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其上
“为数众多的魔物向学校发动了疯狂的袭击，男主角日辉虽然失去了关于小豆子的记忆，但他却再一次挺身而出保护了没有来得及变身的小豆子，但也因此再次遭受到了致死的重伤。这一次，小豆子将‘声音’作为代价支付给了露比，再度挽救了青梅竹马的性命……”
周一的午休时分，桐森坐在教室，将作为午餐的三文治与酸奶放在课桌的一角，手中拿着《魔法少女小豆子》的第八卷。
他现在重温到的地方，剧情急转直下——小豆子为了拯救青梅竹马，再一次牺牲了自己所拥有的珍贵之物。最初的灰姑娘式恋爱喜剧，变得越来越沉重。
——失去声音、所爱之人甚至没有与自己之间的记忆……虽然早就有这种感觉了，但这部作品在这些地方真的跟《人鱼公主》很相似啊……
桐森合上小说，拿起三文治咬了一口。
——希望筱芢萸的“故事”不要跟轻小说这样一波三折、能顺顺利利地到达happy end就好了……
思考着这种跟“如何提高考试分数”完全无关的问题，桐森又将三文治咬了一口。
今天已经是开学的第二周了，根据座位缘与以前的相识关系，班里逐渐分成多个小团体，但是桐森暂时还未加入其中的任何一个团体。
这只是习惯问题——因为过去的鲁莽，桐森曾被贴上“暴力不良学生”的标签，高一时期成为了班上人皆避之的角色，所以他已经习惯了在教室里独处。
当然，他只是习惯了“在教室独处”的感觉，而非排斥人群，与新同学的必要的交流中，他也保持着充分的礼貌与笑容。
然而在这几天里，他却开始对这种清淡如水的人际关系所造成的不利影响进行了一些反思。
当然，他考虑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跟自己一样、在开学第二周依然孑然一身的芢萸。
芢萸前些天会遭到霸凌，起因虽然是跟王子有所接触而遭到嫉妒，但让这份嫉妒化作实体并袭向她的根本原因，却是她自身的软弱无能以及孤立无援 。
支持芢萸将霸凌事件上告校方，为她摆脱土气而不显眼的形象，都是为了帮助她在一定程度克服自身的软弱——即便她被人从歌剧女主角的位置上更换了下来，桐森依然希望能让她从“灰姑娘”羽化为 “公主”。
想着她的事情，桐森不自觉地便往她座位的方向望去，在她的座位边上，正围着几个女生。
在桐森的记忆中，她们也是高一时的同班同学，是跟铃的氛围相似的阳光系小团体。
虽然她们以前没怎么跟芢萸交流，但现在似乎在称赞着芢萸的新发型和淡妆。
大概是平日没怎么被人称赞的关系吧，芢萸现在显得有点慌乱，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桐森的目光。
桐森向她报以一笑，竖起拇指以示声援。
受到鼓励后，芢萸总算平静了一点，试着与几位女生聊更多的话题。
——若是能趁着形象改变这一契机交上几个朋友就最好不过了。
桐森一边如此希望着，一边观察起整个班级。
芢萸本来就有着工整的美貌，在这份潜质绽放的现在，桐森对她的魅力到底提升了多少一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在环视教室一圈后，他惊讶地发现班上竟然有十多人往芢萸的方向望去，其中眼神色眯眯的男生占了大半。这个事实让桐森深深地感到——女生们的化妆打扮技巧简直就是变身魔法。
——伟大的白雪公主殿下，小的下次一定会找一堆重口味的“贡品”进贡给你的！哪怕是你朝思暮想的801穴作品我也会帮你弄到手！
心中向那位对芢萸的形象改变作出了最大贡献的学生会长表达了最大的感谢后，桐森心满意足地将《小豆子》重新打开，但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了某人的目光。
那并不是投向他的眼神，而是擦过他皮肤的、直贯至芢萸身上的——尖刺。
本来，桐森不会对班上的人进行必要以上的关注，但跟芢萸一样，这个眼神的主人是例外。
恭萤珠，通称“萤公主”，是班上女生的中心。与铃的友人恭喜鹊一样，有着在这镇上少见的姓氏，容貌凛丽，举止大方，而且家世显赫，桐森曾有好几次在上放学时看见专门接送她的名车，是如假包换的名家千金。虽然人气跟优秀可靠的学生会长白雪相比要略逊一筹，但在学校里也有着不轻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她跟芢萸同属合唱部，唱功了得——是取代芢萸成为了歌剧主角“灰姑娘”的“公主”。
——“学长，不觉得这次的替换散发着腐臭的味道吗？”
那是佩萝在第一次探望芢萸的那天于归途上曾对桐森所说的话——作为一个性格阴沉者仅凭直觉说出的、如同被害妄想般的话语。
但却正是这句本可一笑而过的话，这几天里一直让残留在桐森大脑的最表层，到了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的程度，促使他作了过多的联想。
东部地区的文艺汇演大赛的开始时间是十月末，丹木一中作为有力的优胜候补，为了取得佳绩，花费半年以上来备战完全不为过。如此强校，却偏在距离大赛仅剩两个月的关键时期替换掉了参赛曲目中最重要的角色，关于这一点，桐森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正因无法释怀，桐森才从新闻部的友人打听了有关于这位“萤公主”的情报。
——今天下午是不是去旁听一下合唱部的练习比较好呢？
明明是个外行，但此时的桐森却开始妄想着去辨别芢萸与这位“萤公主”之间的实力差距，以求自己能够接受。
但很快他便露出苦笑，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那位说话音量小得仿佛是被海巫夺走声音的筱芢萸（小人鱼），能够从口中唱出回荡于偌大会场的歌声。
即便如此，一旦萌生了想要参观合唱部练习的想法，他就变得无法压抑想要一听芢萸歌喉的心情。因为平日的芢萸，虽然张嘴的次数不多，但从那双唇间漏出的声音，确实甜美得会让人联想到美人鱼的魅语。
——虽说现在被替换了，但好歹也是曾被选为女主角的人嘛。
对这位小美人鱼的歌声抱着必要以上的期待，桐森再度向她的方向望去，而这次，他的视线终于与那指向同一方向的尖刺般的目光——对上了。
对方当然也察觉到了自己，但那双杏眼只是微微一怔，工整鼻梁下的粉唇便马上弯成了完美的弧度——那是旁人必会为之倾倒的、只有君临于女生定点的公主才配得起拥有的、完美笑容。
但对早已习惯以笑容与礼数独善其身的桐森来说，那却是与自己相似的……不，是比自己更为精致的、社交式微笑。
在同类相憎的感情促使下，桐森在楞了一秒后也马上向这位“公主”报以了相同的、如同面具一般的、笑容。
◇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差点被各种代数与公式催眠的桐森，在放学铃响起的瞬间从梦境之间的边缘成功回到现实。
有一说法——黄昏乃逢魔之刻。清醒后的桐森不禁怀疑起教坛上收拾着教具准备离开的数学老师是擅长以数秘术蛊惑人心的、徘徊于黄昏境界的魔人。
——“先不论为什么黄昏会被称作‘逢魔之刻’，也不论‘数秘术’是什么骗人把戏，总之麻烦学长你在上课时认真听课！“
不知为何，在作着毫无营养的中二妄想的同时，桐森产生了佩萝那口头禅一般的“先不论”系列吐槽的幻听。想象着那位学力高得足以辅导自己功课的学妹口吐冰霜的样子，他就不禁噗嗤一笑。
这时，本应投在桐森侧颜的夕光，突然被遮挡住了，桐森抬头一看，才发现芢萸无声地来到了他的座位边上，彷如于黄昏之海中无声游动的鱼一般。
然后，无声的鱼张口了，如同吐出气泡般、发出了极微的声音：
“安桐森，我先去社团了…………拜拜。”
那是，桐森升上高二后在班上听到的第一句、道别。
那是，腼腆的、生涩的、却又比前些天稍稍多了几分自信的、笑容。
有那么一瞬间，桐森的心脏停止了。
眼前的人是魔法少女。
是轻小说中受到了魔法加护的善良少女。
不对，是童话中的、人鱼。
如其之名的、对人类怯生的、可怜可爱的人鱼。
——“经过今天这一天，你觉得自己有所变化吗？”
——“我想，应该有变化吧。”
那天的问答，掠过了桐森的脑海。
——现在的你，确实有很大变化了啊。现在的你，无疑是来自人鱼国度的公主，是与王子相衬的存在。
心脏再次恢复了跳动，桐森抬头望向这逆光中的身影，报以坏心眼的微笑：
“等下我会和佩萝、小铃她们一起去参观你的社团练习，所以‘拜拜’什么的留在之后再说吧~”
“诶、诶！”
不顾芢萸发出的微弱的惊呼，桐森离座扬手，轻快地离开了教室。
对这匹孤兽来说，这条认生的小人鱼，无论在高一还是高二，都是班上第一个、愿意触碰他的人。
——所以，一定会让你抵达happy end的，女主角筱芢萸！
怀着这股极其近似“报恩”而又难以言明的强烈感情，他抵达了轻小说部的活动室，拿起大头笔在白板上的“女主角”与“丑小丫”的下方唰唰地写下“男主角”三个大字，并画下一条长长的破折线。
盘踞于墙角、散发着冰冷气息的波波头后辈，以及坐在桌边、像小型犬一般逗弄着从杂物箱深处挖掘出的地球仪的双马尾后辈，同时被吸引住了视线。
“轻小说部的在座诸君，是时候将《小豆子》的男主角空位补上了！”
“是‘白银的钢琴王子’！对吧？对吧！”
像是想要获得夸奖的幼儿园儿童般，铃举起手抢答道。
“回答大正确！社团活动结束后奖励格铃同学甜筒一个！”
“小铃大胜利！Yeah！”
不知道被打开了什么开关的轻小说部副部长以及天生贫乳加呆萌的新生后辈，无缘无故地情绪高涨起来。
看着一个装傻一个真傻的两人，墙角的冰霜人偶露出一脸“我受够了”的表情，将视线重新放到手中的文库本上。
“但在确定了男主角后，我们该做些什么好呢？”
情绪高涨的铃，像小型犬一样探出了上身。
“当然是撮合两人啦！我们可是魔法精灵露可啊！”
“噢！噢！噢——！”铃再度起哄，“那我们要做点什么？”
“总之……先去旁听筱芢萸的练习吧~”
事实上，对桐森来说这才是今天最优先的课题。
◇
在活动室里用文库本打发了一小时后，轻小说部三人总算动身前往集中了美术室、音乐室与礼堂等功能教室的艺术馆。
丹木镇街道上排列着连绵不断的枫树，其“丹木”之名正是源自于清秋时节的满城红叶，而作为丹木镇历史最悠久的学校，丹木一中当然也栽种了满园上了年岁的枫木，单单是走在红叶飘落的校道上，就足以让人产生走进了童话世界一般的错觉。
穿过红枫校道后，便是艺术馆。
奏乐部与合唱部往时分别在不同的地方练习，但本年因为要在联合排演歌剧的关系，现在两社团都集中在礼堂。为了让部员们适应被台下观众注视的感觉，两社团平日都是不禁止部外者参观练习的，当然，参观练习的学生们也被禁止做出任何会干扰练习的事情。
进入礼堂后，三人发现本该乐声缭乱的空间异常寂静。
观众比想象中的要多，数量是奏乐部与合唱部总人数的两倍以上，此时全都拥簇在礼堂的舞台前，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同时，奏乐部与合唱部的成员也尽数停止了练习，与参观者们聚集在同一个地方，舞台与第一排座位之间的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正当三人对现状感到不解时，眼尖的铃发现了在开学日那天上午领着自己和喜鹊参观奏乐部的学姐林珊瑚，因为对方打扮很花哨，所以哪怕是在人群中也很是显眼。
“珊瑚学姐！”铃挤到认识的人身边，“珊瑚学姐，是我！格铃！”
“是格铃啊。”
珊瑚认出了铃，然后也马上注意到了紧跟在铃身后的桐森与佩萝，眉头略微皱起。
正当她想问铃是怎么回事时，却先被铃的问题堵住了嘴：
“珊瑚学姐，现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到聚到了一起？”
被这样一问的珊瑚，当即露出一副头疼的表情：
“全是你那‘男朋友’搞出来的事啊！”
“诶？诶——！”
从珊瑚口中说出的、不可能跟自己扯上关系的三个字，让铃发出了尖叫，不只是铃，在她身后的桐森与佩萝也吃了一惊，就连周遭的人也转过头来，以视线向她发出“请安静”的责备。
“我、我才没有男朋友啊！”
被众人的视线感到抱歉的铃，以压低了的声量拼命申诉道，她所暗恋的桐森就在身边，她可不想他对自己产生奇怪的误会。
但珊瑚依然保持着一副没好气的表情，解释道：
“说的就是你家的喜鹊啊！”
“……哦。”
铃露出一副勉强能够接受的表情，呆呆地点了点头。
接着，珊瑚总算开始对导致礼堂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进行解释了——
刚入部一周的喜鹊，因为对自己实力过分自信以及对负责参赛曲目中独奏部分的小提琴手的水平所有不满，向指导老师提出了更换独奏手的要求，在发生了一段口角后，最后变成了两人当场比试，最后决定是否更换的情况。
“真不愧是喜鹊！主角力全开！”
听完珊瑚的解释后，铃没有为挚友的任性感到无奈，反而兴奋地紧握双拳。
看到这种反应的铃，珊瑚不禁更加头疼：
“所以才说你跟喜鹊是天生一对啊……明明上星期才把合唱部的女主角换了，这星期又马上弄这一出，老师们也真是的，竟然会允许比试，人换来换去的，就不怕动摇军心吗？”
虽然嘴上如此抱怨，但珊瑚的话却是以喜鹊能够赢下比试为前提的，初中与喜鹊同在一个社团的她也相当清楚喜鹊的实力。
这时，奏者终于登上了舞台，但那人却空手走向了放置在舞台左侧的钢琴，他正是“白银的钢琴王子”。
“为什么是王子？他也要参与小提琴比试吗？”
铃困惑地看着台上那位轮廓仿佛散发着微光的王子。
看到王子登场的珊瑚，当即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解释道：
“因为小提琴独奏手有很多地方要跟钢琴单独协奏，所以老师觉得确实有王子在比试中伴奏的必要吧？”
两人就这样一边聊着，一边等待比试者登场。
跟在铃身后的桐森与佩萝并没有交谈。
桐森扬起嘴角，对即将开始的比试充满期待，在他看来，那个有胆量在放学后独自尾随自己并发出警告的喜鹊，是非常有趣的家伙。
佩萝依然跟往常一样面若冰霜，她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有半点兴趣，只是为了陪伴桐森才站在这里的。
先上场的是现任的小提琴独奏手，是个眼角稍稍下弯、长相予以人温和感的女生，但此时的她却因为紧张与怒恼，绷着一副与她极不相衬的僵硬表情。
演奏开始了，门外汉的桐森无法作出什么专业评价，但他依然朦胧地察觉到一点——钢琴将小提琴压制住了，并不是在声量上的物理性压制，而是在某种无法言喻的领域上的凌驾。
不知不觉，演奏结束了，所有人都鼓起掌，桐森也参与在其中，但他却隐约地明白到，自己献上掌声的对象，仅仅是奏者中的其中一位，那个被赋予了“白银的钢琴王子”称号的——天才。
接下来，轮到喜鹊登场，当她手持小提琴飒爽地出现在舞台上时，桐森敏感地察觉到，台下的气氛变得险恶。
——也难怪，作为刚入学的新生，才入部一周就想夺去团队中的重要位置，而且对手在团队中还有着经营了至少一年的人脉，遭人白眼真是一点都不奇怪。这家伙太有“我才是主角”的自信了，跟筱芢萸完全就是绝对相反的两种生物呀。
心中想着这些，桐森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明显，但这绝非嘲笑，而是对台上那位性格跟自己一样在哪些地方扭曲掉了的少女的、期待。
“咣——！”
以钢琴的声音为信号，演奏，开始了。
然而，情况跟之前有所不同——明明演奏的是同一曲目，但小提琴并没有被钢琴压制，相反的，两者既针锋相对，又互助互补，就像是两名狭路相逢的剑客，因惺惺相惜而赌上全部，两者明明在交战，却又在交融。
桐森察觉到心脏出现异常，不，他认为在座的所有听众的心脏都应该出现了异常——被十二对肋骨保护住的生命之源，正遭受着由两种乐声交织成的巨锤连番重击！
噗通！当当！
噗通！当当！
噗通！当当！
这份几近休克的兴奋感，以最简单的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共鸣。
在第一场演奏中还适度礼让的钢琴，在现在似乎是察觉到了对手的实力，因而变得肆无忌惮，进攻、进攻、再进攻！
本来就不打算保留的小提琴，在明白到钢琴是怪物之后，也变得无比兴奋，招架、反击、再反击！
乐声化作了剑鸣，剑鸣又化作了乐声。
突然——在这纯粹的绝响中生出了一个不和谐音。
但下一刻，演奏却骤然落幕。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