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咚咚咚咚咚……”
仿佛是宁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枚石子,溅起了阵阵的涟漪。
钟九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样无梦的睡眠了。
城市的喧嚣距离他很远,吹过瓦片的风声就在他的耳畔。
冬日的阳光是那样的珍贵,此时却毫无保留地洒落人间。
一束束金色的光柱透过瓦片与木头的缝隙,照在了这简陋的小阁楼里。
“咚咚——”
敲击木板的声音仍在继续。
钟九伸直双腿睁开了眼睛,看到的却不是公寓那熟悉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一道一道的木梁。
他用手肘撑着硬木板床,一咕噜地爬了起来,另一只手用力地揉了揉鸡窝般乱糟糟的头发。
“阿爷,有人敲门吧?”钟九打了个哈欠,楼下没传来爷爷的回应,只是那敲门声依旧锲而不舍。
他只得胡乱地套上脚边那双棉鞋,半爬半滑的下了楼梯。
黄白色泥土铺就的地面坑坑洼洼,钟九踉踉跄跄地走着,虽然没被绊倒在地,但左脚还是崴了一下,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摸了摸门上的插销——是开着的。
但这厚重的木门却仍然像是和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让钟九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它拽动,而后一点一点的拉开。
阳光也一点一点地从外面照到他脸上,淡蓝色的天空中几朵白云如棉花糖般柔软,隐约似乎还能听见山林深处传来鸟雀的轻鸣。
他的视线缓缓往下挪,终于看见了刚才敲门的身影。
……
(二)
橙黄色的,毛茸茸的猫耳朵,正轻轻地抖了抖,像是驱赶着空气里的灰尘。
如瀑般的金色长发披在肩头,鬓角那几缕调皮地卷了几圈。
圆溜溜的碧绿色眸子正瞪着自己,干净细腻的小脸粉扑扑的,似乎刚吹了冷风。
小嘴轻轻地抿着,如同涂了唇膏一样粉嫩。
纤细的脖颈上有一颗黑痣,即使在冬日她也依旧穿得很少,露出精巧的锁骨来。
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黄白色尾巴被她抱在怀里,正悠闲地左右摇晃着。
这是能用‘只’来形容,身高连钟九胸口都没到的少女。
她好奇地微微往前倾着身子,从衣领里传来一股淡淡的奶香。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先开了口,嗓音就像是年糕一样软糯,“返老还童?”
“……啊?”钟九一愣,不住地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番,“你是……?”
“酸酸是来拿小甜饼哒!”她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小手,一点也不客气地摆在了钟九面前。
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但似乎是昨天爷爷说到的那个女孩儿。
钟九下意识地跑进屋里,把放在灶台油纸上的小甜饼拿了起来,迟疑了一下后又放了下去,转而用油纸把它们打包起来。
一共是九枚小甜饼,造型各不相同,但总之没有一个是圆的,甚至和椭圆都稍微有些差距。
“是这个吧?”钟九把包着小甜饼的油纸递了过去。
“嗯!谢谢!”面前造型奇怪的少女用力点了点头,那猫耳朵似的‘装饰物’也跟着竖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油纸,拿起一块小甜饼就塞进嘴里,‘啊呜’地咬下一大口,腮帮子都被装得鼓鼓囊囊的,看起来连咀嚼都变得有些困难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唔?”少女看起来好像有些不满的样子,但还是含糊不清地说了三个字,又跟着从嘴里崩出了不少食物碎屑,“呜啊啊——”
“啊?”
她用力将嘴里的那口小甜饼吞进喉咙里,钟九甚至怀疑她都没有用牙齿嚼碎。
“苏酸酸!”她说完这句话后,又咬住了没吃完的半个小甜饼,将剩下的重新包起来,抱在了怀里,转过身的同时向钟九摆了摆手,就当是道别了。
钟九有些走神地看着她消失在山间小道里,这才回过神来,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
……
(三)
一代又一代人走过的黄土路上掺着几许碎石子,村庄不大,站在这条主路上,就能一眼望到头。
村外是一望无垠的原野,那老旧的隧道隐藏在枯草与青苔之下,从远处根本看不见它,让人感觉仿佛整片天地就只有那么大,根本没有能够出去的路一般。
面包车停在村口,和这古旧的建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爷爷就坐在车边的那张藤椅上,看起来格外放松地靠着,地上有两根烟头,已经沾上了几许尘土。
“阿爷。”钟九轻笑着加快了脚步,“你怎么一大早就在村口抽烟啊?”
爷爷没回答他,或许是太远了,他没听见。
于是,钟九等自己走到爷爷身旁时,才再一次开口,这次声音也抬高了不少:“阿爷!中华好抽不?”
他的手轻轻放在爷爷的肩膀上,却传来僵硬的触感。
钟九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他慌忙转到爷爷身前,看到他手上还夹着一根已经熄灭了的烟头。
鼻尖已经没有呼吸,心口处也没有任何东西跳动的迹象。
“阿爷?阿爷!!”钟九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那爬满了老年斑,冷冰冰的脸庞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但钟九却觉得自己在做梦。
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
“是了……我肯定是在做梦,不然早上怎么会遇见什么猫妖呢?”
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感即使隔着牛仔裤都如此清晰。
“他……魂魄已经不在躯壳里了。”耳边又传来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只是此时那声音也带着几许忧伤。
钟九猛然回过头,看见了那对毛茸茸的耳朵,看见了那有着碧绿色双眸的少女:“你……我阿爷,他怎么了?”
“阳寿已尽。”
钟九的神情复杂无比,他几次想抬起手却又放下,几次张开嘴却又闭上。
他再一次晃了晃爷爷,闭着眼睛喊了声‘阿爷’。
……
(四)
爷爷确实是死了。
农村里的人总是忌讳‘死’这个字。
但在钟九的脑海里,却冒出无数个‘死’字来。
他就这样从太阳初升的清晨一直看着爷爷,看到了又一个夕阳将要落幕的傍晚。
钟九终于直起了腰,挺起了胸膛,用指肚擦了擦有些湿润的脸庞。
那叫做苏酸酸,有着猫耳朵和尾巴的少女也依旧在,但他却没看她一眼。
“喂……你竟然对我不好奇吗?”
他将爷爷连人带椅子扛了起来,就像是小时候爷爷将自己抗在肩头上一样。
“我要去安葬了我阿爷。”他还是没看苏酸酸,只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外走。
……
(五)
清冷的皎月当空挂着。
旁边没有点缀一颗星辰。
一块干净平整的小土包前,已经放了一块石碑。
上面刻着的,却是已经斑驳的字迹——那是这座村的名字。
旁边还有块相对工整的木板,上面用小刀刻着钟九爷爷的名字。
小土包前点了几根蜡烛,在刺骨的冷风中轻轻摇曳。
“其实他……一个月前就差不多了。”苏酸酸抱着膝盖蹲在钟九身旁,月光照得她的肌肤如凝脂洁白柔滑,“虽然我有度给他一些灵气……”
“嗯……谢谢。”
“哎?你相信酸酸说的话嘛!”苏酸酸睁大了眼睛,兴奋地看着他。
“相信。”
“真的?但是一般人都是讨厌妖的哦,而且也不会相信妖说的话,除了少数人。”
钟九勉强地咧开嘴,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我在繁华的地带见过了太多的东西,对什么都不相信。”
“那你还相信我?”
“什么都不相信,就是什么都相信——因为已经无所谓了。”钟九看起来有些颓废,他将双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又猛然用力揪起,面目在一瞬间变得狰狞,却又在下一秒重新变得平静。
“要是你来晚一天,就更见不到他了呢。”
“嗯……”
“总是要往好处想的嘛,是不是啦?”
“你叫什么名字?”钟九忽然又问。
苏酸酸叉着腰,不满地瞪着他:“哎呀你这人怎么回事,酸酸不是说过名字的嘛——苏酸酸!紫苏叶的苏,酸溜溜的酸啦!”
“哦……我叫钟九。”钟九沉默了半分钟,又接着说道,“钟九的钟,钟九的九。”
“噗——还有心情讲笑话,看来你没有沉浸在伤心里嘛?”
“我没有讲笑话。”钟九矢口否认,他站起身,用掌心搓了搓遍布血丝的双眼。
“嗯——怎么那么不开心呢,你……”苏酸酸仰着小脸,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嘟起了小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眉眼弯弯的像是月牙,“对了!你打算离开了吗?”
“离开?不会。”
“那——”苏酸酸腆着小脸,将双手背在了身后,身子往前倾着,“那你每天能供我吃饭吗?不、不用多,一顿就好!”
“……好。”
“那你把手掌伸出来~要右手哦,右手。”
钟九麻木地伸出手,看着少女捧着他的右手,然后忽然俯下身,用那尖尖的虎牙抵在了他的虎口,毫不含糊地咬了下去。
血往外飞溅了几滴,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伸出那粉嫩柔软的小舌头,将它们都舔得干干净净。
“咦,你不疼吗?”
“还好。”钟九有些疲惫,他的眼皮子就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但又不得不努力睁开。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五方徘徊,一丈之余……”苏酸酸的嘴里念念有词,不多时就抬起头,用那明亮的碧绿色眸子欣喜地看着他,“好啦!这样,契约就定下了!”
见钟九没有问什么契约的意思,她就又自顾自地说:“是只要你一直喂酸酸吃东西,酸酸就能一直吃的契约哦!”
“……”钟九伸出手,用力揉了揉苏酸酸的脑袋,“现在什么笑话,我都笑不起来……谢谢你。”
“不是笑话啦!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