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姬不知道别人的记忆是从几岁开始的，但她从很早的时候就可以记事情了。
比如她只有自己的妈妈，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爸爸。
但每次竹姬问妈妈，自己的爸爸在哪儿呢？妈妈总会回答，她有两个妈妈，并没有爸爸。
可妈妈带回来的有些破破烂烂的书上是这么写着的：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不然不会诞生生命。
竹姬似懂非懂，觉得会不会有可能是自己的情况比较特殊呢？可妈妈每到这时从不说更多。
她的妈妈夜姬是一个魅魔，不过只有一个角和一条尾巴，没有翅膀，半边脸也有烧伤。但在竹姬心里，她的妈妈就是最漂亮的，是谁也比不过的漂亮。
每当竹姬这样和妈妈说时，夜姬都会把她抱在怀里，身体颤抖地轻声哭泣，竹姬很心疼，于是从第二次起，她就再也没有夸过妈妈漂亮了，也没有机会夸她漂亮了。
她们没有住所，没有一个像家的地方，能待的只有一个满是漆黑的胡同相互穿插的叫做“贫民窟”的地方。
竹姬清晰地记得妈妈带回来的每一个好吃的食物，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天晚上，妈妈带回来半只叫做“鸡腿”的红色肉块，那是她从小到大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虽然它凉了，而且还有点臭。
但那次也是竹姬自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哭泣，因为妈妈带回那条鸡腿时，身上多了一堆密密麻麻的平整血痕，像是被许多的尖锐物品给划伤了。
她心疼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只能一边怕碰到妈妈身上的伤口一边抱着她轻声抽泣。
她们过的日子在那些偶尔会路过贫民窟，身上穿着看起来就很柔软舒适的衣服的人眼里似乎是很惨淡绝望的，但竹姬不这么觉得，她有妈妈就是最幸福的孩子了，即使有时吃不饱饭，有时会在路边冻到站不起来。
可不懂得怜悯的上天连她唯一的幸福，连她的母亲都要夺去。
那天的天气很平静，天空没有云朵，既不明媚，也不阴暗，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体型娇弱的竹姬在身上披了一件破烂的麻布斗篷，走到胡同的尽头，那与光明相接的地方，回头望向身后，等待着母亲。
今天她们要一起出去觅食。
终于，母亲那略显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内，年仅六岁的竹姬踩着轻快的步伐踏进了胡同外被阳光照顾着的大地上，想要走在前面带领着妈妈一起去觅食。
但夜姬只是缓步走到了胡同的末路，垂眸深深地凝望着脚边洒落的阳光，又抬眸以额外柔和的眼神注视着竹姬，并叫住了她。
“小竹，过来一下。”
“嗯？”竹姬蓦然回头，来到了夜姬的跟前，还算健康的白嫩脸蛋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妈妈怎么了？”
“其实妈妈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小竹今天可以一个人去觅食吗？”夜姬说话时的表情略显僵硬，因为她并不擅长说谎。
竹姬望着她的右手抬了起来，似乎是想要抚摸自己的脸颊，但最后却放了回去。
于是竹姬伸出双手握住她的右手，装出一副大人模样，“那今天妈妈就好好休息吧，我一定会给妈妈带好吃的回来的。”
女孩稚嫩的脸蛋上的笑意让人看一眼就会觉得心情愉悦。
说罢，她从夜姬手里接过了竹条编的用来装食物的木篮，却发现里面还放着其他的东西——
一只有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麻布袋子。
竹姬疑惑地把袋子拿了起来，想要递还给母亲，袋子里发出了清脆的物品碰撞声。
“妈妈，你把东西忘在里面了……”
“那不是忘掉的东西，你今天就把它带上吧。”夜姬脸上勉强露出的笑容显得有些憔悴。
“要带上吗？”竹姬小声低估着，又把袋子放回了篮子里，抬头看向母亲，“那我中午的时候早点回来，给妈妈带点好吃的。”
“小竹，祝你六岁生日快乐。”
“嗯，谢谢妈妈。”
生日本该是每个年幼的孩子可以尽情撒娇索要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日子，但竹姬只是朝着妈妈笑了笑，提上篮子走向远处。
夜姬注视远去的小小身影，像是要努力把她刻印在脑海里一般，直至竹姬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女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撩起了自己额前的紫色发丝，一个如恶魔般的弯曲山羊角露了出来，散发着邪恶的气息，像是在告诉不速之客自己的所在地。
……
午时十二点左右，竹姬凭着自己那不太准的生物钟回到了贫民窟的胡同。
她在漆黑的胡同内摸索着前进，手上提着的木篮里赫然装着一只刚死去不久的小白兔，它的脖颈处有着一道仍在流着鲜血的血口。
“妈妈，我回来了。”胡同很安静，竹姬以为妈妈就在附近，用着欣喜的语气叫喊着。
她依靠着肌肉记忆在黑暗中穿梭，再转过两道弯就是有光的地方了，是她们长期居住的角落。
突然，竹姬闻到了一股比起贫民窟随处散发着的恶臭味更加让人心烦的味道——血腥味。
竹姬秀鼻微皱，提起手边的篮子俯下头颅嗅了嗅，确定不是兔子散发的血味后才继续向前走去。
一种焦虑的心情油然而生，竹姬想起了今天早上离开时有些不自在的妈妈，加速跳动的心脏一下子来到了嗓子眼，脚下的步伐也从稍显谨慎的慢走变成小跑。
不要，不要……妈妈，千万不要……
她奋力奔跑着，也不顾脚下踩到的石头，篮子里的兔子都有好几次差点被晃了出来。
就差一点了。
穿过最后一个弯道，竹姬用她那纤细的小腿猛地踩住泥地刹车，清亮的眸子向胡同的角落望去，那有一道只有正午的三个小时才会有的太阳光洒在那儿，洒在一副躺倒在破烂沙发上的浑身是血的瘦弱躯体上，旁边还有其他几个男人的尸体。
竹姬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右手像是脱了力，木篮掉在地上，兔子跌了出来，血溅一地。
“啪！”
脑海里像是有一根线断掉了，竹姬分不清那是木蓝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她呆愣地凝固在原地，像一尊泥塑。
竹姬只觉得周围的景物像是消失了，能看见的只有不远处那个躺在沙发上不再动弹的身影。
下一秒，她向前踏出了一步，步伐有些褴褛，差点摔在地上。
一步，又一步。
每次向前抬腿，她都竭尽了自己的全力，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她来到沙发跟前，自己的母亲面前。
意识已经开始逐渐模糊，夜姬光是想扭过头去看走到自己身前的人是谁都让身上的伤口疼到打颤，但在她眼中映照出的，却是她此刻最想，也是最不想见到的人。
“小竹？你回来得真早呀。”
女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要伸手去擦拭蹲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的竹姬的脸蛋，喉咙却忍不住地咳出了血，溅到了女孩的脸颊上。
“妈妈，我们去找街上医生好不好？医生肯定有办法的！”竹姬说话的声音呜咽着，双手抓住夜姬的手让她捧着自己的脸，从眼角流下的泪珠和下颚处的血液混合着滴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你过来一点，妈妈有话和你说。”
这是竹姬除了问自己的另一个妈妈的事以外，夜姬头一次没有回答她的疑惑。
竹姬脸上的表情微怔，很快便反应过来，耳朵凑到了她的唇边。
“咱们自己想要生存就已经很难了，所以以后竹姬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要首先照顾好自己，妈妈知道你心善，但是，要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再帮助别人，好吗？”
一个人……她以后要一个人生活了吗？
竹姬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娇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着，眼角的泪花打着转。
她忍着自己想要释放的强烈情感，轻轻点了点头。
“木篮里面的袋子里有两枚金币和一颗红宝石，竹姬要是坚持不下去了，就去吃点好吃的好吗？千万不要放弃哦，妈妈不想在去那里的路上碰见竹姬，不要让妈妈不开心好吗？”
“那个红宝石是你的另一个妈妈送给妈妈的，竹姬要记住千万不要弄丢了，有它在的话，想必你一定可以安全度过十六岁成人吧……”
“如果你遇见了她，记得替妈妈转告她，我爱她，不曾后悔过。”
“还有，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要有自尊的，坚强地活下去……”
竹姬认真地听着，没有哭喊出声，只是哽咽着，眸子里湿润了一片。
“记得去人族领域，做什么都好。但一定不要去那种香水味很重的女性特别多的地方工作，也要离那里的男性远一些，咳咳……”
“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要抽烟，不要喝酒，好吗？”
竹姬察觉到自己双手托着的那只手的指尖动了动，以为是妈妈想要她握得紧一些，连忙握得用力了些。
“还有这个……”
夜姬的另一只手从身下努力拔了出来，几乎是用摔的动作拿到竹姬的面前，手掌摊开，露出了她害怕丢失而一直抓在手里的东西。
一个翠绿色的两段式竹子发夹。
“小竹，妈妈祝你生日快乐……”
女人微微勾起唇角，眼睛半眯着，嘴唇微动，但很快眼神便失去了神采，被竹姬抓住的那只手也滑落了下来。
竹姬眸子里还流着泪，动作额外温柔不舍地抱住了那具仍有余热的躯体，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斥着这个漆黑到不近人情的胡同。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情绪崩溃而嚎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