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不自觉地被那笑容吸引,双瞳中久久地映入那张笑面,似乎要将它刻入心扉。她良久才回过神来,蓦地红了脸,转过头撇嘴说道:“我自会送你这不速之客回去,不必担忧。”
海月说罢,提灯急急朝城外走去,一身海蓝轻纱海风中舞得凌乱,仿若不绝的波涛。
齐百川敛了笑,跟上那似海的女子,长眉微微蹙着。他看不清这个女子,更看不清这海上孤岛的真貌,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影绰模糊。
“姑娘,此乃何处?”他望着那个走入夜色中的倩影,禁不住问道。
女子回首,蓝眸散出寒意,一身蓝纱垂落,再不为风卷起。
“不过一场梦。”海月淡淡说道,她看向无边的海,蓝袖一挥。
海面上登时浪花四起,难以数尽的珊瑚破水而出,交错缠绵,汇作一条望不见边际的海路。那珊瑚泛着银白荧光,仿佛天上落下的月华,为齐百川指明了去路。
齐百川踏上那条路,回头看向昏昏灯火下女子冷淡的神色,堪堪一笑:“可还能见到姑娘?”
“最好永世不见。”海月拂袖而去,不曾再回头看一眼那个男子。她走得那般决然,却又在夜色的遮掩下,眼角暗暗坠下一颗晶莹的玉珠。
他若再来这里,便是九死一生。魔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近他所觊觎之物。孤自守护那件神物,这是她作为圣女的使命,她无力摆脱。
“姑娘若是笑,会更好看些。”
她闻声猛地转身,身后珊瑚上的紫衣男子一身狼狈,却还痴傻地笑着。她抿紧双唇,眼前一片朦胧水光。
海月一族,喜则落泪成水,悲则落泪成珠。当她落下的泪未化作玉珠时,她便知晓,自己是欣喜的。能有一人相伴,她是欣喜的。
她不再骗自己,莞尔一笑。
“那我这般,可好看些了?”
三·魂落深渊
海月嫣然的笑颜,忽地凝住了。
珊瑚的白光不知何时消失殆尽,微薄的光芒下,绵延海面的长路霎时间分崩离析。一颗玉珠滑下如纸的白肤,溅起一片淡淡的沙尘。
“不!——”
齐百川坠入冰冷的海中,寒意侵骨。他不自觉地合上眸眼,身躯无了知觉,心中若明若暗之际,一个黑影显露身形。
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在他耳畔响起,他觉到自己被拖入一道晦暗的深渊,再看不见任何光亮。
海面上乍起一声轻响,一条水蓝长尾消失在波澜里,漆黑如墨的海水中忽晕开纯净的白光,一如月华吞噬长夜的阴暗。
渺渺白光间,海月环住齐百川的身躯,蓝尾于水中划出道道长纹。少顷,她跃出海面,轻盈地落在海岸的软沙上。
“快醒来啊……快醒来啊……”她抱紧齐百川冷似海水的身躯,头贴在他的胸口上,带着哭腔不住轻唤。
海月族灭,她一场幻梦茫茫望不见尽头,日复一日地守护着这片海上的虚影。她曾那般渴求身畔能有一人相伴,予她荒冷已久的心丝毫暖意。直到如今,她抱着这个男子暖意尽失的身躯时,她才恍然,这世间的温暖从不会属于她。
“姑娘……”
她闻声,缓缓仰起面容,泪光间又望见男子担忧的神色,温柔至极,恍如多年前所见的明月,柔光四溢。她面上最后一颗玉珠滚落,取而代之的,是纵横而下的清泪。
齐百川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自己的身躯似乎由虚无重归。他闻见声声轻唤,用力睁开眼时,便见那个蓝衣的女子伏在他心口,身后拖着一条无鳞的蓝尾。
他听出她的泣声,担忧地唤了她。她仰面,他望见她蓝眸中盈满的泪,抬手将她面上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不自禁地放柔了声:“姑娘还是笑着好看些。”
他语落,那双蓝眸怔怔地望着他,瞳仁宛如含了深海至净的水,没有一丝杂物,唯有欣喜难掩。朝堂之上那一双双充斥着贪婪的眸眼,此刻仿佛都在忆中变得遥遥不可见。
他似乎,有些爱了这眸眼。海月嘴角堪堪勾起,又堪堪放下,她抬手拭尽泪,淡漠面纱般又覆住她的面容。她避开他的手,纤指轻轻抚过长尾,冷声道:“你当离开这里。”
齐百川收回手,指尖触及腰间一块翠色的玉髓,嘴角噙了一抹苦涩:“无牵无挂,不回,倒也无妨。”
他的父亲一度远洋再不曾归来,母亲闻讯一病不起,不多时便离了人世。他一身戴孝白衣不多时便换作紫袍,承继下父亲的官职。
他终日一副和煦的笑面,于官场中兜兜转转,但他本不是一个安常处顺之人。他时常驻足旷海之岸,期盼有一日能扬帆远航,一览父亲曾与他讲过的奇闻异事。
如今,他倒是遇了连父亲都不曾见的奇事了。
他这般想道,面上苦意转瞬消散,一双墨瞳间忽焕发光彩:“若我说这般境地便是我所求,你可相信?”
海月蓝尾化作一双玉足,她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齐百川,双手攥着衣角微微作颤,皓齿紧紧咬住了朱唇。
“你会为你所求之物丢了性命。”四·一笑迎春
海月一句冰人的冷语,齐百川并未听清。
他此时已是强撑着神智,身上寒意一阵甚过一阵,女子曼丽的身影在他眼中渐发朦胧。神昏之际,他隐约可见那抹海色近前,身遭登时暖意盎然。
海月拥住齐百川发烫的身躯,又一度慌了神。
倘若凡人不是这般脆弱,也许,她能更铁石心肠些。
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齐百川背起,踉跄着步子朝城门走去。
齐百川苏醒时,自己竟悬于蓝波荡漾的海面之上,身上覆着什么,仔细抚来,似乎是一床锦被。
“你醒了。”
清而淡冷的声音响起,那喉音间他闻到熟悉之意,环视身周,却依旧只望见海天一线。
“你看不见我,我说得可对?”
话语中些许薄凉,他循声侧首,目光落在湛蓝的海面,向着他揣测的女子清眸处,一口贝齿含笑:“无妨,我知晓你在何处。”
“我与这岛,都不过一片虚影。”男子面上呆傻的笑迷了海月的眸,她身侧长长的纱袂被那骨节分明的指掀起,掌心蓦然注了暖意。
“姑娘若是虚影,我又怎能触及。”
男子的声音宛如轻浪拍岸,波澜间迭起的素花落入她心扉,她却只觉得他痴傻无比。
明明看不见,却要装作看见。明明触不得,却要寻觅她的掌心。明明什么也不知晓,却要了然于心般予她慰藉。
齐百川看不见海月,自然也看不见她将手抽离后,一双朱唇咬出了血痕,指间海蓝薄纱不堪重负地显露出一道细口。
他终究还是看不见,只闻见她愈发清冷的声音。
“一个躯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