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在往后的生活中,少些柴米酱醋的琐事,更不要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希望心灵能更多地浸没在安逸与空闲中,而非等到死后。
黎明前墨样的黑暗浸没小镇,晨鸟和家鸡都闭着嘴,偶有几声狗吠从某个小巷里远远传出来。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一道黑影坠落,稳稳立在地上。她放下怀中的女孩儿,腾出的双手托住背上的男人。
“塞林妮娜小姐,今天的事千万别跟外人讲,尤其是希尔的事,报酬我们也不要了。”
“伊琳哥哥,我不会乱说的。”塞林妮娜说:“我想请你们到我家,我可以给你们安排工作。你可以当我的保镖吗?”
“不了,再见,塞林妮娜小姐。走吧,希尔,趁天还没亮。”
……………………
午后艳阳的光,利剑样从窗帘的缝隙间刺进屋子,似乎想要唤醒斜挂在墙上、沉睡于鞘中,同为刺眼锋利之物的长剑。长剑正下方,一位剑一样挺拔的老人正睡着。
这是间极为简单朴素的房,稍大的家具不过一床、一桌、一镜、一床头柜而已。一尘不染的桌上,所有的物件都整齐地摆在左上角:小的本子沿着其下大的书的边角摆得方正,大的书沿着更大的桌的边角摆的方正,抹布叠得比书本还要方正。
老人睁开眼,虽黑发中已掺了近半的白丝,但那眼里见不得半分的浑浊,可谓炯炯有神。他并未睡着,从始至终都精神着,因为他心中有着令他刺刺挠挠的烦心事儿。
他叫巴夫龙,是这座庄园的一名管家。
他站到等身镜前,梳理头发,一丝不苟。天是燥热的,但他依旧穿上黑色的外套,只因他认为,白色衬衣与黑色外套最为搭配,外套黑内衬白也与他管家的身份最为般配。
他离开自己的房间,踩着软柔而绘制了华丽图案的暗红色地毯,走过长长的走廊,经过墙上挂的一幅幅价格不菲的画作,下到楼下。他穿过大厅打开大门,迎着洪水样的阳光,侵入到温水样的夏日里。
门外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参天的树下有青青的草、四色的花,有妙龄的女仆们或正打扫院落,或伸着曼妙的身子修剪园艺。管家站在门口,从院子里看到了整个夏天。
如此美好的小楼院落,在斯夫科特家族的庄园里还有十余个。与巴夫龙同等职位的管家也有十余个,妙龄的女仆们更是有百余个。这还不算家族在外地的种种建设。而斯夫科特本人也不喜欢大肆建设这种没什么实际作用的住宿。
“艾斯梅兰!”
“在这儿!”一位女仆听到管家的呼唤,放下扫帚,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转过身去。”
“好的。”
艾斯梅兰背对管家,管家稍俯下身,让自己能够摸到艾斯梅兰腰间固定围裙的绳结。那绳结是个蝴蝶结,两个下摆一长一短。管家中午就看到了两个一短一长的下摆。他解开绳结,重新为艾斯梅兰绑了一个两个下摆长度完全相同的蝴蝶结。艾斯梅兰扭头试着去看绳结,可可爱爱地转了一圈。
管家从怀中掏出手帕,极为精致地擦去侧额的一点汗,长长出出一口气,心中的刺挠感顿时消散了。他觉得分外舒爽。
“去吧,你扫帚缝里有片树叶,一定弄下来。”
艾斯梅兰好像没听到管家的话,她低下头,纠结地抠搜手指,就是不肯走。
“还不去?!”
“管家大人,我不小心打碎了走廊东边的花瓶。”艾斯梅兰今年十九,村中多年质朴的生活还不足以退去她脸上的稚气,她小声嘟囔着说。
“什么?!”管家紧紧皱起眉头,分外严厉地道:“那边是老爷和小姐们的住所!”
“你怎么这么笨!你根本不适合做女仆!我真想以老爷的名义把你开掉!”管家咬牙切齿跟嘴里挤出伤人的话,声音却压得很低,似乎怕人听见。他凑近艾斯梅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没人看见?”
“没有。”艾斯梅兰小声说。
“把碎片放到后院的垃圾堆里,马夫会拉出去倒掉。”
“但是,”艾斯梅兰着急地红了眼睛:“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办?”
“我屋子里还有个一样的,用我的顶上去。”
“那……那、那您怎么办?”
“原本还有一个假的用来作替补,可谁让你一个月打碎了两个花瓶?”管家说:“你是想被开掉,还是想花钱再买一个一样的?”
“我……我不想被开掉,我家里需要钱。管家大人,我也买不起……”
“罢了罢了……”管家抹去艾斯梅兰小脸儿上的泪花:“我不喜欢花瓶(尽管他用了一个多月的薪水买花瓶)。地也不要扫了,赶紧去处理掉。”
“嗯!”艾斯梅兰点点头,抹掉眼泪,刚要走却被管家叫住。
“等等。”
“我在,管家大人。”
“把这些钱拿上。”
“这……为什么?”
“我不喜欢钱。”
“……”
艾斯梅兰打心底里不想要管家的钱,但她正在科瑞亚学院上学的弟弟需要。她收下了钱。
“谢谢你,巴夫龙爷爷!”
巴夫龙看着艾斯梅兰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老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心痛那些年轻的孩子。就连刚刚教训艾斯梅兰都尽量压低声音,生怕让别人听见而伤了她的心。但他必须教训她,好让她长长记性。自己这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了,但她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没有人会惯着她。
在巴夫龙的行程表里,今天本该休息。能力与巴夫龙相近的管家还有好几位,他们都能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从而空余出许多无事可做的时间。但敢明目张胆地在屋子里睡大觉的,却只有巴夫龙。这要得益于他年轻时在大陆上闯出的名气。
爷爷他啊,以前可是很强的。
他处理掉一件烦心事,转而又想起另一件烦心事。他回到别宅里,顺着走廊行至尽头。他面前是一道木门,门上印着斯夫科特家族的家徽,一条喷吐烈焰的龙。门的后面,是斯夫科特和他的两个女儿。
长女塞林妮娜。
次女塞林贝纳。
就身为一名优秀且有着良好职业素养的管家而言,他决然不会做偷窥家主的事。但他有件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的事。他在心中默念咒语,随之体内的魔力流动到眼睛和耳朵周围,汇聚成奇异的“术”,这便是魔法。
这是他走南闯北习得的一项绝技。
屋内,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捧着本书看,他的对面,隔着茶几坐了两个相貌相仿女孩儿。
塞林贝纳虽是妹妹,却比塞林妮娜高出一头。金色的短发让她看上去利索又英气。不同于塞林妮娜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庄园与小镇之间,塞林贝纳很小就展现出超人的聪慧,多年来一直跟随斯夫科特四处奔波。
她只有十五岁,却与富可敌国的富商谈过生意,也狠狠臭骂过手下的打手。巴夫龙曾担任她和她父亲的保镖,但某次他苦口婆心地教导过她,要和善对待平民,之后便被年仅12岁的她下令,没有她的命令,不可以说话。
“抱歉,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巴夫龙去购买食材,但女仆长买的食材总是高于市场价,她可能并不忠诚,我会辞掉她。”塞里贝纳握住姐姐的手,自责地说:“巴夫龙应该陪在你身边,酒馆里竟是一些粗俗危险的人。”
姐姐甜甜笑着:“没事,我没受伤。有人救了我。”
“说来听听?”
“我亲爱的姐姐,这些话只说给你听,一男一女救了我。那个女人很强,她头上有角嘞!你可别跟别人说。我答应过恩人,不对外人说,但妹妹你是自家人。”
斯夫科特突然放下手里的书,穿上外套,戴上帽子,他说:“塞林妮娜,以后小心些。我有事要去趟矿山,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门外的巴夫龙散去魔力,理顺了不知何时纷乱了的头发,长长叹出口气,似乎叹出了长久的岁月,人便又老了。
……………………
垃圾桶里流出红艳的血,血蔓延着触及地上的长刀。在此之前,刀上已然沾染了血。刀的一旁,他垂着头、佝偻着腰,坐在凳子上。
“你在哪?”他身前的床上,女人费力地举起手。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
她把他的手握得生疼:“别离开我,伊琳。”
“放心,我一直在。”
“伊琳,我好难受啊!伊琳,伊琳!”
伊琳用手巾拭去她脸颊的汗,拂顺她额前的发丝:“相信我,会过去的。”
“伊琳,伊琳,伊琳……”她不停呻吟着,在痛苦中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似乎每一次提及他的名字痛苦就减少一分。
如此熬到后半夜,在伊琳迷迷糊糊快坐在椅子上睡去时,她突然清醒过来。
“我好难受,伊琳,你要怎么赔我?”
伊琳晃晃脑袋,揉揉因困意胀红的眼睛:“怎么样都可以。”
“我要吃烤鱼。”
“成。”
“我一个人就要两条。”
“成,都成,几条都成……”
她的愿望仅此而已吗?伊琳突然被她逗乐了,傻呵呵笑起来。当他看到了镜中自己的嘴脸,猛然咬紧牙齿,对自己怒目而视。她这样痛苦都是因为自己,我什么资格捂住她的手,我的名字又有什么资格被她呼唤?
他贪婪地感受手心柔软的触感,极为愧疚地想到垃圾桶里血淋淋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