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同林野樱见面,是在小学六年级的那个午后。当时老师拜托我将同学们捐赠的图书送到学校的图书馆,等到事后会请我吃便利店里4.5元的雪糕。我欣然答应了。说起来,我不算是一个十分孤僻的人,在班上有说得上话的朋友,周末也会一起玩,社团的运动也不会缺席。但我还是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同其他人不是一路人,我满脸微笑,心里却是冷漠的。不过老师总说我早熟,然后经常拜托我办事,招待我,同我谈心。真是一个好老师啊。现在想想,那时近乎冷漠的我是在经历那一件事以后。
那天放学回家,母亲带着我去了游乐园,还买了糖果,最后拜托邻居家的太太照顾我一晚上。
“乖乖听话,可以和阿姨家的小朋友一起玩,不过不能一次吃完一整袋糖果。”她说。
我认识邻居家太太的孩子,和我同班。他站在我面前,不停地吸溜着鼻涕,还一直冲着我傻笑。像个白痴似的,我心里这样想着。
那晚我偷偷地溜回家,母亲房间里面传来了陌生男人的呼吸声和女人的娇喘,我在门口听了一晚上。白昼将至的时候,我回到自己房间,一口气吃完了一整袋糖果,然后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我高烧不止。父亲从出差的外地赶回来,和母亲轮流照顾我。
之后父亲带我搬回了老家。我们坐在火车上,父亲留着眼泪对我说,就算只有父亲也可以好好的成长。窗外流动的风景倒映在父亲的泪珠里,像彩色的玻璃弹珠,哗啦哗啦地流泻在我的身上。
我在老家从四年级读到了六年级,没有母亲仿佛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我依旧是父亲和老师眼里的乖孩子,准确来说,我开始和其他孩子一样,偶然逃逃课,上课开开小差,和父亲吵一场架,然后第二天就和好。我始终不清楚母亲的离去让我的人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开始喜欢一个人独处。
六年级开始的时候,我刚走进学校的图书馆就发现了她。那时她还是短发,发稍落到肩胛骨上,整齐地贴着脸颊。套着一件白色半袖圆领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百褶裙,脚上是一双网球鞋。肌肤雪白,在初夏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真是一个标致的美人胚子。恍惚间,仿佛有一种未知的魔力吸引着我,我定定地注视着她和那笔直的大腿。
她双手捧着书,坐在靠窗的位置。整个图书馆没有别人,一切都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沙沙”的翻书声.
“我知道你,六年级的那个家伙。”说完,她合上书,眼神凛冽地看着我,“你在看什么?”
“对不起。”
“年纪小的变态也是变态。”她语气变得不善。
我感觉自己的脸胀红起来,一股羞耻感冲上心头。一时无话可说,我只能尽量埋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在害羞?”
“没......没有。”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道细微地笑声,我抬起头看向她,却发现她也在看着我。脸上笑吟吟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看什么喜剧。而我只注意到她那双黑黝黝的眸子,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我开始尝试转移话题,询问她:“你好像认识我?”
“认识?不,我只是知道你,就像我知道一天24个小时,一年365天那样寻常。”她说。
“等等,我好像听不明白你的话。”
“你很出名,你不知道吗。”她似笑非笑的道。
“出名?”
她用手指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撇在耳朵后面,稍稍吊起眼梢,我注意到她那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十分柔美,过了一会她才慢慢说到,“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看了一眼她手里捧着的书,“村上春树?”
“我不喜欢这个作家,但《挪威的森林》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可是这和我们刚刚谈论的问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手指点了点桌面。
“有没有一种可能,一个人活着但他已经社死了。”
“呃...”
社死?我头脑中思绪纷纭,理不清楚头绪。我狠狠地刮了她一眼,“看来你喜欢读书。”
“我喜欢——读书,但特别讨厌烂书。哪个国家的书都无所谓。”她一本正经,一字一顿的说。
“你真像一个老大人。”我说,“我最喜欢《采外景》里面的一句话——”
“川端康成在书里说:‘这正是初夏——宛若初夏一般充满朝气的处女的果体,映照在洁净的镜面上。’是这句话吗?”她抢先一步打断了我,“小小年纪就成为了一个变态,我真为你的未来感到担忧。”良久,我们相视一眼,都愉快地笑起来。我们在图书馆里聊了很久,从中午到晚上,我们读书,我们玩乐。
多年后,回忆起那个夏天的午后,我依旧想不清楚她是如何由社死这件事知道我的,不过一切都无所谓,我只记得那时年纪尚小的我们在图书馆狭小的角落里,谈论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谈论初夏和处女的果体。
六年级上半学期——大概三个月的时间,我和林野樱都呆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在图书馆里碰面,她钟爱现实主义文学,也喜欢戏剧。那时的年纪,书籍对我没有任何的吸引力,我喜欢看林野樱专注的样子,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系着红色腰带,我低头朝桌下看去,白白花花的大腿散发出一股天生诱人的魅力,让我意乱神迷。每到这时她就会狠狠地瞪我一眼,我讪讪一笑,拿起她放在桌面的书胡乱看起来。
说来也奇怪,我竟是林野樱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林野樱在学校里不受欢迎,相反,她不仅在学生里相当有人气,就连老师也时常夸赞她,什么“学习成绩优异”,什么“性格开朗,品行端正”等等。男生爱慕她可爱的外貌,女生喜欢她的亲切,但她对我总是冷淡和傲慢的。
“为什么就对我这样刻薄?”有一次我傻乎乎地询问她。
“你会对一个只知道盯着腿看的人友好吗?”顿了顿,她说,“而且这才是真实的我。”
在那一刻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暗自窃喜,或许是因为我在她眼里是不一样的,也或许是只有我认识到了不一样的她。不过,细细想来这也是我同她谈得来的原因:我们都对他人保持友好,都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人。
我们有时一起回家,会穿过学校前面的假日公园,虽说是公园,却只有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两边是一排红枫树,有时叶片脱离树梢,漫天飞舞,迎面而来,就像穿过一层层燃烧的烈焰。公园中心有一座喷泉,水从喷头喷洒出来,形成的水幕宛若群群展翼的蝴蝶。
“你就像蝴蝶。”我回头对她说。
“同蝴蝶一样美丽?”
“不,你和蝴蝶一样,是会飞的花朵。”我看了看水幕里的蝴蝶,然后说,“一不小心就飞走了。”
“什么意思?”她歪了歪头,好像对我的言论不明所以。
我们继续往前走,是一处商业街。我买了喜欢的漫画杂志,和她坐在广场的木椅上。我侧着头看向林野樱,发现她正在吃便利店里买的4.5元的雪糕,我不禁感到新奇。林野樱的家境殷实,她的父亲是本地的企业家,住在富人区。听别人说那是一座古典的庭院,有园林和小湖,还有古时候留存至今的红漆都剥落了的古桥。在我的印象里富人不会吃便宜的雪糕,就像仙女不会拉屎。当我把我冥思苦想的结论告诉她时,她不屑的一笑,说我该去医院看看脑子。我们坐了一会,在街边的十字路口分别,最后我告诉她,4.5元的雪糕很好吃,下次可以一起尝尝。她莞尔一笑,对我招了招手。我目送她的身影在街角消失,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