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玮哥和维子去北方打工了。一个煤矿老板说是缺人下矿洞,一万多一个月。”坐在路边,树明苦涩地发笑,“第一年回来还自夸赚了钱,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就听说死在矿难里了。”
“他们才十七岁,怎么能下矿洞?”
“不知道。”树明居然学会了抽烟,“哥,来一根?”
陆离本是不抽烟的,可他还是接过烟,学着树明的模样夹着烟准备点火。树明忽然笑了:“哥,你平时不抽烟吧?这样点火点不燃的。你没必要迁就我。”
陆离将嘴里的烟抽出来,苦笑:“我是怕和你有了距离感。”
“有陆哥你这句话就够了。说真的,之前乍见你那会,我真有农民见了皇帝的震惊。”
“这么夸张?”
“咱廉租区谁不知道陆哥你升入川海一中了。川海一中!那个全是官二代富二代的学校!都说陆哥你以后发达了。”树明砸吧这嘴,“小时候我就觉得陆哥你聪明,胆子大,什么都敢做,以后肯定比我们有出息。”
这话如果是楚晓东来说,陆离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从树明嘴里冒出来,却多了几分荒诞感,似乎过去那个充满灵气的树明就此死去,现在的树明也学会了阿谀奉承、虚与委蛇。
“明子,你还记得其他人现在在哪吗?”
“其他人?仁心小学的人吗?”
“嗯。”
“大部分都走了,只有几个像我一样没本事的还留在这混饭吃。”
陆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廉租区的未成年人生活情况比想象得要糟糕得多,相比之下他还算幸运的,至少有邹雅梦,有一个爱他的姐姐。
“方便和我说一下你监护人的事吗?”
“……我监护人?我就见过他一面。然后他就带着补助金跑了,我差点饿死在马路上,最后是好心人给我送到医院才活下来。我当时可丢脸了,抱着葡萄水瓶当宝贝不撒手,一群护士姐姐围着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树明想到“开心”的事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身份或者职业吗?”
“只记得是个大叔,说着川海方言。”
陆离忍不住皱眉沉思。
他和雅梦姐那两个不负责的监护人也是川海人,操着川海方言,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找到那群骗补助金的人渣吗?
和树明闲聊一会,树明得知陆离是带着“任务”来的,便自告奋勇地带陆离去找廉租区剩下的几个未成年人。
树明先将推车推回家,换了身衣服才出发。二人往廉租区深处走去,越往深处走,环境越是恶劣,满地都是垃圾和污黄的液体,就连环卫工人都不会深入此地。巷道的阴影里或蹲或靠着一群干干瘦瘦的人,枯槁憔悴,潜伏在阴影中宛若鬼魂。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文明的阴影,也是痛苦的渊薮。
“哥,注意点,他们都吸粉的。有的人心理有疾病,看到正常人路过,都会突然上去拍一把粉。”树明提醒了一句。
“嗯。”
走过几个街道,便看到一座如同烂尾楼一般的老旧居民楼。几个不良少年坐在居民楼前,抽着同一条烟,一个人抽几口便递给下一个人。见到树明到来,那几个不良还吆喝了一句:
“小明子,有烟没?”
如果是过去的树明,被这一声喊,估计会立马哈着腰上去递烟。可现在的树明只是眉毛一抬,喊道:“别嚷嚷了,陆哥回来了,有事找你们!”
“陆哥?哪个陆哥?”
“草,陆离!”
“邹雅梦没来吧?”
陆离见这群人四处张望的模样,顿觉好笑。他小时候是因为调皮捣蛋在廉租区的仁心小学出了名,可雅梦姐不一样,她的威名是“打”出来的。上至初中部,下至小学一年级,哪个孩子没被雅梦姐暴打过?仁心小学的混子们打不过邹雅梦,就在贴纸上写“暴力女”贴在雅梦姐的课桌上,想用这种方式气死邹雅梦。
开玩笑,哪怕是陆离成年后,若真的和雅梦姐对打,也只有被她一只手吊着打的份。陆离曾想过,如果他当初没有和雅梦姐相遇,雅梦姐会不会成为黑社会大姐大?
周海鸣,陈世威,还有阮倩。陆离看着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如果他当初没有被川海一中招收,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沉沦在这人间的底层,醉生梦死,不省得人间事。
“陆离,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好歹是曾经的同学,周海鸣等人坐姿稍正,算是给足了陆离面子。
“我想问问你们监护人的情况。”
“没有那种东西。”
阮倩欲言又止,可看了看周海鸣的逐渐阴沉的脸色,还是闭上了嘴。这妹子一直亲近周海鸣,本性不坏,却学周海鸣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夫唱妇随吧。
监护人一事是廉租区所有孩子的禁忌,周海鸣冷着脸:“这有什么好问的?陆离,你问这件事做什么?”
“只是想试试把他们找出来。”此乃谎言。陆离询问监护人一事只是为了完成楚晓东交代的任务,也是为廉租区众人牟利益。陆离活了两世,深知千万不能许诺利益的道理,无关人品,只是人性。
这个理由很正当,听起来也像是陆离这个胆大包天的主会做的事。周海鸣脸色好看了些:“你问吧。但我记不得多少了。”
“你还记得你们的监护人的名字吗?”
三人中,只有阮倩弱弱地举起手:“陆哥,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过那份监护协议,上面写的一大排名字里第一个是安顾来。”
安顾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啊。陆离摸了摸下巴。
“还记得什么吗?”
“不记得了。”
“那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有经济来源吗?”陆离忽然觉得这话是楚静怡会问的。不知道这七天假期,呆头鹅是怎么度过的?是和父母去旅游吗?嗯……下次记得提醒呆头鹅别坐飞机。
三人都是尴尬地偏过头,仅存的自尊让他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早已舍弃自尊的树明替他们回答:“他们都过得不怎么样,靠着每月六十块的补助活命。”
“六十块……吃怎么解决?”
“吸了粉,就不会感到饥饿了。”树明的声音平淡到堪称残忍。
陆离默然良久,然后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百块钱。
“陆离……你干什么?”周海鸣眼睛瞪大,“你、你要给我们钱?”
树明也拉住陆离的手:“哥,你也是个学生,念书也要钱。他们早就废了,给他们钱也只是便宜了毒贩子。”
周海鸣身子微微一软,自暴自弃地说:“是啊,明子说的没错,给我们钱有屁用啊?陆离,陆哥,我这是第一次叫你陆哥吧?”
陆离眉毛一抬:“我给你们钱,你们收着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如果你们真拿这些钱去买冰,就当我喂了狗。”陆离身材偏瘦,可站在牛高马大的周海鸣面前,气场却压得他抬不起头。
“我管不了你们顿顿饱。”陆离将五百块交给阮倩,“但你们但凡还有一点斗志,就去戒毒所呆个大半年。”
泪腺低的阮倩眼眶红红的:“陆哥,谢谢你,以前都是我们不好……”
小学、初中时,周海鸣三人和陆离、邹雅梦就不对付,双方根本算不上朋友。可对于陆离来说,这群可怜人和他同根同源,大伙都是孤儿,本就是一家人。
“这种煽情话少说两句。”陆离摇摇头,带着树明便要离开。
周海鸣忽然喊道:“陆哥,以后有什么事,我周海鸣拼了这条烂命也会帮你的!”
陆离愣了愣,无声一笑。他们这群孤儿是何等地相似啊?缺爱的人,虽然平时会伪装得不近人情,可一旦接受了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善意,便会掏空自己去回报,可悲又可怜,大部分缺爱者一辈子也走不出这样的魔障。
陆离和树明在往回走的路上,他明显感觉和树明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那股莫名的生涩与隔阂感消失不见。
“陆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知道。总觉得陆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像是童话中的人。”
“是幼稚吧?”
“不。我读书少,词汇少,不知怎么形容。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学的一篇课文吗?夸父追日。我觉得陆哥你就像夸父,我很钦佩你。”
理想主义者。陆离脑海中冒出一个词。他一直自认是现实主义者,是个实干家。理想,永远是与天空、脚不沾地绑定的,是一个璀璨如烟火、缥缈如泡沫的词。这算是骂他还是夸他?
送到路口,树明忽然停住脚步:“哥,我就不送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麻烦你了。”
树明却没有走,如同钉子一样定在原地。
“明子,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陆离发现树明的拳头捏紧。
“陆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深吸一口气。
“什么事?”
“考个大学,替咱廉租区的兄弟出口气好吗?”树明的眼睛通红,“我不想咱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我想别人知道,咱廉租区的孤儿也有人能成为社会的精英!咱一辈子看不到的风景,陆哥你代替我们去看一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