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迟疑着。眼前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就是那个我不知如何面对的亲人。
少年死板的表情有所松动,或者说是轻微地抽搐才更加恰当,最后他在挤出表情这件事上付出相当的努力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咳咳,现在……还是叫我六分仪源堂好了。”
六分仪?我不是姓碇吗?而且他让我称呼他……“是吗,这样啊。”尽管一见面就有着种种疑问,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服从了吩咐。
“……”
“……”
自然而然的陷入沉默,以前也是这样的,无法交流,互相回避,渐行渐远。但,如今,不想再这样了。
“那个……原因呢?”鼓起勇气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什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镜片下的眼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六分仪是怎么回事,还有……不想我称呼你父亲吗?”
听了我的话后,他寂然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似乎是有着想漂逸的趋向,但应该是被他抑制住了。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吸着气,貌似是在酝酿恰当的言语。
良久,他把怀中的牛皮纸袋向上拱了拱说“先进去再说吧。”
……并不像是要逃避,反而是要解决问题的样子,想和我好好聊聊吗?他和我?
我很难想象和自己的父亲促膝而谈的场景,所以在他拉开破旧的木门半个身子向进探后我却仍钉在地面上……先进去再说吧……父亲的邀请……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和父亲的接触……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我!我——
“……不愿意吗?”少年怅然地低下了眉目“那、那就下次吧?”随后他又苦笑着对我补充道。
“啊?”我忽然抬起头来放开了紧握的双手,怎么回事?他的言语,我的感情。
难道说……我曾为了解开亲子关系的困扰而阅览过一些讲解亲情的书籍,书里讲到孩子在看到父母对于自己讨好的模样时心理将很可能会极端的复杂紊乱。
说什么复杂……完全就是痛心啊!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啊?露出这样讨好的笑容!你可是我的父亲啊?不要对着我、对着你的儿子露出这样的笑容……
“……那个……六分仪源堂、先生。”
“……是的。”
少年拘谨地回复了我,好似是关系生疏的同龄人一般,但是的确比相互逃避的父子要强多了,这样啊,或许这样的称呼、这样的关系才更利于我和他的相处吧?
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后,我的语序开始变的平常了些许。“中午……还是要好好的吃饭才行吧?”
我将手中的饭盒向上提了提,他闻言后则低头看向了怀中纸袋里的面包和零食。
“……承蒙关照了。”
我未曾想到我会这样轻易的来访这个男人,我也未曾想到我真的会与他见面,我更未曾想到我们会在一间房屋内单独相处,并且、并且他会吃我亲手做的料理,真是……难以想象。
房屋内的布置单调的可怕,灰白的墙面大块小块的脱落着原属于它的部分,撑起单人床的铁架斑驳着点点锈斑,矮小的书桌承担了它所不该承担的重量,随后全屋唯一有亮点的物品大概就只有那一架钢琴了。
单调的房间里他无言地吃着饭,我沉默着打量屋里的一切,从他到钢琴,从裂缝到书皮,从尘埃到光束。
我原以为屋内会响起的声音只有我轻轻的踱步声和他用筷子刮划饭盒的声音,但当我路过那架钢琴的时候我的手却这样的不听话,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声琴音已传遍屋内。
他抬起了头。
我们四目相对。
所有的声音全都不见了。
不知是谁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然后我们同时说:
“不好意思……”“没有关系……”
……
他低下了头继续吃饭,而我的手仍停滞在琴键上……
“铛~”他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
我继续。
“咚~”他的眼皮颤了一下。
我继续。
“叮~”他好像没什么反应。
我继续弹蹿着……
时间流逝在变格的舒缓中,舒缓藏匿在人心中坚强的回首,回首的勇气在于对爱的期望。曾经绝望的孤魂厌恶的暗瞟水面,恶臭的街道恰合着他的心情,尽管懦弱但又坚定走下去的话……
我又能在心中高歌吗?是在胸腔凉彻后。
什么事物向前推进了吗?是在被殴出的鼻血凝固后。
跌跌撞撞的生活,内心的不满在积累,压抑的心情已要变质,只待崩溃的那一天。
我要做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做到。我已经不再需要去做些什么了。寥寥几语却囊括了一个失败者大半生的痛苦。
我在出生的时候就已失败了,因为我被人爱着,因为我被人扭曲的爱着,因为我无法抵挡那扭曲的爱。直到我意识到我是病态的时候是不是稍稍有些晚了呢?
别的孩子……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心理……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心性……
因为我已习惯了扭曲的爱,所以我难以接受正确的爱,所以我无法去正确的爱别人,所以在他们和他们将我置之中间时我将、我将!那样的事情!可恶!可恶!可恶!
我是既懦弱且卑鄙的,我没有勇气去克服自己的困难,我也没有真爱能去断绝邪恶。我厌恶着自己,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将这样对自己诉说,因为我,释怀不了……
低迷的眼皮使我的视线驻足在消黑的水泥地上,手指无意识的游荡着……只是……
“我喜欢这里的生活。”
“我喜欢初生的晨曦。”
“我喜欢人们的温柔。”
“我喜欢田间的劳作。”
“我喜欢华夜的虫鸣。”
“我喜欢和别人说早安、晚安、再见。”
“我喜欢我所喜欢的那个男孩子。”
我的心在颤抖,在绝望与悲伤充斥在我的世界时,那个天蓝色短发的红眸少女就那样的走进我的残线。
真是的……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啊,明明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子,明明她比我更值得幸福的,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如果我也只能靠浪费与欺骗她的感情来满足自己的话……
“我想要和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子,永远在一起。”
“决定真嗣君留在哪一边的……是你冲过来抱住我的那一刻。”
“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地和你说再见的……所以真嗣君一定要回来见我哦!”
如果……天地……真的都变了色彩……
如果……病态……也将被真爱治愈……
如果、如果……我们的故事并不终结。
那么,在重新认识你之前——
父亲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他是否也在聆听着音律的浮跃呢?假若是这样,那么长久以来我们之间交流的凝滞在琴键上找到了发泄口。
一曲终罢后饭盒也变的空留油渍,安静中我们的眼神短暂的交汇片刻,短的好像花火闪烁。
其实那个交汇的内容依旧是逃避,所以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内心的一些事物就已经将我推向了门口。
阴影和阳光鲜明的分割在门前,在手腕以上处搭在影内的把手上时,他起身走到了雪窗映阳处。
似是过于急切,像是太不熟练,又是那么的勉强,他说。
“已经……要走了么?”
不知为何此时我连回过头来仔细看看他的脸的勇气也没有。
“嗯、嗯!要走了。”
更加急切的节奏敲凑在心中,在传达之后我好想逃避,方才就那样的倾诉了,事后我却窘迫不已。
灵魂的痛楚是这样的,渴望理解,但害怕伤害……那是我的绝对领域吗?
只有眼前的画面换为室外的光景时我慌张的情绪才稍稍平复,踩着常晒的沙石我再次慢慢转过头来。
那个男人,我的父亲,六分仪源堂,神色复杂的凝视着我,有两分犹豫,多三分畏惧,其余全然是伤释。
但,最后,他自然地流露出笑意说道。
“路上小心。”
他说路上小心。
“知道了。”
我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