的速度减少,再加上基因工程的发达——遗传疾病和先天性缺陷可以被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有些国家已经立法允许了兄妹之间的婚姻。卫星泰勒斯所属的联合会议也在十年前通过了这项法案;即便十年后的今天这在有些人眼里仍是大逆不道之事,但是确实有人通过这项法案获得了只属于他们的幸福。
柠的背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仍旧是俊看惯了的那样纤细笔挺。
他们两个是可以结婚的。
俊大约是没有对柠有那样的想法,虽然柠有时候会对俊的交友行为——特别是异性方面做出些许干涉,不过那在俊看来那和小姨子想选个容易相处的嫂子没什么区别。
那么究竟刚刚胸口的那一震又算什么呢?俊扪心自问。
就像一滴水滴入平静的湖中,在少年心中的水面上掀起小小的涟漪之后便在湖中匿了去,想寻却也寻不到个蛛丝马迹。
“我,我……星、星期六!星期六我家里没有人!”
那瓣小小的樱花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一紧张就会结巴也是绮莉的老毛病了,俊想着苦笑起来。
喜欢她吗?
即使柠不愿意?
“喂——”一声不满的长吟把少年从沉思中叫回来,“我叫过你好多次了啊。”
“抱歉……怎么了。”
柠的眉轻轻皱起来,“你喜欢她哪里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可把俊问住了。
“就算你这么说……”羞耻心作怪,俊的视线偏了出去,打在陈列架上。
滴。
俊的胸口又是一紧。
就和柠转过身来的那一瞬的感觉一模一样,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深处泛起了一阵水波。
“……”柠也沉默了下来,大概,兄妹俩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同样的东西——
——就在陈列架的另外一端。
来了。
这种感觉以人类步行的速度逐渐接近。
“呐,哈洛,怎么了嘛?”
从对面传来女孩子活泼的声音。
这女孩说的并不是泰勒斯官方语言的华夏语,而是英格鲁语。
跟着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个少年。
金发的白种人。
长长的金色刘海遮住了右眼,似乎在那下面还有黑色的眼罩,不过在俊的角度看得不是很清楚。露在外面的橘色左眼像琥珀那样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柔和的辉熠。
少年的面庞十分清秀,与其说是女气,倒不如说那是一种温和的气质,白色的制服在肩宽的他身上穿得十分合适,绣在裤线两侧和肩膀上的蓝色线条静静地点缀着少年的温和。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娇小的少女,蓬松的褐色短发遮在大大的海军帽下面,和少年同款的宽大上衣,还有在那下摆里面若隐若现的裙子,就像小女孩拿了父亲的衣服去玩过家家一样。
一时之间二男二女四个人八只眼睛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柠屏了口气;
俊的目光打量着少年;
被唤作哈洛的少年的眉头微皱;
夏露缇的头上浮现一个大大的问号。
超市内的喧嚣正以三百四十米每秒的速度离四人远去,随之笼罩全场的是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诡异气氛。
警惕着的柠;
疑问着的俊;
思考着的少年;
完全脱离状况的夏露缇。
首先打破这气氛的是柠。
柠用力踏前一步,将略高于自己的俊一把塞到身后,那纤细的手臂上倾注的力量大到让俊为其必要性吃惊。
“你什么人。”她恶狠狠地提问。
显然是柠和俊一样从那少年身上感觉出了什么端倪,和俊不一样的地方便大概是柠她知道那“端倪”代表着什么。
“哈洛德·克利普斯,是个佣兵。”少年礼貌地用带点奇怪腔调的华夏语回答。
“我要的不是这个答案。”柠的臂膀上用力,又把俊往后推了推。
“喂……柠。”俊轻声制止,却遭了柠一个白眼。
“你要做什么——”柠的目光把那怪可怜的夏露缇逼到了哈洛德的身后。
那姑娘用小手扯着哈洛德的下摆,将大半个身体藏到他的荫蔽之下,缩着头就像遭到主人责骂的小狗一样用可怜兮兮的目光往那对兄妹身上看。
“别这样,别这样。”哈洛德摊开双手,礼貌地笑着,“冷静些,我和她都没有恶意。呐,夏露缇?”
嗯嗯嗯嗯。
小狗连忙点头。
“那个,”少年开口,“或许是我认错人……不过大概——你是Nora吗?”
Nora。
大概是英文的名字,短短的两个音节,Nora,诺拉。
柠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
“……”
有那么一瞬之间,力量从柠的臂膀上消失了。
哈洛德温柔地笑了笑。
“我知道我们没那么简单也不可以那么简单就相互信任,不过——”
他琥珀色的瞳孔看了一眼俊,还有用力把他揽在身后的柠。
“看到你现在很好……我很安心。”
“走吧,夏露缇。”哈洛德柔声唤着女伴,夏露缇跟着他转过身去,留下个看上去有些遗憾的眼神走开了。
“那个……”俊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小心翼翼探上前去,发现柠的嘴角正悄悄地翘着。
说在笑却有些冷淡,说没笑却多些暖意。
“你们认识?”
柠点头。“是啊。”
“他……是什么人?”俊问道。
柠一转身,秀给俊一个调皮的笑容。
“前男友!”
“我跟你说哦,老哥,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从超市回来之后你就好像要死掉一样啊。”
程家的起居室里,兄妹俩正等着米饭蒸熟。
“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妹控耶——不过是个前男友而已。”柠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爽。”俊把嘴一撇。
程家的起居室没什么特别,电视、沙发、茶几、空调和盆栽。
俊一脸忧郁地窝在沙发上,用边上的触控镭射终端不停地切着频道。
刚从厨房出来的柠在校服的白衬衫外面围了件朴素的淡粉色围裙,她单手叉在腰上,站在沙发另一边哄着俊:“好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嘛,怎么可能是前男友,谁跟前任见面还弄得那样剑拔弩张的。”
“哦……”俊也不愿意明着承认自己是在吃错,只是故作镇静地点着头。
但是实际上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了。住到柠的家里来是她三岁自己四岁时候的事情,那之后就天天和柠都在一起一天也没分开过,自己和柠的生活密度远远大于几年才回一次家的父母,怎么会从这里冒出一个柠熟识而自己却不认识的男人?
“唉——那什么,我说周末有事情要做来着吧?”
“啊……”俊猛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不得不让俊回绝掉绮莉的事情。——实际上俊根本不奢望过夜,只要能去见见绮莉也是好的,不过柠却突然杀出来这么一招。
“嗯……”柠小小地撅起嘴,“从哪里开始说好呢……啊,对了。”
“什么?”
“嘘——”柠从裙子里摸出她的PDA——那PDA带着早就被时代淘汰了的实体键盘。
她一合眼,随即又马上睁开,握着PDA的手里闪出淡红色的光点。
“好了!”
俊被弄得一头雾水,只知道刚才柠用超能力让那PDA做了些什么事情——键盘也是按钮的一种。
“我控制了这屋子里所有的**,”
柠把PDA收回口袋里。
“现在它们正朝主人那边送出我事先做好的录音——内容是周末我们两个要去旁边的卫星柏拉图野餐。”
“……”
入侵。
窃听。
事先做好的录音。
没时间让俊反应与接受——俊接受的训练也正是如此,不能应变突发状况的士兵一定会更早地死亡。
柠的表情不再有了从厨房出来时的那般余裕,此刻她的眉间犹如藏了两把名刀,散发着澄澈且刚毅的气息,那俊看惯了的黑眼睛此刻却深得好像换了个人。
“我们有多长时间?”训练有素的俊问道。
“我把半年前我们吃饭的录音也加进去了,他们应该不会察觉的。时间很充裕——六十四分三十五秒。”
半年前吃饭的录音——
就是说柠准备这件事至少已经半年了。
俊感到起居室里的温暖正悄悄地走远,平时总能让他充满安心感的沙发现在坐起来却像冰冷的瓷砖。
心里渐渐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不开心不光是因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没见过的前妹夫——从在超市里见到那少年的时候开始,这种异样的感觉就一直在脊背上徘徊着。
“哥……不,俊·程。”柠张口:“虽然有好多事情……不过我想先说这个——我不是你的妹妹。”
俊的胸口一震,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似的。
“……Nora——诺拉,这是你的真名,是吗?”
“嗯……”
她别过视线,叉在腰上的右手用力抓起围裙。
“……我是德拉马尔的特工。”
德拉马尔星间国——统治了L1和L4的庞大帝国,以强硬的政治手段和惨无人道的军部而恶名在外的政权。
“本来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俊……但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有不会给我眼色也不会伤害我的家人……还有了一个可以撒娇的哥哥,我怕一旦说出真相就会毁掉这些……
十几年来一直在骗俊……对不起。”
她深深地把头低下,长长的黑发散开在耳边。
等到妹妹抬起头来,她会和往常一样对自己笑,“骗你的!”像这样轻轻戳俊的前额。
但她却一直低着头。
仿佛在宣告那个笑容已经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一般。
俊的头脑中仿佛被塞进了大堆铁块。
理性告诉他柠没道理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但感性在高声嘶吼让俊不要接受这一切。
“等等,你先把事情说清楚,别急着道歉,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那时候俊还没到记事的年龄……但是应该有隐约记得我们来这个家之前在一个实验室里待过。”
俊努力搜索起自己的记忆来,确实在他的记忆里有那种风景:四周都是坚固的墙,冷色的照明,还有穿白大褂的男人和女人们。
"我以为那是爸妈……程博士夫妻的实验室……但好像不是这样?"俊说到一半改了口,想也知道连这么亲的妹妹都不是亲的,那几年才回一次家的爸妈肯定也不是。
柠点了点头。
“俊,还有我,我们都是德拉马尔军部通过修改基因制造的人造超能力者。”
原来这样。
比起惊讶,俊反而是一种解开了疑问的感觉。
不仅是爸妈不回家的事情,俊从小开始就奇怪其他人的超能力为什么都比自己更加无力、更加难以控制,因此才直到绮莉说要帮他介绍工作之前为止都没报名参加过实技测试——毕竟说枪打出头鸟——这样他才成为今年的大赛黑马。
原来自己实际上是没爹没娘,兄弟姐妹也一概没有的人造人。
说实在的要接受这么超现实的事情实在困难,俊挺佩服自己还在运作的逻辑思维的,“那……你刚说的**,就是德拉马尔的人在监视我们喽?”
想也没道理德拉马尔会让自己处在监视之外,本来送出来上学还和一般人类一样组成家庭过日子就已经够奇怪了。
“对。程博士虽然参加实验,却是反对进行实验的,他为了给我们制造逃走的机会建议说应该送有素质的实验体去学校培养。军部便答应在有我们第七批实验体和军部监视的条件下送一部分第八批实验体去留学。”
这样说来第七批实验体已经有很多早已开始为军部工作的了,柠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德拉马尔制造了一群人造人超能力者,自己和柠都是其中之一。
实验的参与者程博士暗中反对实验,背着军部策划让超能力者们逃离军部的控制。
于是自己和柠能像这样过十几年的一般人生活。
但是按照这个逻辑走下去的话,似乎毕业之后最好的选择是回到德拉马尔。德拉马尔的军部是有了名的违抗即杀,在外也有俘虏一概屠杀的恶名,如果逃脱就相当于和军部对抗,这是攸关性命的大事。既然柠能作为德拉马尔的特工来工作,想必军部不会为难自己花了精力制造出来的武器们,为什么要逃走呢?
俊这样说了之后——
“不行!不行!”
柠的眼睛惊恐地睁圆,不知是对什么的恐惧让她缩起身子。
“不行啊……俊。”
“额……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
柠想开口什么,但是她只是抱着身子,像个被丢到岸上的鱼,双眼布满血丝,带着惊恐的表情让双唇一张一合。
俊猛然想到了,这该是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人的自我保护本能正让柠回避一切与她的创伤相关的事情。
没法说话的她一咬牙拽下围裙、拉开的深红色的领带、解开衬衫的扣子——
“——!”
点缀了蕾丝花边的淡粉色内衣,吸引住俊的目光的可不是那个——还有:
伤疤、伤疤、伤疤、还有伤疤。
细长的刀伤、糊状的烫伤、圆形的枪伤、不规则的牙印、甚至还有些已经面目全非,连作为半个军人的俊也无法想象用怎样残忍的手段才能留下的伤。
那女孩子特有的白皙的皮肤上,那细得好像随时会断掉的手臂上、那比俊不知道柔弱多少的身子上——
伤疤、伤疤、伤疤、还有伤疤。
俊才想起来,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低胸也罢露背也罢短袖也好泳装也好,这个年纪的女孩常有的打扮——她一概都没有穿过。
惨白的灯光照在她的肌体上,少女纤细而不失丰满、玲珑有致的身子上却挂着格格不入的恶意的碎片。
和她见面的那一年,她只有三岁。
她就这样敞着衬衫,耐着微微的颤抖,“我不想再回去那种地方,也不想让这些年一直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的俊也遇到这种事。
程博士和我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了,从军部的掌控下逃出去的方法方法:飞船、路线、还有圣杰茜卡的国籍……只要到了圣杰茜卡,到那里德拉马尔就干涉不到了……”
“求你了俊……相信我吧。虽然我没法说明,但是……”
“求你了……”
“虽然我一直在骗俊……想办法让你惯着我,想办法对你撒娇,自私又贪婪地对俊索取……
但是……!真的!相信我!”
俊的胸口越发疼痛。
那种感情是什么?是对少女的怜悯?还是对被伪造了记忆和家庭的愤怒?
俊不知道。
汹涌的波涛与阴幽的暗流在心头撞击、纠织、缠绕——
少年看不清。
回过神来,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又迅速。
他跨越出数米的距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少女吃了一惊。
“抱歉,我没想太多——但是我也不想放开。”
少年紧紧地拥着她,在她耳边低语着。
“俊、俊?”
“笨蛋。”他在臂膀上加了些力度。
“俊、疼……”她又把话语收了回去。
“你叫我什么?”
“……俊?”
“笨蛋!”他结实的下颌紧紧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虽然上面挂着不堪的疤痕,但那份纤细,那份柔弱,还有慢慢渗入鼻腔的柑橘香,都在宣告着一个事实。
少年决定不理会那些复杂又超现实的事情——
既然是珍贵的事物,就该毫不迷茫地抓紧。
“再叫一次。”这样轻轻地耳语。“我是你什么人?”
她心窝里涌出一股热流。
那是十四年间,她扮着虚假的亲缘,却从他那里得到的真实的东西。
胸口的热流从眼角奔涌出来
“……哥。”
“对啦,傻妹妹。”
怜悯?愤怒?
都不是。
俊才明白,那是一个兄长,也是一个男人的自责。
尽管比任何人都要靠近她,却没能注意到她心底的呼唤。
她是抱持着对自己的欺瞒和自私的罪恶感生活的。
“对我来说,柠就是柠。不是诺拉也不是什么特工。所以不要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了。”
哥哥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动作摸着妹妹的头,让妹妹的呜咽声从耳边滑过。
俊此时有点遗憾——要是再长高点,就能给她一个宽阔又可靠的胸膛了。
“柠虽然有时候不给我做晚饭;会删掉我珍藏的小电影;会和我抢好吃的;逼着我写她的作业;今天还让我用少得可怜的零花钱给她买布丁……
但是她一直给我洗衣服;每年生日都会送我礼物;为我做各种各样好吃的菜;在我决定参加实技测试之后还花时间陪我练习……
别说那些骗我又怎样,这十四年的时间不会是假的,对吧?”
俊在心里发誓,要永远地、守护好这个傻妹妹——这个女孩子。
“我爱你,柠。
虽然你好像比我大,但这是我愿意用一生来祈求的仅仅一个愿望——做我妹妹吧。”
“嗤。”怀中的泪人儿破涕为笑,“死妹控!”
柠按着俊的胸口,轻轻推了推。
两人面对着面。
柠脸上两道淡淡的泪痕合着灯光的辉熠闪着飘渺的光芒,在那之上的是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我啊……”柠甘甜的鼻息吹到俊的脸上。
“也有个想用一生来祈求的一个愿望……”
俊看着柠黑黑的眼睛,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但是柠没有再说些什么。
她红着双颊,只是对俊甜甜地笑了一个,然后缓缓地合上双眼。
那瓣小小的樱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个文静又容易害羞,认真到有些死脑筋的女孩。
俊在心里对她说了声抱歉——
现在怀里的这个女孩更加需要他。
他把嘴唇覆了上去。
此刻,在这世界上,又多了一对儿兄妹——也多了一对儿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