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警局路途遥远,但毕竟还没有远到超出这个城市的范畴。抵达警局的正门时,我抬起手看了眼时间:9:48。
我哆嗦了下身子。
9:48。就死吧。
粗略计算一下。从我出了事务所到达这里一共花了18分钟。
18。是吧。
948。18。就死吧。是吧?
真不吉利。
我可不是个敏感到会随时随地花心思去注意这些无聊谐音的人,更不会因此而去做什么可笑的联想。我之所以会哆嗦,多半是因为今天的风儿有点凉吧。
毕竟8月29日,严格来说已经是秋天了。
秋天。秋高气爽。农民收获的季节,学生们开学的季节,海滩收工的季节,夏天完结后的季节。
特殊的季节。
但,今天绝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今天只是入了秋之后再平凡不过的一天。今天不过是个我起的比平时稍早一些的日子。
凉风再次袭身。我抬头望去,天空湛蓝,云彩凝固。
啊,好久没有静静的欣赏天空了。这都拜忙碌的侦探助手的工作所赐。
反正进去不过是揭穿刘警官的玩笑而已。时间宽裕的很。不如驻足在此久违的欣赏一下天空吧。
听说古代哲人的诸多哲论都是在仰望天空时获得灵感的呢——譬如庄子,譬如董仲舒。虽说只是我的臆测,但他们很有可能也是跟我今天一样,孤身一人站在秋天的警局大门口,痴痴地望着天才悟出天人合一这么个高深的哲学思想的吧。再比如说瑞利勋爵,他要不是个喜欢凝视天空的人,只怕他也不会解释的出“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这一千古谜题。
嗯嗯,就让我站在这里,继续祭天吧——今天只是个普通的日子,什么特殊事件都不应该发生。
但是。
手机响了。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是刘警官的名字。
“你在干什么,别在那发呆了!既然来了就快点进来!刑侦实验室,我在实验室门口等你。”
看来刘警官没打算第一时间就放弃他的玩笑。没准是想来个等我打开实验室的门突然被藏在门上的水桶砸在头上又淋湿了全身后他才会大笑着说“你这个笨蛋,这么明显的当你也会上,你真是个愚蠢的人啊”这样的恶作剧吧。
“啊~是个愚蠢的人真是太棒了啊。”
我说不定会笑着这么回复他。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老刘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自己的玩笑如此执着的人——他电话里的语气,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演技一流。奥斯卡水准。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话说越是平日里不喜开玩笑的人,一旦开起玩笑来就越是出奇的好笑呢。这就好比,一个你很喜欢且表白过几十次的美女突然有一天一反常态的不是对你的示好嗤之以鼻而是对你嫣然得露齿微笑,这个微笑即使是如同她每日对着其他人露出的那般普通,在你眼里也一定会圣洁的犹如天使展翅一般吧。道理都是一样的。
都到这个份上了,我不妨陪他继续做一做他的影帝梦吧。不过我挺担心待会会被那藏在实验室铁门上方的木桶砸成重伤的......
我走进警局,熟门熟路的向刑侦实验室走去。警局里人来人往,不乏一些侦探模样的人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来回穿梭。满面春风。
唔。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光鲜的在行政机关里春风得意,真是多亏了某个敏锐的、善言的、直率的、坦率的、大胆的、性感的、时而充满侵略性的女人呀。
搞不好也会有人在认出我来后不顾手里的案件和身边的刑警就冲上来跟我搭讪。
我拉低了侦探帽,将脸藏进帽檐下。现在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我多少还算有份自觉。
我加快了前行的脚步。身处这样的环境,我终于意识到,老刘的玩笑,必须尽快拆穿。因为,只是因为,这个玩笑涉及的人物,是真理子。
一般来说,警局里复杂而拥挤的结构对外人是很不友好的,进去后没人带路极易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是我,作为一名侦探助理,作为真理子的助理,对这个警局的刑侦实验室称得上十分熟悉——过去的两年里,几乎是隔三差五就要来这里的我,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带路。老刘也是熟知这一点,才会放心的选择在实验室门口等我,而不是在一楼正厅里迎接我的吧。
但,再稍微仔细想想的话就不难察觉,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实验室门口等我的——实验室位于这栋建筑的四楼内侧,没有能看到警局正门外的窗户。从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判断,他本来应该一直都在能看到我的位置等我,直到看见我到了警局门口后才又独自一人率先去了实验室。说起来,老刘的办公室在二楼外侧,是正好能轻松看到我站在警局门口发呆望天的地方。
更是在去往刑侦实验室必经的路上。
有些奇怪。
这是为什么呢?
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不在办公室里继续等我,而是自顾自的一个人先去往刑侦实验室的呢?
我的确熟悉警局的结构,但我毕竟只是个民间人士,让我一个人前往位于四楼的刑侦实验室真的合适吗?那位经验老道的刑警,就不怕我在半路上遇到什么事、发生什么事吗?就算不会发生什么事,出于礼貌或者说行政机关的规矩,他也应该先在办公室等我,与我碰头后再领我去四楼的呀。
唯一合理的解释。他真的是在开玩笑。他担心先在办公室碰头容易被我拆穿他的恶作剧才选择避开这个会让他精心策划的玩笑功亏一篑的环节。
一定就是这样。
推理到这,我顿时底气十足。于是,我迈着轻快的步伐,上到四楼,远远的看着老刘僵直的站在刑侦实验室门口,黑色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
呦,演技挺到位的嘛。
“跟着我。”
“嗯。”
然后,他转身预备推开铁门......
“......慢着,慢着!老刘,刘警官,慢着。”
我发出惊呼。
这样不对吧。
这样真的不对吧。
如果不是由我来推开门的话,那他精心筹备的恶作剧还有什么意义?他悬挂在铁门上方的水桶如果不是砸在我的头上,那他做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怎么了?”刘警官转过身,一脸疑惑的问道。
“不......没什么......”
我吞咽口水,无法流利的言语,更无法做出除了仔细打量老刘脸庞尤其是眼神之外的其他任何动作。
老刘,这个四十余岁的刑警,从不开玩笑——我重新认知到了这点。
在认知到这点后的一瞬间,我又认知到另一个事实:如果老刘没在开玩笑,那么,这个刑侦实验室里面,就一定是真的,真真切切的,躺着真理子的......尸体。
什么是尸体?
死掉的人,叫做尸体。啊,不,不对。死掉的人的肉体,叫做尸体。
毫无生机,没有血液流动,再也没法凭借自身动一下的即使脱光了也不会让人觉得性感反而只会觉得恐怖的,乌青的,发灰的,放在路边只需几天就会腐败发臭溃烂化脓的肉块,叫做尸体。
尸体。
真理子的尸体。
就在这门之后,堆放着真理子的尸体。
就在这门之后,堆放着让人恐惧的、恶心的、厌恶的真理子的尸体。
啊,不一定。现在这么说还太过绝对。我还没有亲眼目睹,怎么能就此笃定?
真理子的尸体,会不会与众不同呢?毕竟那可是真理子的尸体啊。
不会腐败,不会发臭。完整、干净、晶莹、剔透的尸体。会说话、会吃饭、会唱歌、会转圈的尸体。
真理子的尸体会不会是这样的尸体呢?
“喂,莫谈,我知道你很难过,但现在还请你坚强一点,跟我进去亲眼确认下。毕竟那个到底是不是真理子的尸体,在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之前,恐怕只有你才能真正的确认。”老刘冷静的说道。
“确认?”我抬起头,竭尽全力的问道。
“是的,需要你的确认。只凭借我的话,想要100%的确认那具尸体的身份,老实说,我还没有这个自信。我们没有时间等法医的鉴定结果了......另外,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极为宝贵。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为什么......难道......”
我愈发恐惧,愈发颤抖。后面的话我并没有仔细听清楚,我只在意为何,为何老刘没法100%确认尸体的身份。
难道......
尸体死相惨烈,血肉模糊。惨到连认清生前模样的条件都不具备了?
难道......
那个美丽的、高挑的、性感的、妩媚的真理子,死后的模样却是......那样的吗?
太惨……太不可思议了……
我总算明白老刘为何会放弃在办公室与我碰头了——换成我是他,我也一定不愿选择在办公室相见——哪怕只是多一秒,也没人愿意与那副模样的尸体的朋友独自相处啊。那种尸体的那副模样,到底应该怎么样跟尸体的朋友交代啊?没法说出口呀。
但——
“快,在你来之前我已经进去过了,法医这会儿不在里面,被我支走了。抓紧时间。你要知道我这么做可是不合规矩的。”
老刘推开门,突然这般说道。
嗯,看来我上文的推理又错了。我真是个毫无侦探潜质的笨蛋。老刘之所以直接来四楼只是为了支开法医而已。只有这么做,我这个民间人士才可能进入实验室一窥究竟。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想不到吗?
不管怎么说,我终究还是整理好情绪和思路,紧跟着老刘走进了刑侦实验室。
这里面可真冷啊。为了尽量保持尸体的完好度,这里常年将温度控制到很低。
“就在那,那边那具就是她。”老刘用手一指。
我顺着看去。那边,就在老刘手指着的地方,一具被白色长布完整遮盖着的尸体躺在移动医学床上。只在我正好能看见的方向上,露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
“那,就是真理子。不用看了。”我转过身,对老刘说道。
“什么?你不走近看看就确定了?”老刘惊讶的问道。
对于他的疑问我不是不能理解。是啊,我明明还没有走近,还没有好好的掀开白布,弯下身子拿起放大镜,一寸一寸的仔细研究她的肌肤和脸庞,最后对比脑海中的映像,就只凭远远地粗粗一瞥,就确认出躺在那里的那个真理子就是真的真理子了。
这虽不合常理。
但这就是真相。
不管我是否走近仔细勘探还是说只是粗粗一瞥,真相就是真相。躺在那里的就是真理子。因为,全世界只有她才会有那样的右手——
独一无二的右手。
美轮美奂的右手。
不止一次在我眼前划出否定姿势的右手。
在那个夜晚伸向无助的我的右手。
我最熟悉不过的右手......
“走吧。”我说道。
我挪开双腿,向门外光明的世界走去。
意外的是,刘警官突然用力的抓住我的手臂。
他用蛮力制止我离开。
“去,掀开她身上的布,好好的看一看她最后的样子。”
啊?
我没听错吧?
在尸体的身份已经确定的前提下,在我的使命已经完成的前提下,我眼前这个严肃的、义正言辞的男人,竟然要我去掀开那块用来遮挡尸体那不堪入目的丑态的白布?然后还要我去好好的欣赏下真理子那已经破败的认不出原形的模样?
老刘是一个这么残酷的、不通人情的家伙吗?这一刻,我快认不出老刘的原形了。
还是说这家伙,已经疯了?
疯了吧。大概是疯了吧。任谁都无法正常的接受真理子死掉这么个现实吧。
“去!”
他催促着毫无作为的我。
“去!你的时间不多了。”
他督促着僵硬的我。
“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否则,你无法洗清你在我心中的嫌疑。如果说凶手不是你的话,你现在就去给我好好的看看她!”
我一惊,冷汗瞬间淋漓而出。
我在他心中的嫌疑?
他竟然在怀疑是我杀了真理子?疯了,他真是疯了。
慢着,先冷静下来。
仔细思索。
的确,要说真理子这突然的、莫名其妙的、几乎等同于灵异事件的死亡到底是谁所为,恐怕谁都只能说天知道。能够杀死世界上最优秀的、精通所有刑事案件手法的侦探的人,一定是比最优秀的侦探更为优秀的人,这样的人犯下的凶杀案,真的有人能破解吗?或者说,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如果说比她优秀的人作为凶手这一存在是不成立的,那么无论如何,在必须有个凶手的前提下,不得不假设,真理子是被一个不如她优秀的人给杀害的。这么想的话,不如她优秀却能杀害她的人,最有可能的即是她信任的人,她对之放松警惕的人。在那人面前,她将自己的优秀降低到足够被其他人杀死。
如此,那个人,那个凶手,在全世界人来看,最有可能的,正是我。
“我明白了。请你退开一些。”不知何时,我竟然恢复了冷静。
“很好。我会在这个位置一直盯着你看的,我会把你此时此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记录在我的眼球里。”刘警官一字一字的说道。
“你请便,但是请你别打扰我。”我道。
刘警官自觉地后退一步,我则顺势走上前去。
我伸出手,轻轻的捏住盖在真理子身上的长白布的一角。我此时的状态,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形容,有点像喝多了之后断了片。
处在断片状态下的我,哪来的执行力去掀开那块白布呀?
“如果说就这么掀开对你来说实在是太为难的话,我建议你可以从脚那里开始慢慢的掀,这样是不是会比较容易接受一点?”
老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真是个精辟的发言。能提出这想象力惊人的、创新的点子的老刘其实是个天才?啊——这么天才的人做了刑警真是太可惜了。比起刑警来,还是著名侦探更适合他吧。毕竟,真理子曾经说过,没有想象力的人是做不了侦探的。这句话反过来的解读是,想象力丰富的人,有很大的可能成为一个名侦探。至少,我是如此解读的。
所幸,我的想象力出奇的贫乏——事已至此,我都不曾想象得出,藏在这白布之下的老刘嘴里的那认不出原样的真理子的尸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好奇吧。
那就从脚的位置开始掀开吧。
掀开——
首先露出的是精致的小脚。每一瓣指甲都脆如凝脂。
然后是迷人的小腿。线条蜿蜒纤细,仿佛阿尔卑斯山的陡坡。
然后是修长的大腿。即使是尸体的状态,仍然美得不可方物。这才是真理子的大腿。
然后是模特般的细腰,傲人的**,神秘而性感的锁骨。
再往上是宛如瓷器玉器的细致脖颈。
啊,这些都是真理子那宛如14、5岁少女才特有的肌体。这些都是仿佛本来就不与真理子的真实(年龄。但上文提过永不再提,所以用括号的形式表现)相衬的年轻肉体。
但......直到这些部分全已展现,都还是完好无缺,宛如美玉。没有乌黑,没有发青,就好似躺在这里的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睡着的人似的。
在我心怀“不愧是真理子啊,尸体都如此漂亮”这感触的同时,我也在想着——“那,按照老刘的话语推测的话......真理子的脸,毁了?”这么个恐怖的念头。
凶手是一个敢于对美如艺术品的脸狠下暴虐之手的毫无人性的恶徒?不可饶恕。绝不宽容。那个畜生,到底敢如何践踏那美丽的脸庞?我有义务看个究竟。
于是,我狠下心,继续上掀。
下一秒,我惊呆了。我整个人就那么呆住了。我的血液在这一瞬凝固。我几乎忘了如何呼吸。但下下个瞬间,我又很快觉察到,这才是真理子的死法。这才是这具尸体从出现开始就必须的、唯一被允许的存在形式。
除此之外的任何形式,都太恶心、太野蛮、太不可理喻了。
好了,是时候说说结果了——上掀后露出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我的意思是,没有了。真理子的头,真正的能代表真理子这个人的形象的重要的头部,消失了。
从脖颈上正好应该生出脑袋的位置——脑袋整个消失了。
平滑的消失了。
就好像本就没有脑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