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当妈妈出现在房间门口时，以严厉的口吻开启了对话，莫嘉娜通过眼角余光能看见她笔挺地站在门框边。
“什么都没有做。”
莫嘉娜无聊地回应着，发现旁边的穿衣镜里映照着妈妈的身影。她环视一遍房间，看见倒在地板上的积木盒和手机，又退出去看了看走廊，那是兔子窝所在的方向，回到原来的位置时脸上表情凝重。
“不管是你的还是它的窝都很乱，你就这样放着不管吗？”
“等张阿姨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收拾的。”
“她现在要照顾你爸爸，医院和家里两头跑，不像从前那么有时间。而且你这是怎么了？放着变乱的房间不收拾，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不符合你的习惯。”
“不要管我。”莫嘉娜抬高了音量。“我没有必须要做的工作，也不需要忙到连续几晚不回家，无所事事一点也无所谓吧。”
莫嘉娜向妈妈抗议，她听见拖鞋的声音在向自己靠近，妈妈把手机捡起来，又整理了散落在地的积木盒。她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臀部则靠在书桌边缘。
莫嘉娜发现她打扮光鲜亮丽，金色长发盘在脑后，细边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目光凌厉，瞳孔里的蓝色比莫嘉娜的更加鲜明深邃。
她是标准的欧洲女性，有着高挺的鼻梁，消瘦的脸颊上颧骨棱角分明，给她的表情中多了几分尖刻。
虽已年近四十，皮肤却依然平整不见一丝皱纹，与身上整洁的工作西装形成完美的搭配。
她总是一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姿态。莫嘉娜很羡慕，她好像从不为感情的事烦恼，只是去做该做的事。
所以此刻的表情里只有希望控制一切的高傲，没有担心，一点也没有。
莫嘉娜也很讨厌。
“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我没去看你爸爸。”
“爸爸需要照顾。”
“张阿姨会照顾好她，而且我也请了护工，他不会有事。再多的问题我们去担忧也没有用。”
莫嘉娜再不说话。面前的人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而且曾对发过去的消息置若罔闻，这是对她的报复。
“你爸爸知道我在做什么，而且是全力支持。”妈妈继续说“项目上出的问题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会牵扯到很多方面，有可能让项目延期或者取消。但我和你爸爸都不想看见那个结果，所以我们才不能停下。你爸爸不在的期间，我需要代替他去处理很多事，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在你们身边多待一会儿，但这都是为了我们俩共同的目标。”
“你们有什么共同的目标，要赚很多钱吗？现在的还不够你们用？还是说要保证你们的地位，生怕被别人看不起？所以在工作的操纵上一点也舍不得放松？”
莫嘉娜发现妈妈皱紧了眉头，她不记得妈妈上一次发怒是什么时候，此刻往那个方向的尝试让她有点紧张。
但妈妈最终没有发怒，而是起身往房间外走去。
“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莫嘉娜没有行动，继续用怨念把自己摁在床上，妈妈在门口转过身看着她：
“如果你想知道我和你爸爸在做什么就跟过来，或者继续一个人带在床上生闷气，除了让你自己不开心之外，对其他人没有任何影响。”
莫嘉娜一骨碌爬起来，不太情愿地向妈妈走去。
“换掉睡衣。”
妈妈命令道。
*****
被妈妈带去的地方比莫嘉娜想象中远得多，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关系，她从昨天起就没出门，自从知道爸爸不需要自己在身旁之后她就觉得不去医院也无所谓。
闷在家里是让人更加颓废的催化剂，如今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快速后退，她有种压力被释放出去的感觉。
但并不代表自己原谅了身边的人。莫嘉娜想道。无论她要带自己去哪里，自己都得坚持态度。
然后她们到了游乐园，莫嘉娜的视线转向那些得益于爸爸的投资而恢复生机的设施。摩天轮在缓缓地转着，云霄飞车快速地穿过轨道，有一个气球飞上了天空，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孩子松了手。
妈妈把车继续向前开，经过一个转角，来到游乐园侧面。
这里是施工区域，莫嘉娜看见脚手架高过围墙的一角，有绿色的防尘网围着，里面的东西就看不清了。
妈妈在围墙外面的空地上停了车，莫嘉娜和她一起下车。她与看门的人说了几句，便得到两个安全帽，带着莫嘉娜走进施工区。
里面是停工的状态，没有任何工人，也没听见哪里传来施工的声音，她们站在围墙边，妈妈指向附近一条通向二楼的楼梯。
“你爸爸就是从那里摔下来的。”
莫嘉娜看见楼梯上有一道恐怖的裂痕，但即使没有它的存在，这楼梯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这一看就会出问题，他怎么敢走上去？”
“当时他还有其他日程在身，急于检查施工进度然后离开，就忽略了可能的危险。”妈妈带领莫嘉娜绕着脚手架慢步，她们来到防尘网薄弱的一边，妈妈抬头看着脚手架中间的巨大物体“都是因为它。”
脚手架里有一朵巨大的白色玫瑰，纯洁地盛放着，在它下面是同样巨大的紫色叶片，另外一边有一朵即将完工的兰花，花瓣细长娇嫩。它们被一大堆还没来得及上色的小花朵包围着，莫嘉娜猜想那是满天星。剩下还有许多金属骨架，做成花和叶片的模样，但没有成形，看不出是什么。
这座花束的雕塑硕大却有着精妙的细节，光是看着未成形的它莫嘉娜就能感觉到它非比寻常的美丽，但它依然无法和家人的健康相比。
“很漂亮，但是为了这个雕塑付出那么多，值得吗？”
“它不仅仅是普通的雕塑，它是你爸爸对我的承诺。”
妈妈把手机举在两人眼前，屏幕上的照片让莫嘉娜看见了这捧花完整的模样，玫瑰与兰花都对应在照片里相同的位置，它们果然被满天星包裹着，更有黄色的水仙作为点缀，一条满是荆棘的花藤从中间穿过，在美丽之间增添了一股不容亵玩的危险气息。
“很漂亮。”
“这是我曾经的获奖作品。”妈妈的语气变得缓慢了些“我和你爸爸在巴黎举办的插花展上相识，就是照片里的这束花，它摆在特别观赏位，你爸爸在那里端详了半天迟迟不肯离去。它虽说是获奖作品，但其实只是各个学校联合举办的青年大赛罢了，与真正的艺术家们的作品有很大差别，更优秀的作品在那次展览上数不胜数，可他却说‘我看见了最美丽的东西’。”
妈妈的目光凝视着未完成的巨大雕像，思绪回到遥远的过去。
“后来交谈时我们发现彼此都是一个学校的学生，他非常欣赏我的手艺，我就像是遇到了知音一样开心。于是渐渐地，我们越走越近，最终在一起了。感情能维持下来，花却是脆弱的，我创作的作品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多到自己都数不清。可我们却始终记得这一束，因为它是让我们俩相遇的契机，是冥冥中发生的奇迹。你爸爸向我求婚时曾对我承诺，要把这份奇迹保留下来，要让它永远都不会枯萎。”
妈妈收回目光，也收起手机，把手插进大衣兜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随后飘出的白色雾气中，莫嘉娜在她脸上看见了自己认为她已经缺失的东西。
“我明白他在想什么，在这个位置建造的雕塑，当摩天轮转到最高点时就能以完美的角度欣赏它的全貌，他一定是想要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之前让它完成。”
“可是现在出了事故。”
“没错，因为事故停工了。游乐园的投资人不止他一个，其他人开始对这个项目存在的必要性产生了质疑，就算能说服他们把项目保留下来，调来新的负责人，做好安全措施以及更严密的监督又是需要去花心思安排的工作。确实可以甩手给别人去负责，但你爸爸想要自己完成，因为这是他的承诺。”
“不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不行吗？既然你俩都明白，就算没在结婚纪念日赶上那也无所谓吧，他知道你会理解。”
“当然，如果真的做不到的话我会理解，我们都会接受现实。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姓吉拉尔，你爸爸与我结合，他也成为了家族的一员，吉拉尔家族的人从不轻言放弃，从不在困难面前低头。你说得对，我们很看重金钱和地位，因为那是通过付出换来的，是一次次拼搏得来的成果。但这是必然结果，却不是唯一的结果。无论是什么事，只要确定了目标就全力以赴，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就非得得到，吉拉尔家的成员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生活过来的。你爸爸虽然躺在医院，但他也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他忍痛工作，对我们绽放笑颜，是他对自己的坚持，我能做的也只有分担原本属于他的那部分，让这个项目顺利地继续下去。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方式。”
妈妈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不移，那种想要掌控一切的气势回到了她的脸上。不过这一次，莫嘉娜已经感受到了在那坚硬表面之下的东西，她终于明白自己气从何来。
是嫉妒。
面前的两人表现很不正常，但他们却是一心同体。
他们可以全力以赴地去做同一件事，为同一个目标付出精力、忍受痛苦。
而自己虽然也一直努力地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却是没有目标地前进，没有同伴地独自前行。
好喜欢和方明轩一起做同一件事的感觉，但那个笨蛋身边又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在。
无法占据他身旁的位置让自己变得狂躁不安，没理由地把怒火对别人肆意发泄。
莫嘉娜咬紧嘴唇，妈妈看出了端倪。
“你已经知道了真相，还有不开心的理由吗？”
莫嘉娜与妈妈对视，看着妈妈的双眼，她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坚强。
“没有，我已经明白了，你们就随自己的意去做吧。我要回去收拾兔子窝了。”
莫嘉娜转身大步离开。她一直被叫做莫嘉娜，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这个名字和她形影不离，因此她很少去在意妈妈的姓氏，但是今天她必须要想起，自己也是吉拉尔家族的一员。
从不轻言放弃，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
想要的东西非得得到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