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王府井还没整改重修,还有很多苍蝇馆子林立,就在步行街背面,大多挨着水吧开,方便打包揽客。他们去的是一家烤肉店,圆形铁壁子洒上一圈油,铺张吸油纸,正上方一个巨大排烟口,直通屋顶那种。老板认识樊振东,刚落座就端上来一盘烤小肠,说是送他们这桌的。
“谢谢叔。”樊振东接过菜单,转头对他们解释,“我以前就老来这吃。回头客,回头客。”
冬天对于烧烤店来说是淡季,现在店里客人并不多。但等到夏天最热的时候,门市外边就会搭起来露天的棚,摆几十张塑料桌凳,摇身变成大排档。晚上八九点钟最火爆,把电视搬到室外放点什么欧冠啊,什么NBA啊,边吃边看,推杯换盏,鼎沸噪声里往往会把老板忙到脚不沾地,那才叫一个热闹。
“你们来吧。”他笑得眯起眼睛,把菜单推给对面的她们,“我跟周雨不挑。”
考虑到两个男生的饭量,陈梦和朱雨玲点了比平日里要多几倍的食物。可纵使如此,到最后还是没够吃。
“老板!”周雨挥手加菜,“再来一盘烤馒头片,一盘臭豆腐。多刷点酱料,尤其是咸的,辣的,越多越好。”
朱雨玲撑得不行,摸着肚子往座椅靠背一瘫:“周雨这么能吃辣?牛。”
“替小胖点的,我可吃饱了。”周雨笑,“他口重,爱吃这些。”
等这两盘东西上桌,樊振东倒真是一副喜爱模样,胃口依旧,吃得很香。
他吃东西时很迅速,很专注,腮帮鼓鼓囊囊,会让看着他吃的人也很有食欲。陈梦眼前掠过过年热腾腾的暖气,红彤彤的窗花,想到同一屋檐下家人齐聚一堂,而她举杯共享母亲和姑婶们做成的满桌大餐时,也曾有过这副相同的吃相。
快过年了呀。
“你也多吃点吧周雨。”想起家人她神情柔软,嘴上却依旧在关心好友,“等世乒赛回来,有得你忙。”
周雨语气有些无奈:“左手嘛,应该的。”
他这次世乒赛只打男双,但世乒赛后的公开赛要兼三项,男单,男双,混双,国家队里的每个左手都难逃此命。或许左撇子这种相对而言特殊又稀少的天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要比别人更多地被使用,被燃烧。
祸兮福兮,所伏所倚。
“辛苦了。”陈梦举杯,“敬左手。”
朱雨玲见陈梦举杯,便也跟着举:“敬左手。”
樊振东手里的馒头片咬到一半,嘴里咀嚼着食物抬头环顾她们,随即立刻擦擦嘴,迅速举杯:“&\~+#%……敬左手。”
但其实在座的人里,只有他自己未成年。
“嗨,你们也不用替我觉得辛苦。”
周雨一把将樊振东手里酒杯夺走,转而自己喝了一口。
“风水轮流转。”他道,“说不定下次就轮到你们配双打,兼三项了。”
后来陈梦经常会怀疑,周雨那天的嘴是不是开过光。
因为不久后的釜山亚锦赛,他们几个真的都被队里安排上了兼项。
而她和樊振东,也第一次升级成了混双搭档。
听说还是樊振东的教练吴敬平钦点的,为了锻炼小将。
在这之前陈梦从来没想过樊振东跟自己两个右手,还有能配混双的一天。也不知道吴敬平是怎么在女队参赛的那么多好苗子里,偏偏挑上她的。
不过这样的赶鸭子上架倒也未必是坏事。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但通知下来那天,陈梦跑一万米的步伐好像都轻快了点,就连下训的路上都在哼歌。
“你高兴啥呢?”朱雨玲一个劲问她,“说出来让我不高兴一下。”
“有吗?”她却毫无自觉,“没有啊,我觉得我挺正常。”
她们下训的场馆挨着操场,午饭时间,相隔几十米跑道她不经意向外看,这一刻就在不远处那片划了线的篮球架下,却正有一群男孩你追我赶,激战成一团。
其中也正巧包括她新晋的混双搭档。
传球,过人,暴扣,看得出来他确实在非常纯粹地享受这项运动,手心辗转跳跃的篮球并没比脚步飞扬多少。春日寒凉可他浑身的汗就好像出不完似的,日头下随着碰撞夺球的动作正活泼一闪,又一闪。
就好像什么动物,头发黑皮肤白,毛茸茸,圆滚滚……哦,想起来了。
熊猫。
“你不会是想加入他们吧?”朱雨玲断然拒绝,“不行,我饿了,你得陪我吃饭去。”
“哪能啊。”她适时收回目光,“走,吃饭吃饭。”
然而话音还未落,那边的篮球就如有神助般,啪地一下,朝她们这个方向撞来。
她们再次停下。
樊振东跑近捡球的时候才发现她们,小孩嘴巴咧开,一对眼泡当下圆圆地鼓起来。
他气喘吁吁:“差点砸着你们,不好意思啊。”
男队训练之余会集体约篮球,樊振东应该是很喜欢的,因为陈梦之前也经常在这看见他。
“道什么歉。”她摆摆手,刚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下,忽然道,“中午吃了吗?”
朱雨玲的眼神忽然变得警惕,无声盯她。
(你不会是要带他一起吃吧?)
“还没。”他把篮球夹在腕下,“打完球,这就准备去。”
朱雨玲的眼神开始饱含威胁,无声瞪她。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那要不要一起?”陈梦恍若未闻,果然笑眯眯对樊振东补充,“这不我们俩要打混双了嘛,研究研究战术?”
朱雨玲的眼神寒光四射,已经可以杀人。陈梦不相信樊振东这么会看眼色的人没察觉到,可几乎是话音刚落,她就已经听见小孩很痛快地答应:
“没问题。”
他扯了扯身上湿透的短袖,摸摸鼻子,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那我去换个衣服,马上。”
少年人从陌生到熟悉,简直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吃几顿饭,配一次混双,就已经足够小孩们从仅能维持体面的礼貌,拉近到可以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都那样单纯,那样坦荡,在那样尚且不明所以爱为何物的年纪就只是因为想,就去做,而不考虑任何其他东西,这是被青春赋予的特权。
人生长路越往前走越将会穿戴层层枷锁,迈步奔跑皆不再自由。等到流逝岁月剥夺这份特权之后,一切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野望,都将成为奢求。
现在直觉说,他们想靠近对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
那就靠近吧,趁现在。只要主动就会有故事。
是他们选择了彼此。
只可惜两个人第一次搭配混双,最终仅仅止步季军。
其实这个成绩对于陈梦来说还算意料之中。毕竟他们初出茅庐,混双业务不熟练,没优势也没默契,一路虎头虎脑拉生拉死打到四强,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樊振东却好像并不这么想。
“平野的球太转了,又软,”颁奖结束,准备去接受采访时他就在她身旁,边走边用右手比划,变声期嗓子有点哑,咬字却黏黏糊糊的,“怪我,我还是力量给太大了,太着急一板拉死,如果有几个球处理好了……”
樊振东将自己的每个失误球都记得很清楚,一个个不停复盘过去,分析其他方式处理的可能性,顺便往自己身上揽锅。看得出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懊恼。
其实那时候,他性格里的完美主义就已初现端倪。
那一年他只有16岁,她也才19岁,他们是当之无愧的新生代,后备力量。在外人看来,就算输一场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依旧如此年轻。
年轻就是希望,就是本钱,全世界几乎所有的现役球星都在中国乒乓球队,成名主力尚未退役,黄金一代正值当打,那么多的前辈在他们身前遮风挡雨,庇护之下长大的雏鸟们拥有一切。
他们都有足够的成本试错、失败,然后下次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