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您是?”
陆文浩用为数不多的力气撑起身,望向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病房中的人影。
一身破旧的黑色长袍,修长的体态,兜帽压得很低,完全看不清容貌。
似乎是走错了门的探访家属。
但它手中紧握着的那巨大的镰刀的镰刃上,暗红色的斑点映射出诡异的光,带着一种难言的美感,还有若有若无的恐惧。
陆文浩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某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抓在手中,跃动得逐渐异常起来。
镰刀,黑袍。
这种搭配……
陆文浩不用多想,就在脑海中确定了一个与其相似的目标。
“死神么。”他看着黑袍人,半是确信半是询问般说道。
黑袍无风自动,衣摆微微飘动。
“……”
它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默默站在那里,手持镰刀。
它分明什么都没做,可陆文浩突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压迫朝着自己涌来,死死将他包裹着,挤压着,疯狂冲击着他已经摇摇欲坠的生命之壁。
陆文浩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
一旁的心率检测仪上,那根细细的绿色一点点攀升,似乎待到镰刀落下之时,它也将归于直线。
果然是死神啊……
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胸腔像是溺水的可怜人,努力呼吸着那为数不多的氧气,试图挽救自己。
可惜不过杯水车薪。
大脑几近昏厥,陆文浩眼中的世界开始变成一块又一块的色块,色彩斑斓的图像扭曲着他的意识。
终于还是要死了啊。
陆文浩轻轻闭上了眼睛,但嘴角的勾起却怎么也止不住。
“那真是……太好了……”陆文浩的笑容里反而有了种即将解脱的快感。
空气似乎凝固了,陆文浩身上那股压迫的力量瞬间消失殆尽。随着氧气的通入,陆文浩重新拿回身体的控制权,用力咳嗽起来。
黑袍人微微抬起了头,露出了精致的下巴。
陆文浩用力喘了几口粗气,望向黑袍人的目光满是不解与困惑。
“……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本以为自己会死。
难道这就是来自死神的一点点仁慈?亦或是它对猎物的玩弄?
“……哼。”
一声轻哼,它手持的镰刀敲了敲地,无形的气流将黑袍微微震起。
有些出乎意料,兜帽底下传来的是女孩子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磁性,有点清冷,但是很好听。
“你是……女的?”
陆文浩的心里微微泛起涟漪,他本以为自己会对什么事情都感到平静了,但对于这种超自然现象,他仍是一无所知。
死神是个女孩子这件事……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也算是合情合理。
“你不怕吗?”黑袍人似乎并没有想要回答他的意思,淡淡地开口。
“……不怕。”他愣了愣,回答道。
“你就要死了。”黑袍人接着说道,举起镰刀轻轻敲了敲地,厚重的撞击声像是在威慑。
陆文浩沉默两秒。“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害怕?”黑袍人步步紧逼,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冷酷。
“我为什么要怕呢?”陆文浩虚弱地笑了笑,“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啊。”
是的,他想死。
哪怕他现在还在青春年华。
从他高一那年起,一种特殊的疾病便缠上了他,残忍地截去了他的双腿,完全剥夺了他自由奔跑的权利。
取而代之的,是那两根日夜不离身的铝制拐杖,以及无时无刻存在的异样目光。
他很喜欢奔跑,从小便是足球队的主力。奈何苍天无眼,这场意外严重损害了陆文浩的身体,使得他的余生只能在树荫下眺望那些自由奔跑的人。
明明堵上了一切去奔跑,却再也无法感受到风的温度。
可悲。
但,上帝给他关上了一扇门,却为他打开了一扇窗。
陆文浩的那双并不细腻的手如同活过来了一般,作画的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突飞猛进。不多日,一个失去双腿顶级的画师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中。
他便是陆文浩。
他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绘印出一张张优美的画作,被无数人所赞颂,被他人所敬仰。
可是这些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那张略显清秀的脸上在那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大雨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哪怕一丝丝发自内心的笑容。
因为,他不想画画,纵使他在这方面已经登峰造极,无人睥睨。
他还是想奔跑,感受风的速度。
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使还在青年,日夜绘图的他的身体情况每况日下,甚至到了每天要靠挂吊针才能苟活的地步。
他其实挺害怕打针的,他怕疼。
陆文浩已经失去了七情六欲,除了那个在一场意外中死去的妹妹,早早离开人世的父母,他在人世间已无挂念。
现在,终于到他了。
“你似乎并不害怕死亡,”黑袍人的语气出现了些许不易觉察的改变,“人类都是会恐惧死亡的,都会去惧怕未知的存在。”
“你,是个例外。”
“要是人一直都活在未知里,习惯了未知的恐惧,那他又为什么要去惧怕其他未知呢?”
陆文浩轻声反问道,他现在说话只要略微大声一些,胸口便会撕心裂肺的疼。
“你很不一般。”黑袍人沉默了一会,道。
“你是我见过最特殊的存在。”
陆文浩那苍白的脸上出现了少许得意的神色来。
“谢谢夸奖。”
是啊,他本来就是个骄傲的人,只是在失去行走的机会后再也没有机会骄傲了而已。
在死亡前再次体验一次这种感觉,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
陆文浩突然想笑,于是他毫无顾忌地放声笑起来。
呼吸系统像是根满是漏洞的风琴,奏出一种诡异且不协调的乐曲。他已经笑得喘不上气了,可是他依然在笑,那么放肆,那么无所畏惧。
陆文浩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黑袍人沉默了。她的食指指尖有节奏地轻敲镰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陆文浩的笑声一点点散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咳得那么强烈,好像要把全身的器官咳出来才肯罢休。
黑袍人默默看着他。
“既然是这样么,”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吾明白了……人类。”
“你真的很特别。”
“再次感谢。”陆文浩又咳嗽了几下,勉强道。
自己都快死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
陆文浩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平静,好像秋日里波澜不惊的古井,在无人问津的地方缓缓枯去,永远散发着澄澈的幽光。
死亡只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
自己死了……应该就可以去见自己的家人了吧,那也挺好的。
“人类,你有什么愿望么。”黑袍人突然开口道。
此时她的语气与刚刚大不相同大不相同,已然从带着藐视和冷漠的语气转为了一种更倾向于温和的声调。
愿望?
陆文浩眼中的疑惑愈甚,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本应带走自己生命的神灵会突然询问自己的愿望。
他不相信这位刚刚还试图杀死他的人会突然大发慈悲转变想法来帮助他。
“我的愿望?”
黑袍人向他微微颔首:“说吧,你剩下的时间并不多。”
陆文浩拧了拧嘴。
也对,都快死了的人,又怕什么呢。
“首先,我想要我的妹妹可以活下来。”陆文浩道,那对乌瞳里,一抹忧伤一闪而逝。
在他已经残疾但还未成为画师的时候,自己的妹妹便在前往医院看望他的途中遭到车祸,抢救无效身亡。
那是他的妹妹啊,身上流着相同血脉的妹妹,与他最亲的亲人。
知道妹妹去世的消息后,他安静地在窗边眺望家的方向,面无表情,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始终不停。
陆文浩之所以选择绘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那位看起来娇柔的实则内心细腻的妹妹喜欢用纸描绘未来。
不过啊,画得实在是不怎么样。以前的自己还觉得很好看,想办法求着她帮自己应付美术作业。
想到这,陆文浩的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对从前美好的笑意。
“我明白了。”黑袍人的话语将陆文浩的思绪从那段时光拉回,他的笑意收敛了。
“第二个呢?”
第二个?不经思考,陆文浩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我希望我的父母没有离开我。”
他们在妹妹死后不久,也因为一些原因相继去世了。于是,是剩下陆文浩一人孤独的活着。
都是是自己的至亲。
陆文浩闭上双眼,但心电图的线条上下起伏以及他那双手的颤抖,都说明了他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平静。
“……”黑袍人无言,微微侧目。
一时间,病房中安静的针落可闻,只剩下心率检测仪发出的“滴滴”声。
“还有呢。”过了许久,见陆文浩似乎平静了下来,黑袍人才继续问道。
“……”
陆文浩也没什么愿望了,他的追求只是自己的家人,以及一点应有的幸福。
至于更高的,他并不奢求。
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去触碰了。那些所谓的再活五百年的愿望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吸引力。
还有什么……
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几乎是同时,他开口轻声道:
“我希望……能找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为什么?”黑袍人明显愣了一下,语气也有了较大的错愕。
陆文浩的表情不由得变得有些复杂,他的眼神淡黯了下去。
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
“这个你就不需要知道……而且这只是一个正常的愿望而已。”陆文浩拧了拧嘴,“很多人都会许这种愿望吧,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好的伴侣。”
当然,这仅是他表面上的理由罢了。
“这样吗……”黑袍人小声附和道,她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的愿望,吾明白了。”
黑袍人一字一顿道,语气重归冷淡。
她双手握住镰柄,缓缓举过头顶,镰刃上闪烁着死亡的幽光。她如一个执行命令的刽子手,对自己的猎物展露出十足的杀机。
“准备好了么?”
终于要带走我了,陆文浩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虽然不再畏惧,可是这个时候难免还是有些不安。
“来吧……”
今天真是劳累的一天啊……终于可以休息了。
随着镰刃挥下,在意识的最后,陆文浩听到了少女的声音,对他说出了他在人间听到的最后的几句话。
“吾对你,很感兴趣。”
“吾会来找你的。”
“你可要……等着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