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学之初,王宏对新环境很好奇,整天到处乱转,他最高兴的是可以使用母校所属大学的很大的图书馆和几乎无限的自习教室。他常常独自带一本书找间没人的教室躲着看。推开教室门的时候,偶尔会撞到几对恋人……一天午饭后,王宏携一本《挪威森林》到一间常去的自习教室,一推门,又发现一对恋人在拥吻。他暗咒倒霉,正待退出,那女孩听见动静,睁开眼,越过“对象”的肩膀看见王宏——一声尖叫,把所有人都唬住了。她的“对象”转过身,与王宏四目相对。王宏一看,竟是两个女孩子!而且都认识!说声抱歉,慌不迭地跑了。
王宏暗想:“生活中还真有这样的事!尖叫的那个女生,不正是隔壁班刚失恋的“班花”;另一个正是自己班的班长兼语文科代表——钟岫!可怜还有几个男生喜欢她呢……“
钟岫是个异常好强的人,不落在任何人后面,当然也包括男人。12岁那年,父亲抛弃她和母亲,不知所终,从此母女两相依为命。因此,她不信任男人,王宏自然也不例外。被王宏撞见以后,钟岫和她的“对象”慌了半天,怕他张扬。最后才议定——不怕!就算他说,别人也不大会信;即使相信,女生间的这种亲昵举动也没什么大不了,不是常有女生以“老公”、“老婆”相称吗?
话虽如此,钟岫还是很紧张。晚自习前半小时她就坐到教室里盯着书看。班里的人陆续前来,钟岫一向勤勉,谁也没注意到她。王宏和一帮男生压着铃声冲进教室,头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刚踢完球。钟岫观察了半天,班上的气氛并无异样,再看王宏时他已经爬在桌上睡着了,这才放心。
钟岫的事王宏好笑半天。他并非有心为钟岫隐瞒,他们俩路上遇见从不彼此打招呼,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王宏只是觉得这种闲言碎语说出去掉价,再加上他受村上春树毒害,对这种事并不很介意。
钟岫一个晚自习全没学习,思来想去不禁百感交集,自习散了她也没动。王宏路过她桌旁,顺手把作文交给她,见她不接,扔下走了。钟岫看着那本子,猛然想起小说中敲诈勒索的情节,把本子翻了半天,没发现半张纸条,便去看王宏的文章。不料一看之下大感异趣——王宏的作文老师大多没打分,只批个“阅”,评语倒是很多,如一篇散文后批的“……文笔佳,但中心不明……”,一篇记叙文后批的“……叙事流畅,但立意不清……”。钟岫又细读文章的内容,果然是东拉西扯,胡话连篇,浮华诙谐有余,思想内涵全无,只看得钟岫前仰后合。哪知看到最后一篇命题写人的文章写的竟是自己,心上又凉了一半,接着看时却又释然。原来那文章零零散散写的全是人所共知的琐碎小事,但笔法却又很怪异。例如他写描钟岫每天上课前叫“起立”时道:“她每天叫起立的嗓子,与平常所用几乎不是一副,那嗓音让人想起高音喇叭里眼保健操的口令……”钟岫看了,不免又气又笑,接着往下看,只见他结尾到:“她的气质似乎十分硬朗。我常怀疑,如果往她身上扔砖头,那砖头恐怕还没砸到她就会弹回来!”对这一段钟岫反而很受用,继而想:“大家都说这小子狂得很,正眼都不看女生一下。狂到是真的,不过对我似乎观察得挺仔细……”此念一出,钟岫立刻甩甩头把它甩掉。从此以后钟岫每次收上作文本,马上看王宏的作文。
原来王宏睡了大半节自习课,醒来时记起要写作文,正不知写什么人好,灵机一动,写了钟岫。
王宏他们校长有句响亮的口号——“学校是学生的学校!”因此,该校的学生的得以参与很多“管理工作”。钟岫作为班长的重任之一便是每天早上打开教室门。一日小雨,钟岫很早就来到教学楼。她一边用纸巾抹头发上的水一边上楼,不料到了教室门口,一摸口袋——没钥匙!钟岫一下慌了神,把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点了一便,还是没有。她努力回忆早上干过的事想从中找到钥匙的踪迹,连王宏来了也没发现。直到王宏喊她:“班长!麻烦你快开门。”
钟岫一时失神,老实答道:“钥匙不见了!”
:“没带?赶快回去拿,来得及。”
:“我记得带出来了……”
:“丢了?”
听到王宏这么问,钟岫红了脸。只见王宏取下胸前的塑料学生证,一下就把门打开了,还说了声:“破锁!”
钟岫目瞪口呆,原来自己天天赶早来开门竟这样没有意义!她坐到桌前,又担心起丢失钥匙怎么向老师交代,不免又气又急。正在乱想,突然什么东西重重砸在桌上,在安静的教师里那声音显得十分刺耳。钟岫吓了一跳,才看见王宏站在身边笑,正要发作却又发现砸在桌上的正是自己丢失的钥匙!
钟岫异常惊喜,刚要盛情感谢,可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转向王宏怒道:“怎么会在你那里?”
王宏笑说:“我想你大概是掏纸巾是弄掉了,就到来的路上去找。我也没把握,就没对你说,你的运气不错。”
钟岫才注意到自己的东西还全摊在桌上,边收拾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用过纸巾?”
:“你的头发上还有纸屑。”王宏说完就走了。
钟岫一惊,忙拿出镜子查看——果然有,脸上便一热。她看到镜中自己双腮透红,羞得更厉害,想哭又哭不出,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怪起那劣质纸巾来,可转念一想——要不是那纸巾,钥匙也许就找不回来了。又想王宏这小子果然有点小聪明……就这样失魂落魄一上午,一遇到王宏的目光就觉得脸上发烧,老师还以为她病了,关切得慰问了一翻,弄得她有苦说不出。
第二天,钟岫来到教室门口,正要开门,却忽然想试试王宏那招,正犹豫,王宏来了。
:“怎么班长?钥匙又丢了?”
钟岫看他没带学生证,故意道:“想再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啊!”
王宏果然没带,说:“那借你的学生证用一下。”
:“不借!你会把它弄折的。”
王宏无奈,看了看那门。推开门顶的小窗,把书包放在门梁上,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他一手推门,一手把书包从门梁上推落到教室里。只听“咚”一声,书包落地,门也开了。王宏进门拣起书包,拍了拍灰道:“破门!”
钟岫再次目瞪口呆,忙进教室查看。原来,教室的门从里面一拧把手就开,落下的书包带动了把手,把门开了。
这一天,钟岫不禁仔细观察起王宏——:“挺干净,校服烫过,不像很多其他男生任由校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有点乱,不过也挺干净的,那么长的头发得每天洗。也真是,快赶上我的头发了……看来的确是很细心,人家头发上有纸屑那么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可是未免太文弱,看起来也是靠不住的人……”(“也是靠不住的人”——钟岫私下里常说的话。)
经过了教室大门事件,钟岫和王宏见面终于会互相打招呼了。两都高兴的时候,也能聊几句。有时两人在食堂遇上,甚至能同桌吃饭。钟岫觉得王宏用纸巾擦嘴的动作很好看,甚至私下里学他。
两人真正成为朋友是在辩论赛之后,在比赛中钟岫是一辩,王宏是四辨,他们赛前准备充分,场上配合默契,大获全胜,两人一起几乎包办了己方的全部发言。
赛后钟岫想找王宏一起庆祝一下,却不见了人,一问才知道参加足球赛去了。钟岫不悦道:“还挺忙!”
:“这周是‘课外活动周’嘛,那家伙还不疯玩一下。”
钟岫跑到足球场,好不容易才在22个人中找到王宏,他和平时真不一样——一点也不斯文,反而很“野”,没命地乱跑(在钟岫看来),大喊大叫,头发随着他的跑动乱舞。不过一会儿之后,钟岫就和其他女生喊成一片了,直到王宏罚任意球的时候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人群安静,她才发觉自己有点失态,可是很快又忘了。
球赛输了,女生们全围着受伤的体育委员,王宏独自坐在草地上,汗流得像水一样。钟岫走过去想安慰,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了句:“别太在意。”王宏站起来,掀起球衣的下摆擦脸上的汗。钟岫看见他的小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夕阳下看不出脸红。
:“累吗?”钟岫问。
:“还好,就是很渴。”:“去喝杯可乐?我请!”
王宏接过大杯可乐,一饮而尽,钟岫捧着杯子看着他,鼻子里有可乐和王宏的味道,第一次发现王宏挺高。她喝了一半喝不下,就给王宏喝,王宏把杯子转了一面,一饮而尽。喝完王宏用纸巾擦嘴,并给了钟岫一张纸巾。钟岫也学他的样子擦了嘴。
晚上,钟岫发现口袋里还放着那张纸巾,上面还残留着可乐的痕迹,终于怀疑自己是喜欢上王宏了。
二
林纤翳是师大中文系的毕业生,父母也都是老师。她从小最崇拜的就是儒雅博学的父亲。父亲不但影响了她的职业生涯,也深深影响了她的择偶标准。她认为大学里追求过她的男生都远比不上自己的父亲。因为家学渊源和容貌靓丽,毕业后她顺利进入母校的附中任教,前途光明。
名校的作风一向谨慎,林纤翳在为请假的老师代课,打杂一个月后终于正式上岗,接替一位荣升行政职务的老教师,到了王宏他们班。她所接替的是一位男老师,无可挑剔的平庸式的称职。他向林老师介绍道:“……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是不错的,不用太过操心。不过你刚参加工作,要注意一下——班上学习好的学生你不用管,管了他们也不买帐。学习差的学生主要是体育啦,艺术啦那些特长生,这些人有专业老师负责,你也不用管。再就是那些自费生、关系生,他们只要不添乱你也不用管,将来可能给他们单独编班……要花主要力气的,是中等生!这类学生最多,直接影响将来班上的成绩……”
对前辈的教诲林纤翳一直认真聆听,不时还作记录。那老前辈看孺子可教也就多说了两句,临了还特意嘱咐道:“哦,对了,我们学校平时活动比较多,和语文教学有关的无非就是演讲、辩论之类。这很费时间……当然,对提高学生素质是有一定帮助的,所以你要把握好分寸——班长钟岫,我前面提到过,当任过语文科代表,应该能配合好你的工作……呃……还有一个学生叫王宏,平时比较散漫,成绩一般,喜欢耍小聪明,老说怪话,呵呵,有时候气得你够戗……,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搞点什么活动很积极,一句话——‘不务正业’,呵呵。也不会给你找太大麻烦,只是……呃……因为工作关系钟岫和他接触比较多……后来,我征求了钟岫的意见,没让她再担任语文科代表——钟岫是个好学生,可是年轻人嘛……总之,你要把握好分寸……“
多亏了老前辈的指教,还没授课,林老师对班情已是了然。对钟岫和王宏的事她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过她不太担心,基本还是学生的她知道学生的蠢动心理。
林老师对钟岫的想象是和自己一样的乖乖女,对王宏的想象是一个大大咧咧,哗众取宠的傻小子。
第一次上课,林老师信心十足,翩翩走上讲台,来个亮相,得到了预期的效果。钟岫不失时机的叫了起立,林老师一见她立刻与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对上了号,很满意。她随和的请同学们坐,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自我介绍道:“我叫‘林纤翳’。这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出自《世说新语》,有谁知道准确出处吗?——呵呵——谁先查出来,有奖赏哦!……”
点名的时候她发现王宏不在,报告说是病假。
下课后,林纤翳在食堂遇到钟岫于是邀她一起午饭。饭桌上钟岫恭维到:“林老师的名字真好听!我大概翻过一下《世说新语》,可是没记住多少?您的父亲一定很有学问!”
林纤翳很受用道:“你也不错嘛!现在看过《世说新语》的人很少了。”
:“我只是随便翻了一下,书是王宏带来的,就是请假的那个。他大概会知道林老师名字的出处吧?”
:“哦!每想到他还会看这种书!”
:“林老师认识他?”
:“不,只是听张老师说过。”
钟岫猜到张老头会说什么,低头吃饭。
林纤翳见状,被好奇心支使得试探道:“他这人怎么样?”
钟岫只得公允的评价道:“他这人总是温温的,说得好就是‘温文而雅’吧。人到是很聪明,喜欢看些古怪的书……总之冷冰冰的,说起话来尖酸刻薄,不大好相处……”
在林纤翳心目中“温文而雅”是父亲专有的词汇,颇不以为然道:“哦!果然是个少女杀手!我都想快点见到他了呢!”
:“他下午大概会来吧。每天下午放学他都会去踢球。”
:“他不是病了吗?”
:“他老这样,不知道哪儿弄的医院假条……”
吃完饭,两个女孩子都觉得自己的话挺冒失,讨好般地和对方亲热,看起来好象已经是老朋友了。
踢足球可以说是林纤翳所怀绝技之一。那天下午她没课,老早就把行头翻出来盘算着到球场去。当她穿着耐克的训练套装出现在球场时,男生们几乎绝倒。王宏早就听球友门唠叨了半天林老师,一个男生拍拍他的肩膀问:“怎么样?”他冷笑道:“恩,惊艳。”
本来,踢足球的时候男生照例不会给女生传球,可是那天球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往林老师脚底下送,对她的防守也是形式化的。林纤翳也不客气,连进了好几球。王宏和她本是一队,但是球友们的做法让王宏很不满,于是跟在林老师后面,恶作剧似的尽力把传给林老师的球全截住,再用速度优势把她甩在身后。这样几次,林纤翳看出了他的意图,含笑带怒地瞪了他几眼,不过这种日后闻名该校,令男生们伏首就范的“悠然一怒”此时似乎没在王宏身上见效。其它男生气则得发疯,说他今天怎么这么“独”。王宏反而觉得很有意思,更加卖力地堵截传给林老师的球,好好一场“友谊赛”被他弄得不欢而散。临走,林纤翳向王宏道:“踢得不错啊!下周一校会要记得穿校服哦!”
王宏莫名其妙。
第二天一早,王宏赶到医院,在门口遇到胖护士长。护士长打趣道:“哟!那么早就来报到了!”王宏点头笑笑,径直跑向周珏的病房。两人很自然的聊到新来的林老师。王宏说到踢球一节,周珏笑道:“你看人家漂亮故意卖弄吧!人家第一节课你就不去,还故意抢人家的球,小林老师要说你欺负她了……”
:“还不是因为你才不去,你还说风凉话?”
:“我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教唆逃课’!你尽管去找什么‘林姐姐’、‘林妹妹’的呀!人家又漂亮,又能蹦达,比我这个活死人好多了。”
听到死字,王宏不悦道:“你别贫了!”
:“就说!你咬我啊?”周珏没有察觉。
:“我还就咬你!”王宏苦笑道。
:“你咬啊!咬啊……”
两人闹了一会儿,怕周珏累,哄她睡下就走了。最后两人还议论了一下林老师的名字。
事有凑巧,周珏对林老师的称呼,后来都成了学生中普遍的叫法。
周一校会后,王宏遇林纤翳到,向她问好。林老师打量一下王宏道:“很好,穿了校服,总算第一次值日你没有找麻烦。”
看王宏不说话林老师解释说:“那天看你的样子我觉得你应该是恨校服恨得要死的学生,所以特别提醒你……哎!你也戴眼镜?我戴隐形的……”
:“那壶不开提那壶。”王宏郁闷地想。
林纤翳又打量一遍王宏,心想:“的确有那么一点‘温文而雅’,不像那天看起来那么野……”
:“听说你挺聪明的,知道我名字的出处吗?”林纤翳进一步求证道。
好胜的天性一下子支配了王宏,他想幸亏细心周珏提起过,不然答不出挺没面子的,于是他把相关一段全背了出来。林老师异常惊喜!
前
生活如此平静,若不是祖父病重的消息,王宏几乎要相信生活不会有任何变化。
王宏祖父住的医院是过去的职业病疗养院,坐落在市郊一座小山上。医院的主体建筑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是这个城市当年的标志建筑之一。医院里的棕榈树已经长得很高大,超过了装饰着水果浮雕的屋檐。因为绿化过度,整个医院显得有些阴暗。王宏沿着当年起电梯作用的狭长坡道上了楼。住院的人不多,整个大楼都显阴惨。病房里,王宏的祖父睡着了,祖母守着他。在寂静的房间中监护设备轻微的滴滴声都能激起回音。祖母招呼王宏坐下,不断小声讲述着祖父怎样发病,本来空旷的病房中怎样摆满机器……
在这样的宁静中,王宏觉得躺在病床上的祖父才是这里的正常人,自己反而显得很突兀。
王宏发着呆,只听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女孩子探进半个身子望了望,然后走进房间,手里提着三个暖水瓶。
:“奶奶,你们要打水吗?”听声音她似乎很习惯小声说话,声音轻微却很清晰。
:“不用了,我孙子刚打来。”
祖母要王宏帮帮她,那女孩子递给王宏两个暖水瓶,转身便走。王宏说:“那个也给我吧。”她也不理。
到了开水房,她突然对王宏说:“我认识你!”
王宏这才仔细看她——“她应该和自己同龄,身材瘦小,完全没有体重之忧,脸色苍白,五官都比较小巧。眼睛并不是水汪汪的,但眼珠黑得很正。”王宏对她毫无印象,只好表示抱歉。
:“我们还是同学呢!”她调皮地打落水狗似地说。
看到王宏的尴尬她又满意而大度地说:“70多人一个班,记不住也能全怪你。我叫周珏。”
:“有印象了?我可记得你——上课老睡觉,老师叫你回答问题,你居然能答对。”
:“我并没有睡觉,只是低着头发呆,没有不听讲。”
:“哦!有点小聪明,因此你就目中无人了?”
:“不是的。对一般的女孩子我一定记得住,漂亮的女孩子我就记不住了。丑的人各有各的丑法,而漂亮的人总是相似的。”天知道王宏并没有说谎,对媒体上的明星们,他从来就分不清彼此,只不过那和眼下这件事并并没有多少联系。
:“狡辩!”周珏一针见血。
后来王宏从祖母那知道,周珏很早就得了白血病,常住在医院。据王宏后来观察,她一学期去几次学校就不错了,学校里几乎没人认识她。
住在那个医院里的,大多数是得职业病的老人,他们常常上年月的住在里面,后来王宏的祖父也是这样,周珏的情况也差不多。最后,那个医院,成了王宏除家和学校
外最熟悉的地方。
医院里的老人都很喜欢周珏,周珏很高兴能有个同龄人经常来陪她。在她和王宏的祖父情况都比较好的时候,王宏常用轮椅推着祖父和周珏一起出去晒太阳。
“看过周珏晒太阳才知道什么叫‘沐浴在阳光下’。她似乎能像植物一样‘吸食’阳光。她在阳光下舒展双臂,就像向日葵的幼苗在生长……”——王宏杂记
王宏看到周珏的病房才会知道她病情的严重。病房的一角摆着一个小书架,病床较常规矮,上面放着一个玩具熊。墙上是她自己画的向日葵……王宏明白,很多事她不得不在医院里做了。周珏却说:“欢迎光临陋室!”
:“你还真把这儿当家了。”王宏觉得眼下自己的情绪异常复杂。
:“没办法,苦中作乐喽!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同学哦!我在真正的家里还有一个房间,比这里好多了,有机会带你去。“
:“很荣幸!希望有机会你也能到我家作客。”
:“你说话怎么老一本正经的?‘希望有机会你也能到我家作客。’好象我没多少机会了似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开个玩笑而已嘛!你们这些人总是比我还紧张。”
周珏其实很聪明,她喜欢考问王宏各种各样的问题。要是王宏不知道她就讲给王宏听,然后得意地笑。有一次,她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考问你?”
:“不知道。”
:“你说你喜欢李清照?《金石录后序》看过吗?”
:“看过。”
:“‘余性偶强记……’,后面是什么?”
:“‘……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中即举杯大笑……’”。
:“还凑合,我固然比不上李清照,你比赵明诚也应该也还差一点……”王宏看到周珏脸上透出红晕,好象感觉到什么,又不知是悲是喜……
两人相识的最初半年里,周珏的情况出奇地稳定,她得以离开医院去一些地方。她其实不喜欢去学校,她常说:“我平时懒散惯了。”王宏也得以兑现自己的邀请——请周珏到家中作客。
在惊动了整个护理组之后,周珏终于可以赴邀了。胖胖的护士长一直送他们到医院门口,而且还拉着周珏嘱咐了好些话,一边说小眼睛一边从眼镜上方瞟王宏几眼。
因为周珏的关系,王宏不敢乘公交车,提前叫了出租。其实这次邀请也没有什么新鲜节目,不过周珏兴致很高。大概是因为久违了家庭生活,她把王宏家的摆设全把玩了一遍——:“你的书也不少嘛!——‘好读书不求甚解’……你自己组装的音响?有空替我也弄一个……你的床怎么比医院的还硬呀……”
最后她感慨道:“你们这里真好!每件东西都有人气,我们家里的东西全是摆设。特别是我的房间,就像展览中的某某人故居……”周珏看到王宏皱眉头,字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回去的路上,周珏话很少,似乎是累了。
除了发烧和流鼻血,王宏不知道周珏还有什么症状,对她的治疗也是知之甚少。王宏很害怕有一天周珏要做放疗什么的。一次,王宏去看周珏,那天他的脸色出奇的好。脸上增添了血色,嘴唇也红润多了。不过王宏却觉得这张脸像化了妆一样,不适合周珏。
周珏的情绪并不好,坐在窗口发呆。她问王宏:“我今天的气色怎么样?”
:“很好啊!”
:“我刚输了血……有时侯我觉得自己像吸血鬼……”
:“只要你不咬我就行。”王宏故意玩笑道。
:“要真是吸血鬼还好,除了阳光什么都不用怕……”
:“还有大蒜。”王宏继续打叉,窗外的毛竹沙沙地响着,像一把锉在王宏心上的锉刀。他的鼻子似乎也像闻了大蒜一样,酸酸的……
王宏的身体非常好,似乎没有住院的可能。可是他忘了自己还有一条没有用的阑尾——它发炎了。王宏动了手术,术后躺在床上接受滴注防止术后感染。
周珏突然闯进病房,手上还举着自己的输液瓶。她把输液瓶挂在王宏的瓶子旁边,坐下。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呀?也没什么切阑尾而已。”
:“切阑尾而已?先生,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周珏看看王宏床头的卡片说:“你的药很少,看来快出去了。”
:“一清醒过来我就想,你一定会来。”
周珏脸一红道:“恩,我前几天不太方便……”
:“你常这么举着吊瓶乱跑?”
:“习惯啦。”周珏的药液没了,她自己拔掉针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卡通图案的胶布贴上,又自己亲了一下。
她扬起手给王宏看手上的胶布:“好看吧!护士长送我的。我小时侯打针太多,疼得我大哭,妈妈就亲打过针的地方,说心爱的人亲一下就不疼了。人自然最爱自己喽,所以长大了我就自己安慰自己。”
王宏的确很快出了院,但是抵抗力下降的他在很快又病倒了,高烧不退,就这样又进了医院。周珏一得空就来看他,常打趣他外强中干。
王宏病情好转的时候已是深秋,医院阴冷得象墓穴。王宏依然每天输液,手脚上全是针眼,有一天连手脚都扎不进了,只好扎额头。王宏倒不觉得十分难受,只觉得很疲惫,整个人就像和床长在一起,不想动。药液弄得他额头冰冷,好像连大脑都要被冷却,思维都疲惫起来。正在半睡半醒的守侯,王宏闻到一阵熟悉的气息,睁开眼睛,看到周珏慌忙背过身去。随即她说:“你这造型真好笑。我打了那么多年针,也没弄成这样……’
:“恩,我以前还不知道头上也可以输液的。”
:“快点出去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这里很安静,是睡觉的好地方,平时上学总睡不够。”
王宏的药没了,周珏看看床头的卡片说:“我帮你拔吧。”
她熟练地拔掉针头,贴好胶布。
:“你要快点好起来……”
王宏凉透了的额头感到了周珏嘴唇的温暖,他抚摩她的脸颊,在掌心下感到一滴泪珠……
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称呼似乎也应该有所调整。
王宏问周珏:“你的名字真拗口,有小名吗?”
:“宝宝!父母都叫我宝宝。”
:“恩……‘我送妹妹一字’?莫如‘瑢瑢’二字极妙。”
周珏笑道:“出自何典?”
:“是‘王’字边一个‘宽容’的‘容’。珏是玉,瑢是玉的声音,‘岂不两妙’?”
:“《红楼梦》你读的倒熟,敢拿来卖弄了!”(注:王宏的一段话,脱胎于《红楼梦——黛玉进贾府》一节)
费了一翻周章,从此王宏就叫周珏“瑢瑢”,周珏很方便地叫他“笨蛋”。
王宏很快又出院了,尽管他不是很期待。
不知道是不是每对情侣都讨论过分手的问题,这似乎是恋爱的必修课。王宏和周珏这对早恋的情侣初生牛犊不怕虎,很晚才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的现实。
医院花园的林荫道上.
:“宏,我最近听到一种很有意思的说法。”
由于周珏用了很正式的叫法,王宏正色道:“什么?”
:“傻瓜花园。”
:“傻瓜花园?”
:“比如,你现在拉着我的手散步,而我身上正绑着一枚定时炸弹——这就叫傻瓜花园。”
王宏停下看着周珏,觉得胸口好象被捅了一刀,或者说——“哇凉哇凉的”。
周珏带着债多不愁似的平静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很奇怪,我们居然忽略了这个问题……是没想起来,还是不愿意想起来。”
:“根据佛罗依德的理论,那叫‘行为倒错’——忘记自己不愿记起的事……”王宏尽量冷冰冰的描述这种现象。
:“人脑分泌的各种激素造就了我们的情感,幸福感和多巴胺有关,所以吸毒和恋爱有相似的感觉……”、
:“这是我告诉你的。”王宏警惕道。
:“所以……”
:“所以……?”
:“所以爱情并不是什么神圣的东西……”
:“那又怎么样?”
泪水终于划过了周珏的脸庞,好象平静水面上的涟漪。
:“……如果我能活到法定年龄,我一定要嫁给你。可是。”
:“结婚不过是个法律概念,跟权利义务的关系更大一点。”
周珏带这泪水的嘴角往上翘了:“我们都很善于诡辩,不是吗?”
:“所以没必要讨论下去了。既然毒已成瘾,要戒除不是更加痛苦。”
良久。
周珏笑了:“那你过来——我要撒下娇!”
周珏的护士长有句名言:“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太笨,还是聪明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