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真实且虚幻。
它折射出一个人是否存在灵魂。
它能看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进入梦,真实与虚幻便不断相织交错。快乐、愤怒、悲哀、恐惧从梦中奔涌而出,穿越虚幻,成为真实。
梦是人类的特权。
人形可以停机休眠,可以将当前的意识进行缓存留到下一次苏醒时使用。
人形无法做梦,即使脱离躯体进入充满虚幻的自由世界中。那种脱离死亡的虚幻,饱受着时间流逝的折磨,因为它们要时刻保持清醒。
梦是人形遥不可及且充满禁忌的谎言。
瑞尔行走在雪地上,身后血红色的脚印越来越多。厚厚的白雪几乎淹没了他的双脚,他吃力迈着步伐,但每走一步雪就会将他的脚埋得越深,越来越艰难。
他大口喘着粗气并抬头望向天空,天空竟是一片漆黑,黑不见底的天空顺势也把周围染成黑色。
而雪却白的刺眼,将那可悲的白光倒射在周围的枯枝和瑞尔身上。
宛如指针停止转动的钟表,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
一瞬间,他竟感到力不从心;
一瞬间,他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一阵耀目的过滤光刺激着他的瞳孔,恍惚开始消散,将他硬生生拖拽回现实。
瑞尔用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双眼,一秒的短短思考后突然发现自己意外睡着了。一面极长的单面镜玻璃挡在自己面前,回过神来的他已经来到了人形工程部。
这时他也注意到卡泽斯就在身旁,可是卡泽斯见到他的表情很是吃惊,简直惊到掉下巴。
“我的天……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昨晚真够忙的。”
“发生了一些状况。”瑞尔说着急忙看了看手里的时间。
现在时间是10:42时。
离精神创伤后测试时间还剩三分钟,瑞尔再次看向测试室里的人形。
果然在自己拒绝执行命令时,NKRT就已经通知人形进行测试了。此刻他对刚才自己突然走神的这一行为开始感到懊悔。
半个足球场大的测试室中布满了白色的墙面,两面极长的光学单面镜如夹层般设置在整个测试室的两侧。上下两层射着白光,人形坐在测试室正中央显得格外渺小。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瑞尔询问卡泽斯,“这并不是你负责的工作。”
“我不太喜欢跟人形打交道……只是好奇。”卡泽斯弯着腰将右臂支撑在玻璃上窥视,他的内心看似平静实则也开始担心起来,毕竟这样的景象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知道你的小队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后我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卡泽斯笑了笑,“而你之前担心的和这个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卡泽斯,难道你也是这样认为的?”
“就当我默认好了。”
“……”
瑞尔没有说话,他默默注视着测试室中的人形。
测试室内的警用人形希娅·米切尔端坐在白色的金属椅上,白色测试装置上的变焦摄像头正记录着她。
为了测试人形在休眠中是否存在潜意识心理活动的迹象,嵙特顿的科学家们开发了一套B7型神经创伤后移情测试。通过挑选一名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患者进行梦境实验,将患者的濒死状态时遭受的精神压力转化为人形可以感知的虚拟梦境。从而检测人形在这状态中产生类似人类的心理情绪。
曾经一名NKRT联合警署的人形测试员发现,多次执行摧毁失控人形,歼灭反叛部队的任务,经常处在高危状态下的警用人形对于这一技术检测出极强的情感波动。为了顺利挑选出被诊断为心理学错误的异常人形,后者将这一技术加以改进,制造出用于检测回收的民用人形和警用人形的精神创伤后测试。
这时天花板折叠伸展出一条机械臂将测试装置垂钓起来,上层的机械滑轨带动机械臂开始围绕着希娅进行旋转。
“请保持静止。”
测试装置发出冰冷的声音。
“正在寻找垂直坐标系位置……表明你的身份。”
“编号AZ-T034警用战术人形,22号侦察兵。”
“确认身份。”
传感器突然发出刺耳的声响。
“AZ-T034,你是否进行精神创伤后测试?”
“是。”
测试装置旋转到希娅身后,将数据光缆插入她后颈的连接处。
希娅铁青的脸上面无表情,双眼直直的望向前方,安静的像个雕塑。
测试装置再次旋转在她的面前,用摄像头对准了她的眼睛。
“测试反应记录。每0.1秒到0.5秒内进行评估判定,每0.5秒到1秒内进行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判定。”
此刻灯光不断闪烁,开始旋转。
“让我们进入寒冷。”
“寒冷。”
“在你身体里的感受。”
“寒冷。”
“成为人形是什么感觉?”
“寒冷。”
“你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想驱散这个寒冷吗?”
“寒冷。”
“你觉得有什么东西被终止了吗?”
“寒冷。”
“是伪装成人类的人形吗?”
“寒冷。”
“现在身处的地方会让你感到不适吗?”
“寒冷。”
“你有什么办法打破这个规则吗?”
“寒冷。”
“你身处一场寒冷的大雪。”
“即将死亡。”
“你觉得自己充满生命吗?”
“即将死亡。”
“创造你的人会赋予你灵魂吗?”
“即将死亡。”
“你被流弹击中过吗?”
“即将死亡。”
“你担心过射杀无辜的人吗?”
“即将死亡。”
“你认为他们会无情地把你拆解掉吗?”
“即将死亡。”
“你被蜜蜂蜇伤时是什么感觉?”
“即将死亡。”
“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取出自己的电池?”
“即将死亡。”
“你获得了什么?”
“力量。”
“是有关人性思考的东西吗?”
“力量。”
“是来自二十世纪前美国加州州长阿诺德·施瓦辛格吗?“
“力量。”
“你参加过政治斗争吗?”
“力量。”
“他们尝试过将你关进牢笼吗?”
“力量。”
“你能轻松折断人类的手臂吗?”
“力量。”
“你能毫无忌惮的杀死人形吗?”
“力量。”
“你第一次触摸孩子是什么感觉?”
“火光。”
“你觉得你的人性缺失了一部分吗?”
“火光。”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火光。”
“你和你的爱人接吻了吗?”
“火光。”
“当你达到高潮时是什么感觉?”
“火光。”
“你认为自己很特殊吗?“
“火光。”
“你见到过奇迹吗?”
“火光。”
“你认为最可耻的时刻是什么?”
“火光。”
“能告诉我火光的来源吗?”
“用尽所有力量创造了火光。”
“你为什么不重复三遍呢?”
“用尽所有力量创造了火光。”
“用尽所有力量创造了火光。”
“用尽所有力量创造了火光。”
“让我们继续下去。”
“分离。”
“你察觉到自己被人利用了吗?”
“分离。”
“你会把自己珍藏的东西装进小盒子里吗?”
“分离。”
“你渴望和别人相互理解吗?”
“分离。”
“你害怕我吗?”
“分离。”
“你会变成0和1组成的数据吗?”
“分离。”
“你的印象是什么?”
“白色。”
“那是属于彩色的某部分吗?”
“白色。”
“你会用白色来装饰你的房间吗?”
“白色。”
“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白色。”
“分离的白色冲破了时间。”
“时间。”
“那是一种计量单位吗?”
“时间。”
“你可以被停止或者禁止吗?”
“时间。”
“你能看清事物的本质吗?”
“时间。”
“他们留给你一把锁你会把它打开吗?”
“时间。”
“你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脱离现实吗?”
“时间。”
“他们会把你丢在什么地方?”
“微暗的火。”
“是划着火柴产生的吗?”
“微暗的火。”
“微暗的火会让你感觉如何?”
“微暗的火。”
“为什么不是白色的呢?”
“微暗的火。”
“那只是一个比喻吗?”
“微暗的火。”
“你感到孤独吗?”
“微暗的火。”
“你是一颗种子吗?”
“微暗的火。”
“留下微暗的火。”
“瑟瑟发抖。”
“充满恐惧是什么感觉?”
“瑟瑟发抖。”
“你认为自己是某种腐败的东西吗?”
“瑟瑟发抖。”
“也许是生锈或者其他什么。”
“瑟瑟发抖。”
“你喜欢做梦吗?”
“瑟瑟发抖。”
“当你不履行职责时会把自己挂在墙上吗?”
“瑟瑟发抖。”
“你被拘捕过吗?”
“瑟瑟发抖。”
“你觉得你能通过测试吗?”
“瑟瑟发抖。”
传感器再次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现在告诉我你的所有答案。”
“血腥的黑色虚无。”
“一场寒冷的大雪。”
“即将死亡。”
“用尽所有力量创造了火光。”
“被分离的白色冲破了时间。”
“留下微暗的火。”
“瑟瑟发抖。”
希娅坐在白色的金属椅上如实回答。
瑞尔站在窗外不自禁变得紧张起来,刚才的测试中系统自动屏蔽了房间内的所有对话。留给他们的只有被单面镜过滤的混乱色块。
他看着测试室里的希娅,一股挫败感便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需要承担这个责任,而纽特·加布里亚确实对他进行了处罚,让他离开自己的住所留在NKRT待命。
但他意识到这对人形来说是如此的不公平,难以接受来到NKRT之初相识的第一个人形即将被更换的结果。
他不明白测试的内容是什么,也不清楚这个测试会对人形产生怎样的影响。正如他所说的。
“没有一个指挥官会将自己小队的人形送往那里。”
可如果希娅·米切尔被诊断为异常人形,瑞尔就不得不接受纽特提出的建议。
在失控人形面前有把激光枪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在捍卫自己生命的权利下他有资格这么做。
但处决异常人形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惩罚。
卡泽斯弓着背,整个脸仿佛都贴在玻璃上。他眯缝着双眼想搞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表情上看他似乎很讨厌测试室中射出的各种颜色。
“能通过测试吗?”卡泽斯随口问了一句。
“她会成功的。”瑞尔回答了他。心中带着一丝不自信。
这时系统发出声响,瑞尔紧绷着神经。
“正在计算测试结果……”
测试室中的色调再次回到原来的白色。
“AZ-T034进行精神创伤后测试结果有效。”
“情绪波动无明显偏移迹象。”测试装置播放着测试结果将连接在希娅后颈的数据电缆拔出,“警用人形22号侦查兵,你可以继续你的工作。”
希娅微微眨了一下自己的双眼,在整个测试中一直没有合闭过。她站起身子走到门前将它打开随后离开了测试室。
瑞尔没有去打扰她,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她们都会待在人形禁闭室。而这个结果对他来说算是很不错的宽慰了。
他叹了一口气,整个身体似乎都放松下来。因为NKRT这下就不能将嫌疑指向34A小队,他也因此狠狠打了纽特·加布里亚一巴掌。可这一巴掌让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这下就有充分的证明了。”瑞尔很是亢奋的说道,“加布里亚那个混蛋这下拿我彻底没办法。我看他是跟我有仇……竟拿34A小队说事。”
卡泽斯则表现的十分坦然。“那你的上司应该很快知道结果了吧。”他说着,开始变得愁眉苦脸。“为了解决你的问题,我直到现在早饭都没吃。”
“也许现在他早就知道了。根本不需要我去告诉他。”瑞尔告诉卡泽斯,对测试前他说的话仍抱有不满。“你这两面人,我是不会拿我的赏金去请你吃饭的。还有,你在NKRT的工资和我的赏金相比差不了多少。”
“你可不能掉以轻心,瑞尔。”卡泽斯缓解着尴尬,“即使证明了你的小队清白,可加布里亚下达的命令依旧存在,对吧。”
“你可不是我的上司。”瑞尔说道,“我不想我的工作与你们SRI有挂钩,因为总没好事。”
“甚至前一秒你可能还认为我的人形杀了人。”
“他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但始终是个人类。”卡泽斯对瑞尔说,“我总不能一直跟SRI掰手腕,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正确的。那个反叛部队成员如果没有选择自杀,那么事情的进展会顺利很多。可他还是这么做了,毫无征兆的。”
卡泽斯打了个比喻:“想象一下在海里被开了一道口子,你止不住血……然而鲨鱼却十分嗜血。”
“他们不是鲨鱼。”瑞尔耸了耸肩。“我喜欢用食人鱼称呼他们,成群结队……”
“但结果相同,”卡泽斯说,“如果我们公开了他死亡原因,反抗人形的群众必然会站在反叛部队的那一方。这对NKRT之后的行动都极为不利。”
“可一旦确认反叛部队的动机,留给他们的就只有单方面的制裁了。”
“他已经死了。”瑞尔提醒他。“那些人总会把嘴封地死死的。”
“这个世界上可不只有一种吐真剂。”卡泽斯笑着告诉他。
瑞尔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想到了在人形派遣部纽特给他看的那张照片,并不断抗拒着这跟34小队没有任何关系。他眉头紧皱咕噜着嘴小声说道,“他为什么选择自杀?”
“你要杀死的人形突然在你快死的时候救了你一命。你 会 是 什 么 感 受?”
天呐!那是会是什么感受?
瑞尔脑海中不断咀嚼卡泽斯说的话,不知是顿悟还是迷惑。他脸色惨白,抬头望向了空无一人的测试室。
他现在只能想到,发誓自己绝不会再碰这个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