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城茶座现在正穿着自己曾经的校服,站在特雷森校园的校门外。她一只手提着装了自己训练服的纸袋,另一只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往下扯了扯白色的校服裙。尽管她心里清楚自己毕业后这两年里身材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但她总觉得这裙子穿在自己身上显得格外的短。
稍早以前,她向店长请了假,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自己得了重感冒需要去医院。店长对她这种突然袭击式的请假很恼火,不过还是以扣工资为条件同意了。之后,她从衣柜里翻出了自己曾经的校服,想了想后,又将训练服也装入手提纸袋一并拿上。衣柜深处还有几瓶色泽诡异的药剂。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动它们。
现在正是暮春时分。明媚的阳光像浪潮一样涌来,透过校门外那颗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的叶,洒下了一地摇曳的树影。那些爬山虎似乎长得更茂盛了一些,像绿色织锦一样攀附在赤炼瓦的校门上。学生们正三两成群,有说有笑地走入校园,尽是些没见过的新面孔。有的学生在视线扫过她时会多看她几眼,但也仅仅如此了。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自己再次来到特雷森学院时感觉已经是恍如隔世,和自己相熟的学妹们也都大多毕业,那一张张青春洋溢却陌生的脸让她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时间流逝的事实。短到心中那股熟悉的悸动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涌起,仿佛上一次踏上赛场就在昨日。
她深呼吸了数下,捏紧自己手中的纸袋,准备混在几个学生身后溜进校园。
“这位同学,进出校园请刷卡。”只是,还没等走进校园,门卫就彬彬有礼地拦住了她。前方的几个学生习以为常地掏出了一张精致的卡片放在读卡机上,伴随着嘀的一声,她们继续有说有笑地往校园深处走去。她感觉自己的冷汗一下子流了出来,学生卡是什么?这两年新出的规定吗?她开始后悔自己这么冒失地过来了。
“同学,你是没带卡吗?”保安似乎看出了曼城茶座的窘迫,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起一份表格递给她,“没带的话就在这上面先登记一下班级和姓名吧。要是弄丢了卡的话要记得及时去补办。”
曼城茶座感觉自己的两颊滚烫。她是内向的性子,向来不擅长应对这样尴尬的场面。有的学生开始好奇地驻足看热闹,这让她更不好意思撒谎。要不要干脆跑走?保安还有工作,应该不会来追自己吧。只是……自己的目的怎么办?
“同学?”保安并不知道曼城茶座心里的纠结,面带不解地又提醒了一次。
正当这时,一只带着茧子的大手猛地一下拍到了曼城茶座的脑袋上,还亲昵地揉了揉。这让后者身体一抖,尾巴和耳朵因惊吓而跳起来。但很快,因为认出了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它们又恢复了平静。
爽朗的声音自曼城茶座头顶上方响起:“抱歉啊,这是我的担当,她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说话,这次就让我直接带她进去吧。”说着,声音的主人用另一只手掏出自己的教师证冲着保安挥了挥。
保安有些诧异地点点头,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路。
“你来之前先告诉我一声就好了,这两年有的无良记者会混进校园搞些偷拍之类的小动作然后编排些捕风捉影的新闻,所以校方现在强制要求学生和教职工进出校园都得刷卡……”训练员,或者说前训练员带着她向自己的训练室走去,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曼城茶座沉默着紧跟在他身后。就像当年一样。
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已经删掉了训练员的联系方式吧。
不过,其实不只是训练员一个人,训练员只是她试图刻意遗忘掉的过去的一部分。
来到训练室里,曼城茶座注意到训练员的书柜里摆放的那些奖杯和奖状还是她当初和训练员一起拿下的那些。大概是这两年他一直在做公共训练员,没有签下新的担当吧,她想。
训练员蹲下从壁柜里掏出一套煮咖啡的工具,开始娴熟地研磨起咖啡豆。不等茶座开口,他就先说道:“喝杯咖啡再聊正事吧。正好我买了新的咖啡豆,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很快,咖啡的香气在狭小的室内氤氲开来。两人各端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曼城茶座有些拘谨地低垂着头,双手捧着咖啡放在并拢的腿上。而训练员则是大大咧咧地侧坐在椅子上,将瓷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他闭上眼睛,面露陶醉:“入口香甜酥软,回味中又带着浓郁的醇苦,不错。自从茶座你毕业之后好久都没人这样和我一起喝咖啡了。”
“训练员的手法,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曼城茶座端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咖啡,露出了微笑,“工作以后我就很少有时间这样慢慢研磨咖啡了。喝的都是速溶的。”
“这样啊,那就好好享受今天吧。话又说回来,你这次是为什么来学校呢?”
“其实……”曼城茶座双手紧握瓷杯,眼帘低垂,盯着那变幻莫测的蒸汽,轻轻开口说道,“训练员,我还想再和速子跑一次。”
说完这话,她感到有些难为情。自己那么久都没和训练员联系过了,结果甫一重逢提出的就是一个令人为难的请求。她微微抬头,窥伺训练员的表情。但训练员似乎对她的请求并不感到惊讶。他将咖啡放到一边,神情凝重,沉吟了许久后才说道:“其实我早就有你会回来的心理准备了……只是,为什么你还想和她跑步?不论是你和她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奔跑了,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因为……”曼城茶座顿了顿,“我最近一直在做噩梦,梦到我的‘朋友’。”
“‘朋友’?是那个‘朋友’吗?”
“没错。是她。”
不用更多的解释,训练员和曼城茶座对“朋友”这个名词都已经心知肚明。那是从小就一直伴随在曼城茶座身边的幽灵。每当她看别人比赛或是自己参加比赛时,朋友都会出现,仿佛一道漆黑的疾风刮过赛场,将所有参赛者都甩在身后独自抵达终点。她既是曼城茶座的引导者,也是曼城茶座追逐的目标。
只是,在曼城茶座的比赛生涯里,她从来没有追上过朋友。也从来没有见过朋友的正脸。
“自从退役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朋友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可现在,在梦里,我又梦到了自己在追逐朋友……我在赛场上奔跑,整个赛场上只有我和朋友两人。四周是一片黑暗,然后……”回想起那噩梦,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犹在耳畔。曼城茶座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她双手捏住膝盖,用微微颤抖的声线继续说:“我听到周围传来整齐划一的助威声,声音喊的却是……‘爱丽速子’。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追着朋友跑去……可是……每一次做这个梦时,朋友的速度都在变慢。”
“今天早上的这次梦里,朋友的速度已经像是在慢跑了……如果下次再梦到的话,我想我一定会追上朋友的……”讲到这,曼城茶座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可是,我不想这样追上她啊!朋友那慢跑的动作简直是在嘲讽我,她就像在说,‘难道一定要我慢到这种地步,你才有可能追上我吗’。我渴望的是在赛场上堂堂正正地追上朋友,而不是像这样嗟来之食一般的施舍啊!”
训练员俯下身,直视曼城茶座的眼睛,低声问道:“茶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
“我退役之后没多久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曼城茶座惨淡地笑了笑,“我想……这一定是‘朋友’对我的惩罚吧……一定是因为两年前的退役赛上,我不光彩地夺得了本该属于速子的胜利……”
“不,胜利就是胜利。你没有违背规则和道德就没有什么不光彩的。”训练员摇了摇头,“尽管有些过分,但我还是得说,那是速子自己的失误,和你没关系。你有没有考虑过,你梦到朋友也许并不是因为那场退役赛,而是别的什么原因?”
训练员顿了顿,又接着说:“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他将桌上一面小镜子递给了曼城茶座。她接过来,发现自己现在的面容只能用“憔悴”两字来形容。金色的眸子像昏黄的街灯一样黯淡,黑眼圈浓厚。两颊消瘦,颧骨在灯光照射下留下了两道浅浅的阴影。
她皱了皱眉,将镜子翻过来扣在桌面上:“这只是因为我没休息好……我最近做这个噩梦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我很担心你……”
“谢谢你的关心,但这两年其实我过得还是挺好的。”
“茶座,你骗不了我的。”训练员苦笑,“现役时期你就有过不顾手脚重伤硬是想要去参加凯旋门赏的事情……你这么倔强的性子,怎么可能和那样的结局和解呢?我有几次想和你联络,可是连你新的联系方式都找不到。”
曼城茶座的心事一下被说穿。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只好低下头轻轻搅拌咖啡。
“茶座,何必紧抓着过去不放手呢?人总归是要走下去的啊。” 训练员低声说,“如果你过得不开心的话……要不要来和我一起工作?我可以向学校申请给你一个辅助训练员的职位……我们可以每天都在一起喝咖啡,每年春天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樱花……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最喜欢和我一起去看樱花了。”
看樱花曾经是曼城茶座和训练员每年春天的必修课。每到上野公园的樱花盛开时,训练员总是会煮上满满一保温壶的咖啡带上,然后和她一边赏樱一边喝。有时候樱花瓣飘落到咖啡杯里,曼城茶座就轻轻吹开花瓣,看着花瓣在水面上打着旋。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像是樱花的淡淡的香味也溶进了咖啡里。
但是,这两年里,她已经把这习惯戒掉了。
“抱歉,训练员。”曼城茶座摇了摇头,“我现在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事情。”
训练员悄悄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和速子聊聊的话,我会帮你打听她的。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有消息的话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