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李家后人才有的信物,从不曾为外人知。藏毒之法,也只有李家人才懂。他,怎么会有如此之物。
“只是我愧对李大人,虽找到了你,却从未曾好好照顾你。他为保全宗族赴死,托了我一副碧色勾玉和你,我想着将你接到身边来照顾你,便娶你进这将军府。可我却从未想到,大厦将倾,弄巧成拙,反让你受了连累。”
“咳咳,数月以来,我不知你喜好,便也只能由着你。不曾想倒是越发愚笨,惹得你生气。”蓝玉说着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脸红了。而我,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再也收不住。
终究是我太过自欺欺人,这勾玉,蓝玉数日的精心照顾,长思廊,善念亭,李善长,原来祖父与他,至死都是故友。他不查碧色勾玉,皆因知这一切是我所为。而我,终究不曾承认自己喜欢他,不肯承认放不下他。
“不可能,我不相信。”付琴喊了起来,“祖父一生清廉,若不是你等权臣种种构陷,祖父怎会获罪?”
“因为祖父明是燕王的人,暗是太子的人。”我道出了这一句,如今种种,只有此等缘由,才是死因,蓝玉点了点头。
“皇上扶持太子多年,自然不会看着其他皇子结党营私,威胁太子。燕王日渐势大,太子仁厚,终是不信,李大人这才跟了燕王意欲找出证据。却是东窗事发,被皇上设局杀死。只是皇上终究不曾想到太子因病故去。而将军府,这个皇上留来辅佐太子的人,便再无留之必要了。”蓝玉说到此处,满眼泪光,“瑶儿,你信我,请你信我。”
我止不住哽咽,又点了点头,抱住了他,“我们逃出去好不好,从后山,从后山走。”
蓝玉摇了摇头,“锦衣卫,禁军,甚至燕王,兵围凉国公大将军府,自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无须太过自责,蓝夫人,早已是燕王的人了,如今,就算你不动手,燕王自会清理了将军府,覆巢之下,潇儿又怎能躲过。”
“琴儿,终究是我们大意,被人利用。”我看着付琴,“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姐姐,我带着你一起走。”付琴喊着,“我们一起走,一起走。”
“瑶儿,快走吧!”
摇了摇头,“我想跟你一处,生死一处。其实我一直想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你必须走。”蓝玉怒了起来,“从寒山寺回来便已是大错特错,如今还这般不听话么?”
“不不,求你,不要赶我走。”
“你必须走。”蓝玉摸了摸我的头,“真是大意,你已怀孕三月了。”
什么!怀孕?我,有孩子了!我付瑶,有了蓝玉的孩子!以当今皇帝的态度,过了明天,凉国公府或许便不复存在了。而这将军如今唯一的后人……不,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必须保住。
深思间,门外已起了大火。
“瑶儿,取我的铠甲来。”
摇摇晃晃到卧房,那一身鲜红锦缎包就的铠甲,笔直挺拔。蓝玉换好铠甲时,远望之,红色瓒缨飘摇着,像极了画中的岳将军。
“我们走吧!”他拉过我的手,出了梨苑。却看见梨花一朵朵,洁白飘扬,微风带着火势,夹杂着梨花,在大火中耀眼地跳动着。这些梨树,没有一株死去。
“瑶儿,你看梨花开了。”
“是,终于和将军一起,看了梨花开。”我握紧了他的手,看着他迷离的眼,渐渐地,只听到了他微弱的歌声。
“枯灯昏暗兮夙夜长,满目怆然兮城未央,鞠躬尽瘁兮烛影魅……”
汉初,淮阴侯韩信被诬告谋反,吕后与萧何合谋将其骗入长乐宫钟室,白绫缚身竹筒为剑斩之。其妻悲恸,作君长乐之舞,继而被夷三族,后人感之,作曲《君长乐》。寓意君已西去,愿卿长乐。
洪武二十六年,锦衣卫告发蓝玉谋反。皇上以谋反罪将其剥皮实草,抄家灭三族,株连蔓引者上万人,皇帝亲手拟旨昭告天下。而我在寒山寺的春日中,以泪洗面。
什么皇上,什么谋反,堂堂一介将军,为保宗族出入满江红,娶了青楼头牌,醉宿风月场,如此百般退让,可皇上又何曾想放过他。若非锦衣卫步步紧逼,放火烧了将军府,若非送我和付琴出城,他又怎会穿了铠甲,拼死抗争,落得一个谋反罪名,让皇帝有了理由株连他人。
只是那夜,我竟昏睡了在了他怀中。看不见他身披战衣,气贯山河,威风凛凛地杀出金陵城;看不见他往常如一日的笑,看不着这金陵城内,满江红透。只记得他在耳边一遍遍念着:“君将西去,愿卿长乐。君将西去,愿卿长乐……”
君将西去,愿卿长乐。可没了他,如何长乐!即使在暮色中,百货大楼专柜的玻璃镜子在绚丽的水晶吊灯下,还是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圈来。
琳琅满目的珠宝使我头晕目眩,款式各异的钻戒一字排开在我的眼前。专柜小姐带着职业性的笑容耐心地推荐,将这些昂贵的石头夸得天花乱坠,恒久坚贞的感情,才衬得起每一款的独一无二。
戈子清侧过脸仔细端详我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石头,弯曲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出一片阴影,又仿佛不尽兴似的粗暴地拽起我的手指长吁短叹。他在专注认真时总是会眯着眼,从高中做数学题一直到毕业后对着繁复的建筑图纸,谨慎严肃到旁人不敢打扰。
我在周围待嫁女士对着西装笔挺的戈子清不断暗送秋波时无声笑开,以貌取人实在是一项充满悬念的谍战。
这是一场预谋的求婚,反复被家里催婚的无奈大龄男青年在与相亲对象忽远忽近地相处三个月后,终于痛下决心,直捣黄龙。
“你手指怎么这么粗?”。
戈子清板着脸,仿佛我是一个刚毕业懵懂无知的下属,嫌弃的目光停留在我僵硬的指节上,指腹上的薄茧狠狠砥砺着我的皮肤,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好似我真是将来婚礼的女主角。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下巴,少年青涩的稚嫩气息褪去,我却连他什么时候开始留有青色的胡渣都不曾在意。时光真是个温柔的美人,一切都会有冥冥中的定数,就像面前这个高了我一大截的成熟男人,终于要在自己最志得意满的时机内,迎娶娇媚的新娘了。
他白色衬衫上的领带是我通过无数次手忙脚乱的试验后系的,他脚上的黑色袜子是我今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这个噙着冷笑还能招蜂引蝶的男人,我见证了他最重要的蜕变,从上到下。而就在明晚,会有一场意料之中的浪漫求婚,将他带离我的右手边,而我只能为他铺撒一地的玫瑰花瓣。
我认为这不妥,常年与我厮混狼狈为奸的戈子清就要抛下我一个人,进入那神圣的殿堂,不管不顾我在他婚车后哭得声嘶力竭。这是我连续三天做的噩梦,我曾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沈初,你的职责已经完成,你能一路陪他走到这里,已然仁至义尽,放手吧,剩下或甜或苦的征程,就让另一个女子来接手。
可是我顶着黑眼圈帮他来挑戒指的时候,才发现,梦境与现实的距离是无可比拟的,我抑制不住一种叫做嫉妒难过的情绪蔓延到我的指尖,它先是温和地舔了舔你的心脏,就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分,张开血盆大口,一击致命。
戈子清上下蠕动的薄唇在我食指抚上他胡渣的顷刻间停止,他诧异地望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种怎样的神情,我只看得到戈子清因为惊讶而皱缩的瞳孔。在恍惚中我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地动山摇到我就快要站不稳,我下意识地握紧了他比我高半度体温的手。
他被震了一下,没有躲开,眼神中泄露出不忍疑惑,可是下一秒,他就触电般地毫无预兆地甩开了我。
因为我摸着手上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戒指,颤抖着嗓音说,
“戈子清,要不我们结婚吧。”
他瞪大的眼睛和坠落的心形首饰盒表明了他毫无防备就崩溃的心理底线,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我能感受到彼此紧绷错乱的神经。
如果我能将口无遮拦归纳为一笑而过的戏言那就皆大欢喜,可是视线穿过戈子清瘦削的背,我分明望见自己严肃认真的模样,振振有词到几乎昂着头倔强。
戈子清微微张着嘴巴,剧情翻转太快,等到意识到我的字词想要拽住我时,我早已拂开他逃之夭夭。
回到公寓内裹着被子哆嗦的时候,我给苏黎发了条短信,屏幕一点点暗下去,可见,连从前我最好的盟友都不愿再次搅和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
短短几分钟就足以摧毁一份八年的感情,倘若不是我耐不住气,或许我们能长长久久地做一辈子挚友也未可知,日久天长没有风险的安全范围。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署名为夏至的人气急败坏地发来短信,是戈子清一贯的粗暴作风,他说,沈初,你死定了。
戒指还安稳地戴在我的手上,戈子清,我怕我们会一起葬身地狱。我心中的阴暗面总能被戈子清一再地激发,这是苏黎和我的共识。
– 二 –
我们三人是高中同窗,年少气盛时总免不了恶战一场。戈子清长得秀气,唇红齿白,不咸不淡地扯出一个笑容也能桃花朵朵开,招蜂引蝶的技艺炉火纯青。爱穿淡色的衬衫,寡言沉默,高傲到不食人间烟火。我最看不得他的道貌岸然,平日里端着清清白白,内里一肚子坏水。
我起初恨他,是因为他见死不救,隔岸观火的小人,定要除之后快。
高中时学业抓得紧,周末便要返校,门卫大叔过时不候,任凭你鬼哭狼嚎也不会开门。在天灾人祸的背景下,我兢兢业业地发展着新的求生技能,无奈失算。
当我的校服裙子勾在后门繁盛枝桠间动弹不得时,戈子清一个助跑,凭借身高优势得心应手地抓住墙沿翻身而上,然后用一种见鬼了的表情看我。
在大义与存亡面前,我忍辱负重,憋屈着脸泪眼朦胧地望向他,企图他能英雄救美。
戈子清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不为所动。我指了指裙子,他点了点头,随后摆出一跃而起的姿势准备逃离现场,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
戈子清看我趴在墙沿上四仰八叉的高难度动作罕见地偏过头勾起了嘴角,晚风带着黄昏间田野的味道扑面而来,清新浓郁,他眼中是满满温和无奈的笑意,高挺的鼻梁亲吻着渐渐西沉的暮日,安静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心有余悸地出声求救,他眯着眼看了我裙子好一会,说,海绵宝宝。
随着残忍的撕拉一声,戈子清选择了最有效率的方法,他撕破了我的裙子后跳下墙,我以为他会张开双臂温柔地唤我下来,可是他没有,他心狠手辣地吩咐我自己滚下来。
恐怕就是在那一刻, 我认定了戈子清不可依赖,于是在浑浑噩噩的后来间,才会耿耿于怀到不敢踏出那一步。
我英勇就义般跳下后,戈子清将他的外套丢给我,只留给一瘸一拐的我一个修长的背影,我在心里暗暗咒骂他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