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们请注意,游客们请注意,下一站:琉璃城,Tourists …”
京曲戏腔的音调一成不变地放,列车在行驶,轮与铁轨相撞的乐音叮叮当当奏响。
常青坐在硌背的便宜座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
并非好酒——这一节车厢充斥烟味,刺鼻的汗味,每个人都死死盯住前方,或是在衣服上擦去沾染的油腻,或是目光涣散地看着前面站着、躺着的行人。比起活人更像死人,这些是流落到这座六十年前遭遇过核爆的都市的平民,他们是工人、流浪汉或是灰色地带的三流混混,把所有工资投入劣质的酒和琉璃散,浑浑噩噩度日的人。服务生不会向这节车厢的人提供上好酒类,因为他们根本买不起。
常青坐在这群人中,就如同一个异类。
他的义手——那不像是工人买得起的,就如同黑夜中闪耀的星辰一般耀目的银色义手。那上面标注着这是兵马司的制品,“神威陆代”。有人朝他投来不友好的目光,但很快移开了。不论他是什么人,有这样的义肢,便不是他们能够打小心思的人。
“第一次来琉璃市?”
酒杯中冰块碰撞的声音响起,常青略微抬起眼皮,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注视着来人。
六尺——常青略微估算了一下来人的身高,那一身西装革履也实在不是该坐在这一节车厢中的人。
虽说高,但却瘦。一张脸上摆着既可以说笑、也可以说哭的表情,双眼却无悲无喜、无怒无哀,只有天塌于前而不变色的淡然。
“是。”
“自上次一别,你可是杳无音讯,”那人摇了摇头,“去哪儿了?”
他坐在常青身侧,手拍上了常青的大腿,做着一脸熟络的表情说。如果不是他眼中仍然是空无一物的冰冷,常青几乎要认为他很高兴与自己碰面。
“嘿嘿,你约了我,却不回答我?这可不像朋友该做的——还把我定下的一等车厢推掉,害我要陪着你……”
“我走过成千上万的地方,”
浊酒并不可口,但味道激烈,几乎要将喉咙烧干。常青一口吞下了整瓶,将酒瓶随意抛飞,
“你说的是哪一个?”
那人眯了眯眼。
“那,从何处来?”
“四海来。”
“到何处去?”
常青准备拿另一瓶酒的手停住了,他顿了顿,指向远方——被早秋降落的雨打湿的宏大建筑。
那高塔静默地伫立着,没有光,也没有声响。没有窗户,也没有生气,仿佛一座坟伫立在铁般涌起的兽脊上。
“去杀天下修罗。”
——
“欢迎来到琉璃市!市民们,在这座不夜之都,你能找到你想找到的,实现你的梦想,赚一笔大钱……”
“全是狗屁。”
夜幕下的常青背着背包,穿一身破旧的——那是友人的旧衣服,打满了补丁——连帽衫,静静看着全息影视上唾沫横飞的主持人。
“是啊,天下已经够乱了,天下修罗又当了市长。一刀便斩断了百米的市长大厦,又在废墟上建筑了琉璃大楼……那华山的剑主,也没这本事呀。”
身旁的友人啧啧称奇,双手放在衣兜中,看似随意地行走。
六十年前,这座城市曾遭受过核武器的打击。
尽管京城派下了武者和救治部门,核武器的阴影仍然在这城市的角落蔓延。
随处可见的、等待拆迁的破烂房屋,上面涂着漆黑的斑影,展示着一幕人类挣扎求存的绘卷。
而街道的那边高楼耸立,无形的屏障与空气清新管道隔开了喷出废水和有毒气体的工厂与崭新繁华的大街,人们趴在低矮的围墙上眺望,想象着那街道上满是穿着漂亮衣服的女郎,或是遍地的金银财宝。然后监工智械会将他们从未来拉回现实,用磁力鞭抽打他们,让他们屈服——就如同这个城市的市长曾做过的那样。
“他们应该享有真正的自由,”
常青低语着,
“他们应该活在没有束缚的天空下,没有天下修罗、没有六扇门和锦衣卫,没有朝廷的世界。”
“嘿嘿嘿,说归说,血别溅到我身上,我现在只是个生意人,”友人叫着,盯着常青,“现在……暂时还是。你有让我重操旧业的筹码?”
“很快就有了,”
常青挥了挥手,“把那个大夫的住址给我。我的倒计时要到了,时间所剩无几。”
“知道了。”
——过场。
灯火通明,粉红色的霓虹灯闪烁着,勾引着人的**。
丑时三刻,月明星稀,天边的一连串光亮把夜烧出一条闪耀的痕迹,让整个城市如同白昼。
然而,大街上人群却畏缩不前。
一个蒙面的武者——看起来像是女人。她一手持刀,内力让四周的群众几乎忍不住要失禁。
‘啊……啊咿咿咿咿——你别过来,别过来呀!’
武者面对的那人似乎是一个普通人。
他胡乱挥着刀,看不出任何刀法。那人面如金纸,浑身不健康地颤抖,左手掐住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在大街上鬼哭狼嚎。
“当街行邪淫之事,欲图伤害他人未果,今天,斩的就是你!”
武者冷哼一声,声音中是压不住的怒气。
她玉足一踏,不见半点声响,只看那霓虹灯闪烁的瞬间,男人便人头落地。
快——若是各位有武者的动态视力,便可以看出那精妙绝伦的一刀了吧。男人仿佛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斩断了一般,张开口发出嗬嗬的声音,在下一秒——便咽了气。
人群沉寂了一秒,然后便轰动了起来。
没人叫好,每个人都在四散逃命。
“啊咿,武者杀人啦!”
“武者——武者以武犯禁!”
“啊咿!”
霎时间,偌大的街道便变得冷冷清清。
武者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她才抬起头。
那是直升机。
如同舞台的聚光灯一般,四架直升机的探照灯汇聚在了她的身上。远处传来了一阵轰鸣的声响——还有一股内力,一股让武者无法忽视,如同史前暴龙一般、在生命层次上彻底压倒性的暴力气势。
终于,那人在武者的面前现身了。
起初是人群——像是仪仗队,有旗手,有军乐,锣鼓喧天、旗帜飘扬。
然后他们如同西方传说中的摩西开海一般散开,露出其中一人的真容。
身着紫金貂毛大衣,漆黑如乌木的头发却随意地打理,使其乱如鸟窝。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被与大衣完全不搭调的皮裤包裹,却意外展现了完美的小腿曲线。皮鞋和地面相撞的“笃,笃”声有节奏地响起,那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近到武者忍不住想逃走的距离时,那人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金色的眼眸——散射着致命而灼热的光芒,其中仿佛有融化的黄金和破碎的琥珀在无规律地飘动,闪耀着炫目到让人不敢直视的色彩。
逃。
这是武者第一个想法。
那内力宛如比漆黑更加漆黑的空洞,宛如洪荒的巨兽亲临凡间,仅仅只是靠近——仅仅只是靠近而已,就让武者的心脏近乎停跳。
那人开口了。
“之前那几个女人让我很不尽兴,”
声音中仿佛有一种魔力,明明是要将人心脏捏住一般的低沉嗓音,令人感受到来自基因深处潜藏的、潜意识里的恐惧,却又让人在一瞬间因为这恐惧而折服感叹、仿佛毒药一般侵蚀人心的声音。
“你能娱乐本官吗?”
武者摆开架势,但来人只是不丁不八地站着,明明腰间别着一把刀,却丝毫没有将其拔出的意思。
太看不起人了。
武者的战斗,只要一瞬之间就能决出胜负,那是生死的一瞬。
若是像对方那样轻敌的话——
能赢。
武者这么想着,呼出一口气,向前跨步。
跨步,挥刀。
已经练习上万次的动作无比圆融写意,巨大的压力让武者到达了一直以来无法突破的瓶颈——这是她能斩出最快的一刀,其刀宛若破风的鹰隼击打长空,就连风也被这一斩割开。
武者已经看到那人被割开喉咙、开膛破肚的样子。
然而。
“无趣。”
只听见了这样的低语。
随后武者的刀偏离了——不对,是被看不见的力道震开,那股力量一直从刀身向下,转向武者的手臂……
咔嚓。
刀,碎了。
简简单单的、像是废铁一般彻底碎裂了。
然后,武者看见了击碎她的兵器的,是那人的一根手指——不,武者的动态视力看到了,仅仅看到的是一道模糊的光影,然后自己的刀撞在了对方的小指指甲上。
接着,便被一击弹碎了。
逃——!这个词汇充斥了武者的脑海,她向后跃去,但视线却丝毫没有远离那人。
诶?
武者的视线向下看去。
聚光灯下,无头的尸首缓缓落地,仪仗队在奏乐,喧天的鼓声几乎要将人耳朵震聋。
一扇窗户打开了。两扇窗户打开了。三扇、四扇、五扇……
然后,一个人终于忍不住激昂的情绪,探出了身子,挥舞手中的花卉——
“天下修罗!”
“天下修罗——天下修罗——天下修罗——!!”
“天下修罗——天下修罗——!!”
民众们声嘶力竭地呐喊喝采,为那站立着的唯一一人欢呼喝彩。他缓慢地扬起了手臂,在直升机探照灯营造的舞台氛围中,站立在被这座城市定义的恶徒血泊之上,昂起了头颅。
“欢迎,我的市民——”
扩音器将他的声音传遍全城,
“欢迎,来到我,天下修罗·修的城市,琉璃市——!”
而这一幕,被飞艇记录,在全城的荧幕上直播着。
所有平民,所有高官,所有家族,所有富商,所有豪强,所有武者,都抬头看向了环绕城市飞行的无人飞艇反复播放的、天下修罗斩杀恶徒的视频——
骄傲着,为自己是琉璃市的公民……
感受到由衷的自豪。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