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正午的教室内，沐小玄两手伏着墨白的课桌桌边，蹲在他的对面，像一只小猫一样从课桌边缘探出头，喜滋滋地仰望着墨白。
两人已经在这所学校共度了两周的时间，相较于刚开始，沐小玄已经不会对墨白表现出生疏的态度，也不会再使用“墨白同学”这样客套的称呼。
看着她因为激动而睁得圆滚滚的天蓝色眼瞳，墨白浅笑了一声：
“好啊。”
说起来，相识的第二天，沐小玄就试着邀请墨白一起吃午餐，后者也是欣然接受。于是两人之后也是一直以墨白“发现”的这方天台为据点一同享用午餐。
天台很大，在几年前也是开放给校内学生自由进出的，但之后新校长上任，以天台上聚集了太多情侣有碍校风为由，将天台永久性封闭，不再开放。
——虽然遭到了不少反对，但终究是实行了啊……毕竟家长们都害怕影响了学业。
墨白不禁苦笑一下，然后看向身边的沐小玄，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就是有点不是滋味。
两人找了一处不靠近天台边缘的长椅，用携带的纸巾擦拭好上面积攒的灰尘后并肩坐了下来。
接着沐小玄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了两个大小不一的便当盒，将其中一个比较大的递给了墨白。
“好~这一份是给墨白的。”
“哦，谢谢。”
墨白有些忐忑地接过便当盒——昨天沐小玄突然提出想让墨白尝尝自己的手艺，因此今天的午饭由沐小玄一人包办。
——但……第一次收到女生做的便当，心里还是有点小激动啊。
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墨白缓缓打开了便当盒，一股浓郁的蛋香夹杂着些许胡椒盐的味道随即扑面而来，刹那间勾起了墨白的食欲——松松软软的日式鸡蛋卷绽放出夺目的金黄色光辉；旁边是好几颗滚圆的炸鸡块，用一些胡椒盐点缀着，在饭盒的上方一字排开；在其角落，摆放着煮好的花椰菜，绿油油的模样也让人食指大动。
就便当而言，已经算的上是相当用心。
墨白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但他也没有着急开动，而是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沐小玄，却发现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看向自己，眼神中仿佛有着期待的火光闪动。
“呐，给你。”
墨白用筷子夹起一块炸鸡，在沐小玄的面前晃了晃。
看着男孩令人意外的动作，沐小玄微微愣了愣神，明白对方的意思后，突然“噗”地笑出了声：
“什么呀？墨白你真是一点也不懂少女心！”
“哎？你不是想吃吗？”
“难道这种时候不应该自己立刻吃下去，然后夸赞我这个负责做饭的女生吗？”
“……有这种逻辑吗？”
“校园恋爱漫画的铁则！”沐小玄翘起嘴，可爱地“哼”了一下，但下一刻又展露出想要恶作剧时的笑容，“不过嘛，偶尔也……”
“啊~唔~”没等墨白反应过来，沐小玄已经探出头，一口咬住了被筷子夹住的炸鸡，伴随着“嗷呜嗷呜”的咀嚼声，食物立马落入腹中，她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满足的表情。
“多谢招待，我吃饱了。”
“只吃这么点就饱了吗……啊，不对！是让你用饭盒接住，不要直接咬上来啊！这样我再用的话不就变成间接接吻了吗？笨蛋！”
墨白大声斥责道，这回算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烫。
反观沐小玄，她一脸恶作剧成功的嬉笑表情，向着墨白继续调侃道：
“嘿嘿，难道说~墨白你害羞了？明明有‘袭击’我的胆量，却意外地纯情呢，真是可爱啊~”
沐小玄笑容更甚，像一朵怒放的玫瑰，娇艳动人。
——原来她还记得刚见面的事啊……
墨白忍不住咂舌，但对上沐小玄喜笑颜开的双眼后，不仅没有丝毫怨言，本来有些害羞的心情也愈加汹涌。
于是他只好不甘心地别过脸。
“好啦好啦，不逗墨白了，那我们就交换餐具使用吧，我的还没有使用过哦。”
说罢，沐小玄转过身摸索自己的包包。在这一瞬间，墨白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瞟到了沐小玄的耳朵——尽管被雪白的长发遮挡了半边，但白皙的肌肤仍然无法掩藏那已经红透了的耳根。
……
午休时间在一片欢闹声中渐行渐远。
时至下午，天空不知何时现出一片灰蒙蒙的乌云，早晨的晴空万里突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隐藏在乌云内的滚滚闷雷声和蓄势待发的倾盆大雨。
空气中隐约透露出令人烦躁不安的气氛，教室内平日活跃的同学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墨白透过窗户眺望着空无一人的操场，四周的一切都是晦暗的，此时的他内心渐渐变得有些焦躁。
倒不是因为现在闷热的空气和欲雨的天空，而是……
——小玄她，自上节课开始就不在教室里了。
墨白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空座位上——沐小玄的课本没有被带走，那么她应该还在这所校园内。
——为什么不来上课了呢？
——难道……出什么事了？
心事重重叠加在一起，墨白眉头紧锁，烦闷地揉着自己的头发。
——尽管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以前”确实有过那么几次，小玄她上课期间突然消失，至于原因……当时我完全不想追究。
墨白扫视了教室一圈，企图从中寻找出什么，紧皱的眉头迟迟无法舒展开。
……
周围阴冷潮湿，除了从水龙头中渗出水珠滴落的声音偶尔响起，这里尽显一片死寂。
沐小玄无助地蹲坐在卫生间的一角，她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刚被一场大雨淋过，身着的浅灰色校服已经多了好几处破损，胳膊上隐约可见好几处拳头大小的淤青。
厕所的门大概被什么东西从外部抵住，无法从内部打开。
灰暗的双眸无神地观望着地上的水渍，厕所隔板上方的空隙有阳光反射进来，将地面照耀得闪闪发亮，却照不透那深邃的天蓝色眼眸。
雪白长发凌乱地垂落在地上，沐小玄无力在意这些，脸颊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瘦小的身躯忍不住微微颤抖着——当脑袋被黑色的布罩蒙上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大致猜到了会经受怎样的遭遇。
她好像是被什么人打晕了过去，接着大概过去了不久，一桶冰冷的水直直灌在了她的脸上，她突然惊醒了过来。
周围出现了不少男男女女的嬉笑声，他们貌似很开心的讨论着什么，但由于自己的脑内一片嗡鸣，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但过了不久……
随着“砰”的一声响起，周围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股大力猛然袭向沐小玄的腹部，紧接着又是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倾泻而下，落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
——又是这样……吗？
恶意的嬉笑声在耳边响起，对于这种状况，她已经说不出任何怨言了。
——习惯就好了……
她一直如此劝说自己。
沐小玄连痛呼都来不及，又一次昏厥过去。
在朦胧的意识中，她能感觉到身体正不断的遭受着撞击，但就像是被气球砸中一样，并没有感觉到痛楚。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安静地面对。
就这么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周遭的一切终于重归于平静，沐小玄的意识也随之缓缓下沉。
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当脑海中一股凉意升起，思维重新获得主导权的那一刻，沐小玄从阴暗的卫生间醒来，地板潮湿泥泞，就连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已经……结束了吗？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身处的隔间，全身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刺激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
“好痛……”
沐小玄有气无力地低头喃喃，然后忍住浑身的痛楚，直起身子，依靠着冰冷的墙壁。左眼感觉到有些肿胀，但依旧不妨碍她确认自己的处境——沐小玄伸出手，轻推一下厕所的门，门没有从内部上锁，但怎么都无法打开。
“被关起来了啊……”
她苦笑了一下，语调却仍如往常那般甜美。
顷刻，眼神翛地暗淡下去，眼底的天蓝色渐渐与隔间的昏暗相融。
——我又……失败了啊。
她在心底里责备自己。
——果然，这种状况即便上了高中也很难改变啊。
目及己身，永远都是满身创伤。
——他们……真的很讨厌我吗？
——我到底……哪里没有做好呢？
细瘦的仿佛一碰就会折断的胳膊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腿，她的身体正微微发颤。
——有点……累了。
——以后……我都会是一个人吗？
脸颊已经彻底沉入两腿间，看不见她的表情。于沐小玄而言，这个世界都对她怀有沉重的恶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招致他人的反感，没人会关心自己，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墨白真的是很好的人呢。
——偶尔也会遇到这种将善意贯彻到底的人，但久而久之都会被我影响到，最终……
——明明不应该靠近别人，但不知道问什么，我好像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存在吸引。
——天台那次也是，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但就是觉得他在那里，想要去那里看看。
——说起来，曾经也遇到过他呢，那时的他和现在的样子差别好大，不仅是外貌，感觉比以前更温和了，还有点……小小的帅气。
——他……真的好好，跟我这样的“灾星”待在一起会有很大麻烦的。
——以后……还是不要再去找墨白了。
沐小玄像一个失去宠爱的孩子，只得孤独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阳光找不进她的眼眸，温暖不了她那冰锥般骇人且刺目的内心。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体变得好重，疲乏感转眼间遍布全身。
——其实……就这样消失也挺好的。
身体越来越难支撑，感觉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咔哒”一声。
……
走廊上，墨白气喘吁吁的扶着墙壁，他的浑身挂满豆大的汗珠，面色潮红，看起来已经体力不支——半小时前，隐约察觉到不妙的他决定出发寻找沐小玄。
仰仗着自己特殊的“体质”，即便是上课时间在校园里狂奔，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从而受到责备。
墨白首先在脑海中排除了操场这类经常有人出没的场所，集中精力前往杂物间这种几乎不会有人出现的地方。
半小时内，学校的大半场地他都已经跑完了，但依旧无果。
在寻找的过程中，墨白也曾想过“沐小玄突然请假回家”这种情况，但内心无论怎样也无法释然。
——我不想再失去她。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再一次动了起来。
现在，他来到了旧校舎。
这是一栋只有两层高的平顶房，因为年久失修，如今已经无法作为学习场所，正静候重建消息。
由于这里空无一人，每一间房间都变成了搜查的对象，这大大加重了墨白的工作量。
等到一楼查看完毕，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他现在连站定的能力都快丧失了。
汗水渗进嘴角，迸发出苦涩的滋味，他还是强撑着来到了二楼，扶着墙壁，艰难行走的墨白首先来到了靠近楼梯口的女卫生间。尽管确信不会有女生在这里上厕所，但每次进入时总会生出一股罪恶感。
本来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然而这一次，他好像找到了——一根拖把，大概是为了防止隔间里的什么东西跑出来，木棍的那一端直直抵住了门把手。
预感到沐小玄极有可能被锁在里面，墨白赶忙挪动着身子走进了卫生间。
潮湿的地面让他险些滑倒，但还是顺利地来到了门前。
伴随着“咔哒”一声，墨白将拖把取下，门缓缓被拉开，眼前的景象让他险些在一瞬间丧失理智——鼻青脸肿的沐小玄蹲坐在墙角，她的校服出现了好几处破损，领口的纽扣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露出了些许春光，她抬头看向来人，肿胀的左眼和右脸让人不忍直视，更别提那些没有被衣服遮蔽的皮肤下触目惊心的伤痕。
“墨白……你来了。”沐小玄使尽浑身解数，却只能露出一抹惨笑。有那么一瞬间，墨白从她的眼底读出了一种浓烈的悲伤。
“真的，好慢哦……这样的话，躲猫猫什么的一定不能当鬼哦。”
沐小玄虚弱地开起了玩笑，然而意料之中的吐槽并没有到来。
墨白直勾勾地看着沐小玄，从他的脸上无法读出任何情绪。了解情况的沐小玄却还是打着哈哈，用微小地、带有歉意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嘛……下次，不逗你了，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说道最后，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甚至隐约带有一点哭腔。
然而墨白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声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受伤的“灰姑娘”。
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沐小玄的视线低垂，刚才强撑着的微笑也消失无踪。
“真的，很……对不……”
她好像使出全身气力低声诉说着，灰暗的天蓝色眼眸逐渐氤氲。可就在下一秒，大脑突然彻底放空，整个身体失去了所有行动力，就这么直直地向地板栽去。
眼看着沐小玄即将昏倒在地，一双白皙的手臂向她靠近，轻轻将其揽入怀中。
墨白低下头，担忧地确认着沐小玄的状况——惨不忍睹的外伤加上突发的高烧已经将她折磨的痛苦不堪。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以“那样”的表情微笑着。
“明明就可以做到……”墨白小声抱怨着，却用自己的手轻柔地抚摸怀中少女的额头。此刻的他，眼中充满了温柔与伤感。
直到现在，墨白才算是稍微懂得了一点沐小玄所背负的东西，以及和她在一起时，那时有时无的微弱违和感——这个女孩，一直都是笑脸迎人，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怀有抱怨一类的情感。“曾经”的墨白从未见过她哭丧着脸的样子，就像是传说中的七色堇一样，虽然缤纷艳丽，却给人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
她一直以这种姿态保护着自己。
就算每天过着这种牢笼般的生活，她却极力粉饰着自己，不让人窥探她内心的缺口，不让人对她产生厌恶。
她真的做错了吗？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只是个爱笑，爱替人操心的善良女孩。
可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女为何要承受来自世界的恶意？
没有人能为她解答，她只能默默地用伪装好的笑容对抗充盈世界的恶意，即便她早已遍体鳞伤。
——就像是一只有着微笑表情的人偶一样，只能随意被人摆弄，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明明不想这么做，却还是屈服于现实。
“但其实……”
“该说对不起的……”
“是我才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