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接听手机这件简单的事情,我的饲主真理子曾经给我作过“如果是我的电话的话必须在响三声之内接听”这样的规定。一直以来迫于这项规定,我从不关机,从不静音,保持震动模式。两年以来奇迹般的真的做到了。
倒不是说她这么一句话就能治好我的懒惰,我之所以能够兢兢业业的遵守这个约定,原因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按照要求在三声之内就接听的话,那么我就会被“你真是个吃里扒外的毫无用途的连接个电话都不会的无脊椎动物!你知道你刚才犯了个多严重的错误吗?如果打你电话的时候我正遇到危险呢?如果我的体力只能支持电话响三声的时间呢?如果我想听你声音的心情迫切到等待超过三声就会断气呢?你不就错过了唯一能救我的机会了吗?作为依靠我才能存活在这个残酷的物质世界里的你,这种严重的错误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吧?”这样的完全没有办法耐下性子听到最后的长句狠狠的教训。
这太麻烦了。
比起遵守规则来,违反规则真是太麻烦了。懒惰的我在计算如何能够省事这件事上不输给任何人。因此,我才会两年来勤勤恳恳的遵守着真理子的规定。
啊?你说我其实并不讨厌听真理子的声音所以才总是那么积极的接听她的电话?
神经病。别开玩笑了。
“铃铃铃。”
......
“铃铃铃。”
糟了——再不接就要超过三声了。
于是,几乎是本能的,我接起了电话。
但很快我就后悔了,我怎么会蠢到就这么轻易的就接起了这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疑至极的电话啊——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然后致电刘警官让他赶到我的住所,最后再在他的陪同下等待这可疑的电话再次响起吗?
毫无疑问,此时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那个“难道”。那个已经没有办法去实行的“难道”。
覆水难收。
电话既然已经接起,就只能改变策略从长计议了。
但从长计议显然也做不到——因为电话那头的人不会给我这个时间。
“喂?是莫谈先生吗?”
男人轻浮的声音传来。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这叫我怎么应对嘛!
从已经被人以那种猎奇的方法杀死的真理子的手机那,突然由一个声音完全陌生的男人打来了一通不适时宜的电话。这叫我该如何应答?这种情况即使换了那些每天都能应付上百个无理取闹的游戏玩家的网游客服人员也未必能从容应对吧?
当然,就算我再怎么呆若木鸡,再怎么不知所措——“这个打来电话的人十有八九跟真理子的死有关联”这么个简单的推断还是能作出的。甚至,说他就是凶手也算不上是过分的推理吧。
不过,凶手真的会主动打电话过来吗?
沉默片刻,对方继续说道:
“嗯?没人在家吗?啊不对,这不是门铃而是电话。不是固话而是手机。抱歉,在牢里呆了太久刚放出来,对智能手机这东西不太擅长呢。但既然电话已经接通了,那意味着助手先生?你其实就在听着的吧?”
电话里传出的男人的声音带着强烈的轻佻的味道。
“嗯......我在听着。”
我撬开双唇。虽说开了口,但老实说我的思维还未恢复正常。这勉为其难的搭腔,说白了只是囫囵应答罢了。
“啊~太好了,竟然真的联系上你了啊。起先我还挺担心这个通讯录里写成‘性无能’的联系人不是你呢......”
他发出欣喜的感叹。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三个字指的就是我的呢?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莫谈的呢?”
我试着通过和平沟通来平复内心的惊奇和疑惑。
“因为‘性无能’这个名字在最近通话中出现的次数最多。”
他用只有在回答笨蛋的提问时才会用到的语气回应道。
好吧,被人当成笨蛋是我自取其辱——谁让我问出了这么弱智的问题呢?但他的回答并不算完整。他还没有完整的回答完我的提问——更重要的是,他这不完整的回答就已经为我提供了一条重要的信息:既然我是真理子最近通话中出现最多的人,那意味着与我失联的这一个多星期里,真理子没有打过其他电话。也就是说,真理子其实早在一周前就被犯人控制住了这个可能性是极大的。
“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
我思索后接着追问。如果说只是不完整的回答就已经包含了如此重要的信息,那完整的回答岂不是就能解开一切的谜题了吗?
“第二个问题?有吗?我想想。哦!原来你刚才那一段话里说的是两个问题啊。但你不觉得你的问题存在问题吗?任何不了解你的人都不会看出那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吧?”
确实,我刚才说的那段话,我刚才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存在问题——我的表达存在语病。
“那我再问一遍。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莫谈这个存在的呢?以防万一,我还是问的再具体一些吧——你是怎么知道莫谈这个作为真理子助手的存在的呢?”
问出这个问题时,我已完全恢复冷静。这个问题,是在回忆了他的每一句话后经深思熟虑过才问出的。
我有一种预感,他接下来的回答就会拨开我心中的所有疑云。
“喂喂喂,助手先生,你这个问题问的是不是有些妄自菲薄啊?难道说你并不知道作为真理子的助手,你已经算是个名人了吗?啊,我懂了,你是想套我的话。你纠结的是我作为一个刚从牢里出来的人,为什么会知道莫谈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狱的啊——虽说是刚出狱,但怎么也不可能是刚出狱没几天这么短吧?没错,如你所料,我出狱有段时候了。说起来出狱后的确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搞清状态啊......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弄明白真理子的现状的呢......整整一周哦,看报纸,取存款——好在以前当医生的时候存了一些钱——学着用智能手机,学着通过网络来收集资料。这对于一个刚出狱的大叔来说,真是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啊。”
这段对白信息量巨大,随便挑出一个短句都让人浮想联翩。
譬如说。
学着用智能手机?
这是否代表,他在入狱前并不会使用智能手机呢?
虽说智能手机现在已经流行得跟筷子一样普遍,但真正意义上的智能手机在国内流行最多也就5、6年。2010年以前手机大都采用塞班系统,并不能称作为智能手机。
联想到他刚出狱没多久这句话,如果电话那头的他说话足够严谨的话,那意味着——他在监狱内至少呆了5年。
因为在监狱内呆了5年以上,所以才不会使用智能手机。非常合理的推理。
再比如说:
一出狱就取出当年做医生时留下的存款——既不是找工作,也不是联络家人,而是像个复仇者那样购置各类网络设备,花了整整一周来调查真理子的现状。
活脱脱一个杀人犯的口吻。
活脱脱一个杀人犯的行为。
沈天星。
医生。入狱6年。
我的脑海中光速闪过这个名字。
来电者会是他吗?
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说是很有可能。
“先生,你想多了。我可不是一个善于在言语中藏有那么多意思的人。如果你真的好好调查过那个名为莫谈的助手的话,你应该知道——社会上对他可都是一些无能啊废物啊之类的评价哦。”
“哦是吗?那你到底是不是无能的废物呢?”
“是的吧。若我不是个废物的话,怎么会让自己的侦探主子陷入被割掉头颅的窘境中呢?你看,不管是华生也好,元芳也罢,所谓的侦探助手啊,都是能文能武比侦探主角们还抢戏的厉害人物呢——没了他们的话,福尔摩斯和狄仁杰恐怕也不见得能活到故事完结。”
“......你,有点意思。”
对方笑了起来。
“好了,圈子再绕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说出你的来意吧——说出你打电话给我的目的吧。沈天星。”
我冷不丁的将“沈天星”这三个字抛了出去。
“......噢?有趣。助手先生,莫谈先生,我收回前言。我收回‘你有点意思’这句话。你真是太让我感到意外了。你知道吗?你哪里是有点意思,你简直是太有意思了!我对你表示尊敬。说吧,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时而大笑时而严肃的说道。
没想到。没想到真的被我蒙对了。其实沈天星这个名字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便叫的——虽说只是试试看,但若不是沈天星的话,那我之前那小半天的所有努力和推理就都白费了!
是沈天星本人真是太好了!
再次感谢真理子和刘警官。
“沈天星,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我是猜的——关于你是谁这个问题。”
“可以。问吧。我准备好答案了。”
他似是早已猜到我会提什么样的问题。
“真理子是你杀的吗?”
“明知故问。你需要对我更不客气一些。你完全没有必要跟我拐弯抹角吧?这个问题不算,我再给你一次提问的机会。”
“好。那我就直说了。为什么、为什么作为杀人凶手的你,要打电话给我?”
我语气凝重。因为我知道,他也会凝重的回答我这个问题。
这是核心问题。
作为杀人凶手,作为杀死了真理子的凶手,他为何要打电话给我?是想像个世纪大盗那样风光又帅气的给我下达谋杀预告后再漂亮的在警察的保护下将我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
是这个帅气又中二的计划吗?
继真理子被杀死后,我也名正言顺的成了他下一个虐杀的目标了吗?
他准备怎么杀死我?绞杀?砍杀?毒杀?砸杀?火杀?水杀?蒸杀?奸杀?还是其他各种听说过的或是没听说过的的不留全尸的方法呢?
“呼~”,他在电话那头长舒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打电话给你,不为别的,只是想自首而已——我的意思是,我会向你坦白我所处的地点和杀人事实,你懂的,只要知道了我在哪,你随时都可以带上警察来逮捕我。”
他说这话时像是很累的样子,毫无之前那玩世不恭的感觉。
演技再浮夸点呗?
情感波动再剧烈点呗?
可笑的演技。
完全不能相信。
退一万步讲,即是说这些不是演技,我也绝对不会放弃思考。
思考吧——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他说的是假的,那他到底在心底谋划着什么?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正常,都不可接受。
对这个能够杀死真理子那个女人的凶犯,我绝对不会蠢到听他这么一说就放松警惕。谁也不敢保证他说出的这些话不过都是针对我的虐杀计划的一部分。
“我知道你可能不会相信我的话。”
他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知道你一定在内心疯狂的仇视着我。”
疯狂的仇视倒算不上。老实说我对他更多的是畏惧。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抱着‘暂且听听他的话再做定夺’的心态听我把话说完。”
我本就没打算打断他。
“其实,我真的是打算自首的。这么说你肯定还是不会相信吧......”
他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我作为一个杀人犯,杀死的人可是真理子,你能想象为了杀死她我做了多少努力吗?”
我想象不能。谁要是能想象得出那才是见鬼了。当然我没搞懂他突然另起话题是打算作什么。但我并没有想打断他的意思。
暂且听听他的话再做定夺吧。
“我曾经把杀死她作为我整个人生的目标,我本打算为了这个目标奋斗一生,也早已作好即使奋斗一生都实现不了目标的打算。可,我做到了,我杀死了真理子,按照我设计的完美计划,轻易地杀死了她。”
你到底设计了多完美的计划啊,能详细的说说吗?
我内心如此期盼着,但他似乎并没有打算透露这个商业机密。
“你懂的吧?复仇的过程让人兴奋,但复仇成功后只会叫人空虚。越艰难的复仇成功之后产生的空虚越是巨大。我完成了杀死世界最优秀侦探这一堪称壮举的复仇,可想而知随之而来的是多么巨大的空虚。”
说着,他竟哭泣了起来。在电话那头,哭出了声。
哦。真是个神经病——正如我上面说的那样,他要是真的准备自首,一定是得了什么毛病。
“好吧。我相信你现在正在被空虚吞噬着了。麻烦你先别哭,好好说下去吧。你的话还没说完的吧?空虚跟你想自首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你一定听说过‘假如不能名垂青史那么就遗臭万年’这句话了吧。这即是我的目的。这既是我杀死真理子的目的,也是我想自首的原因。我这么说你懂了吗?你是个有趣的人,相信我说到这里你就全明白了吧。”
是的。我明白了。全都想通了。
这个男人,恐怕这个男人说的都是真的。
沈天星。
这个杀人凶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搞清楚这个问题,就等同搞清所有事情的原委。
他原本是个前途无量的医生。却因为入狱而失去了一切。从拥有一切到失去一切,人的心理会产生什么样的扭曲我虽然没有切身经历过,但也可以想象得出。既然没法名垂青史那就遗臭万年——这是这个失去一切的男人对6年监狱生涯的觉悟。比起杀了“明星”后躲躲藏藏一辈子、日夜被空虚煎熬折磨,或是在某个被空虚蹂躏到精疲力尽而放松警惕的夜晚被不知名的刑警逮捕,他更愿意成为自投罗网的大罪人——至少他这么做的话,他可以骄傲的对自己说,对世人说:除了我自己自首之外,你们没有抓住我的办法。世人惊恐的目光是稀释他空虚心情的良剂。
是的,正是这样——杀死真理子,然后自首,接受死刑。这是他摆脱空虚并遗臭万年最为效率的手段。
合理,这么解释很合理。
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这样——杀死了世界最优秀侦探的凶犯,最后的结局是自首。
如果所有的故事都是如此结局,那侦探这个行业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么,如你所愿,告诉我你的所在地,我明天会带着警察前去。”
“拿出笔和纸吧,重要的事情我可不想重复说两遍。对了,莫谈先生,在一切都结束之前,在我们的对话完结之前,我想告诉你的是——很高兴在这最后能与你进行这么一场愉快的谈话。”
哪里愉快了。我一点儿都没觉得愉快。因为,作为故事的结局,这一点儿也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