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刘警官是个从不开玩笑的严厉刑警，但谁能保证，在这浊世中行走四十余年的他，不会在今天突发奇想的跟我开个玩笑呢？
“行走世间，皆是妖怪”——对于向来过着颇为适合这句话的人生的刑警来说，偶尔开个玩笑算不上什么错。
呵呵。
发现了真理子的尸体。真理子死了。那个那副姿态的女人，死了。这可真是个容易让人笑到肛脱的玩笑。要我相信这个，还不如让我相信同性恋都是真爱。等会见到他，我一定会好好的拍拍刘警官的肩膀，帮他捏捏僵硬的后脖颈，再笑着跟他说：老刘，是不是又有什么特别的委托需要当面跟我说，才跟我开了这么一个夸张的玩笑让我马不停蹄的连袜子都穿反了就赶到局里来啊？
我坐在开往警局的出租车里，如此假想着。
我竟然会作这种想象——看来我的确是有些慌张了——我可不是个活络到能笑着捏人脖颈与人沟通的人。
“师傅，麻烦你快点，我有急事。你看你这慢的，总是在被别人超车呢。”
在我乘坐的出租车被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轰鸣着超过后，我催促司机道。
司机啧了一声，显然生气了。他生气是正常的。他不生气才奇怪。因为他大概早已看出了我的焦虑，已经在用比平常要快的速度赶路了——现在的速度显然不是正常出租车可以轻易达到的。真是个热情的好司机。兴许是个话唠。但，无论他有多热心，无论他怎么努力，出租车也是跑不过法拉利的。这是铁打不动的事实。这是在平常即使是愚笨的我也能轻易认清的现实。
这个世界上本就有一旦成为既定事实，那么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情。说起来正因为无法改变，“事情”才会被叫做“事实”。
但世上绝对无法改变的事情并不多吧？除了……死亡。
“唯有死亡确凿无疑”。
即是说，如果真理子死了是事实，那么无论我怎么做，也都无法改变这一结果。如果真理子死了，她就真的是死了。换句话说，我其实完全没有着急的必要。着急又不能让真理子死而复生。着急也不会让真理子活着却死去。
我试着放松自己。放松自己的神经、身躯和表情。
“老板，虽说你的脸色突然变得更难看更面如死灰更焦急了，但我还是要说，你先前说的那话我可不能权当没听见啊。”
更难看更面如死灰更焦急？你是不是看错了啊，我明明是想通了放松了才对啊！难怪现在的司机车技越来越差了，原来他们的眼睛都出问题了。
“你摸着良心说话，自你上了车，我是不是已经开的够快了，就差起飞了。你看窗外，十辆车里至少有九辆是被我超过的吧？这要是半夜，他们也就配看到我的车尾灯三秒。”司机见我没搭话，继续说道。
好吧，我是知道的——出租车司机都是话唠。
我看了眼窗外，黑色的、白色的、香槟色的轿车，不断的向后而去。他开的是够快的。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说的都是事实。既然是事实，那我就没法反驳。只能任由他继续。
“老板，看你的脸色再加上你这大上午的就要去公安局，我猜你是老婆跑了吧？哎，没事，不就是跑个老婆吗？现在跑个老婆太平常了，哪家没有个跑了老婆的亲戚啊？没有跑了老婆的亲戚那说明你家穷，家族小，亲朋好友估计连麻将都凑不齐一桌。您瞧，这不正巧，您面前我.....哎呦，您看我，您猜我今年多少岁？”司机张嘴之后就没打算停歇。
喂喂喂，且不说你的推测全是错的，退一万步讲即使跑了老婆也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言论是正确的，但你这突然让我猜你多少岁无非是想说你自己还年轻却已经离过几次婚了然后再劝我看开点跑了老婆才是人生大美满的开始诸如此类的这样的论调吧？我现在可真是没有心情陪你聊这个可悲的话题啊。
但是此去警局，路途尚远。
“大约......三十三岁零八个月？”我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
“嗯？我算算哈。哎呦！一点不差，我今年正好三十三岁零八个月！没看出来啊，那个，那个......您不会是侦探吧？据说现在的侦探啊，只是看人的脸几眼，就能知道这个人全部的个人信息啊。”司机惊讶的说道。
啊？侦探怎么可能具有这么万能的能力啊——看来被真理子提升了形象的侦探行业在普通人眼里看来已经有些妖魔化了......真要有如此神通，早就通过看人脸来盗取银行卡密码了，谁还做侦探啊。不过推测普通人的年龄倒算不上什么难事——不过是数数眼尾纹和抬头纹的条数罢了。
但是，我注意到……只看前半段的话，只看他对我身份的猜测的话，倒是八九不离十了——虽说算不上全对，但我好歹也是个侦探助理，没准将来可能会侦探出道的男人......虽然这可能性不大。
既然如此，我本该表扬他一番，并对他说其实他才是挺有侦探潜质的人，干脆别开车了好好的去做个侦探吧。但我并不想做出任何反应。我沉默不语，费力的托腮扭头看向车窗外。不知为何，我听到侦探两个字就眼皮跳——那个女人的身姿不受控制的在我眼前跳跃。
“哎您别不说话了啊，您到底是不是侦探啊？要您真是侦探，那您一定听说过真理子吧，那个真理子，我说的就是那个漂亮的跟明星似的真理子。哎，就算您不是侦探您一定也听说过了吧。”若是能把司机此刻的兴奋度变成车辆速度的话，那赶超之前那辆法拉利一点难度都没有。
哪壶不开提哪壶。
眼皮突然不跳了——大概是跳的太厉害结果反而跳不动了。
“真理子？不认识。是个日本女人吗？”我刻意平静的说道。
“不认识啊？这年头还有人不认识她啊。看来老板您平时不怎么看新闻啊。我跟您说，真理子啊，可是个比影视巨星还要火的侦探哦。而且，虽说不太确定，但我听说她还单身！好羡慕啊，好羡慕她的那个助理啊。你知道不？那么漂亮的真理子小姐，竟然有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助理哎。那个混蛋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会不会也是个跑了老婆没地方去结果被善良的真理子小姐收留的不值一提的男人？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啊，之前为什么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呢，她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啊，是呢，还是不是呢。”
她到底死没死啊？死了，还是没死呢？
司机最后的话语，在我脑海中变成了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感到了一丝不安，或是说惧怕。
“老板，您的脸色又突然变黑了呦。哎，我不是说了吗，跑了老婆而已，算不上事。啊对了，刚才我话还没说完，哈哈哈，我现在继续。我跟您说啊，您看我，33岁，哎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我的年纪的？咳咳，这个待会再说，我是说，我啊，33岁，可是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哦！可我没事呀，活着好好的，现在又有新女友了。而且啊，我跟您说哈，我呀，已经不打算再结婚了。从今后，从现任女友开始，只找女友，绝对不找老婆。不找老婆，这得多划算啊您想想。腻了，能换，绿了，能换，绿了，能忍，绿了，能笑的出来，毕竟本来就没打算结婚嘛！市场经济时代，凡事都得讲究成本，只找女友的成本，怎么都比找老婆的成本要低得多吧？啊呀，不过，您......不会是有孩子了吧？喔呦，好在我没跟前妻们生小孩。您看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现在生孩子可得谨慎啊。一旦生了孩子，离婚的成本可就大发了。关于这点，我可是看得比谁都清楚，真希望有人能投资我，好让我出本书，书名就叫《现代婚姻拒绝生育——除非你已经老了》，怎么样，放心，畅销，绝对畅销！”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神经病。一段话里说了三次“绿了”，你到底被多少人给绿过啊。还有，别轻易说出“前妻们”这个让人悲伤的词啊。
但是，或许并非全是胡言。
我突然想到。
对于真理子来说，的确不能有孩子。因为如果有了孩子，死亡的成本就太高了。
真理子有孩子吗？认识她两年，从未听说过她有恋人、老公或是孩子。
应该是没有的吧。应该......是没有的。从未听说生过小孩还能有那样魔鬼身材的女人。
但，这点，我真的能确定吗？我对那个名为真理子的女人，到底又了解多少呢？跟坐在我旁边的出租车司机比起来，我是否真的更多的了解真理子一点呢？她是否在认识我之前，曾经谈过恋爱、结过婚，甚至生过孩子呢？这些可能吗？我真的能对这些堪比扯淡的突如其来的妄想坚决的说出不可能三个字吗？
敏锐、善言、直率、坦率、大胆、性感、侵略性。这是我对真理子这个人的认知。
敏锐、善言、性感，这大概是出租车司机，乃至大部分大众对真理子的认知。
看，多了三个词组。比起大众来，比起这个口若悬河的出租车司机来，我是真的更了解真理子多一点呢。
我难以自控的笑了。
“老板，您终于笑了啊，虽说笑的比哭的还恶心，不过你终于笑了啊，啊，我的经历又成功地拯救了一个人。我真应该去出一本书啊。”
“啊，是呢，你的确应该去写书。”
会写书的大概都是善于自我妄言的傻瓜。
我仍然笑着。
出租车司机同样笑了起来。他笑的有点大。
若是真理子在的话，她估计会一挑眉，然后等下了车后悄悄地倚在我耳根边上用挑逗的口吻对我说：
“那个男人其实很在乎呢。”
“在乎什么？这还用问？他的前妻呀！”
“你问为什么？啊啊啊~你呀，真是笨。好好想想呀。刚才的谈话，谁是主动抛出话题的人？是谁不断的将自己的隐私经历倾诉给完全陌生的人？是毫无顾忌的倾诉给完全陌生的陌生人呦。倾诉完了后下次可很难再见面的喽。还不懂吗？啊呀，你这个木头，跟你一起生活工作真是累，你知道这两年跟你在一起我有多累吗？你这人啊，真是我这种不善表达的人的宿敌。宿敌呦，完整的念是宿命的敌人。搞不好啊，说不定哪天呀，我会被你这宿命的敌人累死呢。”
喂，别开玩笑了，我这种人哪有资格成为你的宿敌啊。再说了，我如果真的那么万里挑一、天赋异禀的有幸成为你——真理子的宿敌，那，你又为何会留我这个宿敌，留我这个宿命的敌人在身边呢？
“好啦好啦，告诉你这次的总结性提示吧——莫谈，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会以这样炫耀自己的痛苦来作为自己的骄傲呢？”
大概是被过去束缚的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