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的背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蜿蜒的公路通向着远方。
两旁道路上的车子逐渐少了,一排排的白杨树已经落尽了叶,黑白相间的树干挺得笔直。
即使开了三个小时的车,钟九却依旧没感到困倦。
只是那颗出发时还平静的心,却逐渐变得不安起来。
明明家乡已经越来越近了。
但反而不敢去想那里究竟变得怎么样了。
渐渐的,车流又变得多了起来,曾经在那里上过三年初中的小县城已经露出了它的轮廓。
记忆里的县城是四通八达的,有着形形色色的人,开着各种各样的店,那里有现代化的电影院,也有充满乡土气息的晨间市集。
然而时隔八年再来的时候,才发现路是那么的窄,一来一去只有两条车道,路边停着许多车,在这方面倒是能堪比大城市的拥挤了。
导航上,这座县城已经不再叫县,而是被降级到镇了。
马路旁边停着的汽车虽然多,但却看不到太多的年轻人,基本都是中年人,或者还在上学的少年们。
面包车开过曾经的初中门口,那里不知何时已被改成了菜市场,装潢得相当富丽,光看门口,恐怕都要让人以为是到了大城市的高档菜场。
路边各式各样的小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奶茶店,短短的一段路,竟然就有七八家之多。
不过有一排他常来的老店倒是都还在,这里卖着各种农村特色的物件儿或者花草。
可以买到能烤火的凳子,也能买到刚出窝没多久的小鸡。
面包车就挨着路边一停,钟九叼着根烟下了车,顺便抖了抖落在皮衣上的烟灰。
虽然距离村子还远,但当踩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时,就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和自己相连了起来一样安心。
他踩着熟悉的地砖,走着熟悉的路,几个拐弯,转进了那座老菜场里。
从村子里出来不方便,既要回去,那肯定得多买些东西。
像大白菜这样可以腌制储存的,自然是整箱的装。
最近肉价不便宜,他就买了些相对廉价些的带筋后腿肉,准备回去风干成腊肉慢慢吃。
这里的人们都说着一口曾经无比熟悉的家乡话,但许多年没有回来的钟九,有时候甚至反应不过来他们在说什么。
“老板,这布多少钱一米?”
“那种十块。”
“这么贵,以前这种都两三块一米的。”
“那都是多早以前的事儿咯!”老板用尺子戳了戳旁边花色更老土、材质更差的布匹,“就算是这种零头布,也得五块钱一米啊。”
钟九在布店里绕了一圈,最终还是买了几匹布,还有一些做鞋子用的鞋底,以及针线活所需的工具。
他其实并没有学过裁缝,顶多是小时候看别人做过,这些布买回去,是送一位邻家奶奶的。
离开之前她就和爷爷的关系不错,老人嘛,反倒腼腆,不好意思把那些关系摆到台面。
那位奶奶就很爱做衣服什么的,把这些送给她,肯定能让她格外高兴。
钟九循着记忆,为村子里熟悉的人买着他们各自的礼物。
其实离开村的时候,常住在村里的人也已经不多了,是一只手都能数得完的老人。
在小镇里转了一圈,面包车终于被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圣诞老人一样,要将快乐带给别人。
这种满足感是在城里生活时不曾有的。
……
(二)
“老板,来三条软壳红双喜,两条红利群。”站在卷烟店前,钟九拂去了皮衣上的灰尘,看着这位和记忆中好像不太一样了的老板。
当年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成年,来这里买烟,总是偷偷摸摸的。
在小地方,一切都不总是那么的正规。
在当时的孩子们眼里,这位愿意把烟卖给未成年的男人就是个大好人,甚至有时候他还愿意一根一根的卖。
每次卖烟的时候,他都总是乐呵呵的笑。
是好人还是奸商,钟九已不想置评。
但能再见到熟人,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买那么多?过年送人啊?”老板依旧乐呵呵地笑着,转身走进了后头的小屋里,不多时,拿出了五条划去条码的烟。
“这是?”
“哈哈,你很少买整条的烟吧?现在都是这样的了,因为每个店拿烟都有限,咱们就换着卖,比如城里面好烟容易卖,但是进好烟必须得搭上差的烟,所以呢,咱们就用这边的好烟换那边的差烟,当然也不一定都是这样。”
“互通有无?”
“对,哈哈,城里读书的吧?就是有文化。”老板竖起了大拇指。
“嗯,现在没读了。”
“我知道,毕业了嘛。”
“……嗯。”钟九没有去多做解释,只是略带戏谑地笑道,“不会是假烟吧?”
“那怎么可能?绝对是真烟,做这种生意,比官家都讲诚信呢!”
“行,一共多少钱?”
有时候,不一定是选择相信,也有可能是没有选择。
“软红双喜么五十一条,这个便宜烟没利润的,红利群收你一百九一条,一共五百三,我就赚个几块钱。”老板把烟都装进了一个黑袋子里,“放心,绝对真烟,咱们还得做回头生意呢,我都在这开了二十来年的烟店咯。”
“嗯,价格还行。”钟九没着急打开手机支付界面,他看着老板顿了顿,“就是红双喜没便宜。”
“红双喜利润低啊,这样,我再送你两把打火机,防风的,你看怎么样,这总行了吧,真没的赚。”
钟九笑了笑,他当然没信,不过面对这位并不认识自己的‘老熟人’,让他想到了过去一根一根买烟的日子,便轻轻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
不算贵也不算便宜,真要说的话,那就是——勉强还算公道。
……
(三)
装得满满当当的面包车再一次启动,这次,钟九在小镇外国道上的中石化里加满了油。
最近的油价倒是还算便宜,对于他这台烧九二汽油的面包车来说相当实惠。
从小镇前往那在地图上甚至都没有名字的小山村,还有三四十公里的车程。
那里是无人的山区,路上就再没有什么小镇了,最多也就是有那么几个乡村综合社而已。
道路从沥青铺就的,变成了水泥铺就的,再到变成了颠簸的石子路与泥泞的土路。
路愈发的窄。
最后一次看见人,还是在二十多分钟前。
钟九不敢开得太快,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记得全部的路。
面包车七歪八拐的转进了小路,两旁都是高高的石头山,有些甚至荒芜得连杂草都不生一根。
天色已经不早,在这里,太阳似乎离开得更早,才四点多钟,就已经躲到了山后,只剩下少许黯淡的橙红色余晖映照着天空。
面包车那昏黄的灯已经打开了,但却照不亮多远的路。
钟九终于看见了一座大坟,那不是什么英烈墓,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安葬之所。
事实上,那里胡乱地埋葬了二三十个人,都是在战争年代中被屠杀的。
到达这里之后,就意味着村庄已经近了。
远处是一条最多只能让一辆汽车通过的穿山隧道,大概三四百米的样子,从来也没人和钟九说这隧道是什么时候挖的,但在他记事起,这条隧道就在了,而且早已是这般遍布青苔与杂草的模样了。
面包车与出口处是隧道壁轻轻刮蹭了一下,又压倒了那半人多高的枯草。
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不再有之前那被大山夹在中间的压抑。
钟九踩着油门踏板的脚下意识地松开了一些。
八年未归的家乡终于就在眼前了。
他已经能看到那远处的小山村了。
夕阳的余晖从山与山的缺口中探出来,洒在那座宁静而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上。
而在这中间,则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土地。
钟九清晰的记得,到了春天时,这些杂草中就会长出各色的野花来,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花田,在他幼时对世界模棱两可的认知里,这就是世界上最广阔的原野了。
面包车在没有路的原野上摇摇晃晃,车厢里满载的物品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本感觉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的原野,却在面包车的行驶中飞快往身后掠过。
钟九的心中似乎有热血在翻涌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抽出一根烟,塞了好几次才塞进嘴里,没去点着,只是一脚油门踩下,加速朝前飞去。
荒凉破败的村口,那石碑上刻着「溪头村」这三个字,有些地方已经碎裂了,但字却依旧完整的保留。
一张老旧的藤椅上,穿着单薄布鞋,瘦骨嶙峋的老人正翘着二郎腿,手里点着一杆老旧的旱烟斗,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瞅了瞅那面包车,看着钟九从车上跳下,差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阿爷!”
“谁回来了?”爷爷的眼神似乎不大灵光,这昏黄的夕阳也照得钟九像是一团奔跑的黑影。
“阿爷!我啊,小九!”
“小九?小子,回来了?”
“是啊,是我,回来了!”
“小子!”爷爷的记忆里依旧很好,他弯着腰站起身,敲了敲后背,努力让自己直起腰来,“怎么样,回来了?在外面,过得好吗?”
钟九用手臂不住地抹着脸颊:“好、好!过得好,一直都、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