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无名

作者:凛虹 更新时间:2022/7/18 7:31:18 字数:16543

暄离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枯枝,由一股和风送入橘黄色的火焰中,火堆中央的几块木头烧得通红,边缘滴出透明的树脂,流到烧焦的石头上。

因热气而腾起的灰烬飘落到他的鼻尖,他用手拂去鼻子上微痒的触感,有漫不经心地望着火堆,顺手又往火堆里扔了根干枯的树枝。火焰因吞食薪柴而热舞,亮黄色的裙摆点燃了附近的野草。暄离用脚灭去这意外之火,不甘的火星粘到他那只破旧的皮靴上,最终化为失落的尘埃。

远行已有四日,过了三重关隘,见过了两条向人们讨要过路费的石桥巨魔,口袋里带的干涩麦饼也消耗过半。但他们离目的地还颇有一段距离,考虑到食物短缺,翰析早已带头吃起了树上的野果,那些东西吸饱了森林里的湿气、雾气、甚至毒气,像翰析这样健壮的人,吃完还会说一阵子胡话,顺带晚上呢喃出整夜的梦话。

但即使这样,暄离还是愿意把树根上的蘑菇当做晚餐,即使会使舌头麻痹几个小时;因为那些麦饼实在是难以下咽,算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他脆弱的胃逃离过期谷物的折磨。

半夜的虫鸣渐微,它们大概是陶醉进方才的交响乐间了,枕着美妙音符沉入梦乡。但暄离一丝一毫的倦意也无,即使他正帮第三个人的守夜,他离梦境也很远。每夜都如此,在一堆不属于他的枯草上,他辗转反侧,坐立难安,直到最后一颗星星淡出夜空,他才稍稍在梦境间呆坐一小会。

翰析的细微梦话在寂静夜里清晰可闻,他似乎在一张华美的长桌上大快朵颐,嘴里的呢喃都是些美妙食物的名称。

听到这些食物的名字暄离也有些哀怨,因为其中也有他喜爱的一件,他稍有遗憾地叹气。尽量不去注意翰析嘴中的美好天堂,所以又他听起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石块下某位田园歌唱家的歌喉,即使这虫鸣相当不入耳,暄离也在其中感受到了小虫儿对伴侣的呼唤。

周遭的森林影影幢幢,树枝像鬼爪般的探向空中,一只枭鸟立在高高的树杈上,尖锐的爪子勾住弯曲的树枝。它发出诡异的咕咕声,像是森林的某种回声。

借助气流回溯,暄离知道森林的阴影处,在火焰的光芒辐射不到的地方,有着一只打着盹的狸猫,它藏身在空心的树干里,每半个小时就要摇摇尾巴,打次哈欠。还有一只不愿入眠的灰狐在游荡,它曾蹲守在离翰析不远处的高草后,长达一个小时它都直挺挺地瞪着百无聊赖的守夜人。最后当暄离忽的往火堆里扔了一大块木头后,它终于觉得在此等待永无收获,摆着略微发白的尾巴钻入高草丛间,搅出不小的波澜。

直到现在,灰狐还在窥伺守夜者,仿佛只要等他因困倦倒下,它就能偷摸摸溜到附近摸到什么好处。

夜空亮起第三颗时星,大概已经凌晨二时了吧,他稍稍打个哈欠,明明一点都不困。

一副身躯在火光中翻身,他缓缓张开自己那双浅棕色眸子,眸子里耷拉着一簇明亮的的火焰。

宸坐起来,挠着被飞虫叮咬的手臂,若无声地问,“你没睡吗。”

暄离如同警觉的幼鹿,听到有人起身就张大眼睛看向侧面,“还没。”

“又是睡不着吗。”

“是啊,不怎么困。”

“是吗……”

暄离又将目光聚焦到飘飞的灰尘上,其中块较大的灰尘形态如同蝴蝶,在火焰外同一只灰溜溜的飞蛾相舞,即使它们的目的不一样。飞蛾想要更加接近火光,追寻不可能的梦,而灰尘只在逃离火光,逃离此处,随后死寂。

宸扯下一根长着穗子的草杆,磨出几颗乳白色的种子往火堆里扔,火势未因这些细小的种子而壮大,也没有把它烤成可食用的小颗粒,只变作一点灰黑色。

“我记得自从你出了那座城堡,就几乎是夜夜难眠了。”宸把一颗种子扔到嘴里,饶有兴致地品着。

“是吗……我没什么感觉,就是睡不着。”

“一定很难熬吧,你得一连呆坐好几个小时,数着星星数着月亮,想着盼着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睡意。”

“也没什么,没那么难熬,就感觉是坐到火炉旁一样,看着看着,就过了很久。”

“那在旅店里呢,难道盯着天花板看。”

“差不多,又时还盯着蜡烛,或者窗外的月亮。总之当一切都黯淡后,我才会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是要等到没有光亮才能睡着吗,哈哈,我一开始以为你是怕黑呢,所以才要一直睁着眼睛,看着蜡烛,看着月亮,或者看着天花板。难怪你早上总是赖在床上,像滩烂泥,怎么叫都不动分毫。然后起来时,老顶着两个黑眼圈,时常梦游似的穿过昏暗的走廊。”

“我可不怕黑,那就不会独自守夜了。”

“哦,对,守夜,”宸将一把种子扔入火堆,“好像该轮到我了,你可以去休息会了。”

“我……还不怎么困。”

暄离抬头看着半空渐渐隐去的时星,又过了这么久了吗,“或许又可以。”

“那倒到枯草上,闭上眼,数上一百下,然后做个好梦,或者跳过那假梦。”

谢谢……

暄离侧躺着,合上眼就听到百虫齐鸣,嚷嚷个不停;宸也在一旁弄出各种细微的噪音,要么是脚踢到石块;要么在扯下草茎;要么是他的长长叹息,不知在怀感何物。

但就在这一片悄声的喧闹间,暄离感到分外的安宁,他思绪沉寂下来,没入黏糊糊的泡沫里,柔软的气泡抚平情绪,悠然起伏,飘荡且沉醉。

早晨他是被一阵急促的鸡鸣声吵醒的,原来是冰然与清隆在追逐一只咯咯咯叫的山鸡,山鸡有着金红相间的尾羽,趾高气昂的翘得老高,它的翅膀不断拍打,虽然没能使它飞起来,但击起枯树叶也让追逐者越来越恼火。奔跑中清隆被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绊倒,导致后面的冰然也因此倒下。他们的追逐大戏就此结束,山鸡也钻进茂密的灌木丛,只留下咯咯咯的嘲讽般的高鸣。

冰然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望着山鸡躲进灌木丛,失了踪迹,他哀嚎美餐离去,却装作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高举着一根闪亮的金色羽毛,高呼道,“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今天简直走运了,我为你们带来了,哦,一根该死的山鸡的尾羽,也许我们能把这美丽的羽毛炖了,装作我们美美吃了一餐鸡肉呢。”

“得了吧,”宸一边啃着麦饼一边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一路上都吃了不下四次山鸡了。”

“这可怨不得我,都是那家伙太机敏,我们追不上。顶多捡到几根掉落下来的尾羽,哦,这些羽毛,可以拿到黑市上买呢,幸许某个猎奇收藏家喜好这路东西呢。”

“但这东西你又不知名谓,又没法为其造出噱头,根本没法卖出去。要我看,你把这些漂亮的羽毛编成一顶滑稽的帽子,也许还有几个图新奇的小姑娘会买下来呢。”

众人轰然大笑,但冰然却认真地解释道:“那种羽毛帽在市场上早就泛滥成灾了,只要你去富人区走一遭,你就能见到一百根涂满金粉的鸡羽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殊不知那些羽毛都来自濒死的家养公鸡,涂上亮晶晶的粉末就敢抛到市面上兜售。”

“但是你手上的羽毛,是纯正的山鸡尾羽,闪着金红光芒,然后什么来着……”

“那就是独一无二啊,”冰然举起闪亮亮的羽毛,“能在市场上卖出高价,然后我们能大赚一笔,用这笔钱,我们就可以把手上这些的废铁换成由一流工匠的打造的精钢武器,还有一整套新的炼金设备。岂不美哉。”

“但我们现在,顶多买根木头剑柄。”翰析说。

“好吧,该死的,”冰然把尾羽一扔,“我知道,我知道……一根破羽毛能干什么,我拿过去卖,过路人还可能以为我是个爱显摆的臭小孩。唉,你们能不能让我的发财梦保留得久一些,让我飘飘然地熬过这没趣的时日。或许真我该找个幸运数字,然后像个傻瓜一样遵循某种生活信条,到时候,就会有一袋金币把我砸晕。”

“这种事,不可能吧……”

冰然往附近的草丛踢了一脚,“该死的,我怎么可能会有傻瓜的运气。哦……瞧这可爱的家伙,摔了一跤还能在发着臭气的草丛里找到一颗鸟蛋,真是幸运啊。喔……你居然生吃了。”

草丛里发出清隆含糊地声音,他的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难以下咽,“那当然,生蛋强身健体,有助于我对抗强敌。”

“鸟蛋还有这功效?”翰析纳闷地问。

“怎么可能,”宸闷头大笑,“都是他自己在胡编瞎造。”

越丘则半掩尖鼻,“感觉有点恶心……”

晴澄咯咯直笑,喃喃道,“要是能做个水煮蛋不是更好吗,哎呀,晴澄也有好久没吃过煎蛋了呢。”

夏琳一言不发,面不改色,但她心里的感叹惋惜之情比任何人都要浓烈。

清隆站起身,嘴角挂着滑溜溜的蛋清,头发上不知住着多少草屑。

“味道其实像鼻涕。”

他抹去手上残留的蛋清,蹦跳几步走出草丛,拍去身上的尘土,转着圈跑到他的行李旁。拿出皮质水囊,猛灌几口水,喝完后傻眼盯着天空,半响后就突然把那些液体都吐了出来,声响之壮大,都怀疑他把昨晚那几块麦饼都吐了出来。

“活该……”冰然捡起破碎的蛋壳,吹去灰尘与草屑,嘻嘻说道:“那家伙吃了山鸡的蛋,虽然营养丰富,但味道……你们瞧他那样子就知道了。”

“你怎么不早说……”清隆拿着一节杨树枝在漱口,想要抹去牙齿间的糟糕气味。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会生吃。”冰然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该死的……”

翰析自感已经习惯了队内的这种氛围,但这次他还是没忍住笑,“好了,好了,还是快些收拾吧,不然我们在中午前到不了那个关卡。”

越丘默默准备好过关隘的费用,长洪地区都是半个银狮的关隘费,哼,半个银狮,那群大腹便便的领主简直在躺着挣钱。而那些穿着铁甲的士兵总是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趾高气扬地举着几支装饰华美的花枪。

只要过路人对于高昂的过路费稍有不满,他们就会摩拳擦掌,搅动嘴上那一圈丑陋的黑胡子,喷出一句又一句问候祖宗的下流话。其实长洪地区的士兵都是半路出家的二流货色,要么是个招安的山贼,要么是流氓另图发展,真正具有骑士精神的恐怕仅剩城堡中央的那块骑士石雕了吧。

要说收取过路费,还是那些看起来笨笨的巨魔专业,它们憨厚可掬,不仅收取的费用不高,还会和你共进午餐,前提是你得先适应它那夸张的饮食。有位叫汉耶的巨魔,相当客气,在一场愉快的午餐后,它给了每个人一个它最喜欢的紫色苹果,虽然人类根本受不了这水果对于胃部的破坏力,让众人集体腹泻,但所有人还是很感谢那只巨魔的。

暄离也收拾起自己的行头,一根用不了的棘木短杖别到腰间,几本草药书扔进背包,还将一把只能削树枝的短刀在石头磨了磨。瞧着刀尖相当之钝,他一边叹气,一边把短刃插入皮鞘。

有一队马鹿穿过附近的林地,为首的那头鹿忽然驻足,噢,见到一群陌生家伙,他们穿着或黑或灰的外衣,用着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不停抱怨,还在在傻乎乎地把一堆东西背起来。其中一个大个子背的东西尤为多,还有瘦小的家伙虽然背的东西少,但走起路来还是气喘吁吁的。

有个人类似乎发现了它们,扔下包裹飞速跑来,他念起咒语,跳起来变作一头角冠瘦小的同族。瞧他那细脖子,简直像只母鹿一样,马鹿借着华美的鹿冠一顶,幻兽师就飞出老远。

宸摔到草地上,摸着被撞红的额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傻乎乎地笑着,“哎呀,我还想向那头帅气的马鹿问问路呢,谁知道它这么热情。真是糟糕。”

“也许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在森林寻一条近路,不然总被那些关隘收费,总觉得不值。”冰然感叹。

“但能安全些,沿着大路走,顶多遇上一头寻食的独狼,而走入森林腹地。你可能碰上的,可能是山狮,蝎尾兽,吸血妖,甚至体型庞大的巨蛇。上次我们想要从森林边缘外走,逃票一个关隘,但听到一头灰熊的吼声后,我们又老老实实地给领主们上交关隘费。”

翰析说。

“好吧,当我没说……”

“幸许,我们能解决掉一只,比如山狮,据说它与灰狼没什么两样,都是些利爪、尖牙。顶多体型稍大些,我们能解决的,不是吗。”冰然试图辩解出那么一丝可能性。

“可以打过,”夏琳冷冷做了判决,“不过结局如何呢。剧本不在你手中,可能是两败俱伤、可能需要我们立起一座小小的墓碑。你愿意吗,想在胜利之后,默哀同伴的死亡吗。”

翰析清清嗓子,郑重发言:“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那座坟墓是为我准备的。我不希望见到你们其中任何一人离我而去;如果我的盾没有保护好你们,我会非常自责,我能想象,那悲痛之情,同死亡无异。”

“得了吧,”清隆嚷嚷起来,驱走这叹息的阴云,“别在这哀婉感叹,把自己锁在一个安逸鸟笼里,我们踏出了那座城堡,但今天又拐入另一道囚牢。一道不敢发出冒险之声的地渊,要早知今日畏惧不前,我们还不如藏在在那城堡里,何必出来呢,何必来做个行走在生死边缘的冒险者呢。不会是你们那时觉得这些怪物,不过一堆看起来唬人的数据罢了?我还以为早已做好了负伤的准备了,之前的谨慎、小心,如今都是些不堪入耳的懦弱。”

此番说辞的确辛辣,言语间有着不属于他桀骜。

沉默间,暄离笑了出来,这些讥讽根本不属于那个愣头青,这是暄离在无眠时段里打发时间的日记。是他拟造着的一道巍峨的身影,在审判他的懦弱,他的萎靡不振,他想象中的惨淡的未来。是一个强势的自己在嘲弄弱势的自己,是虚假的,伪造的,光有辞藻粉饰的,一段自欺欺人地妄作言语。

“这是哪个傻瓜的名言,”暄离感叹,“恐怕那家伙的懦弱,更为不齿吧。大概只有真正弱小者,才会写下讥讽他人的字句,用来拔高自己。”

清隆尴尬地扔去藏在指缝间的小抄,吹了声口哨,“喔哦,你居然猜到了,我准备的笑话怎么样。我刚才见到你笑了,怎么样,怎么样,我讲笑话的水平是不是上升了。”

“可能他笑的原因,是这个笑话不是笑话。”越丘喃喃。

“哦,不是笑话那是什么,你们不也说了几段笑话吗,什么死来死去的啊,可把我逗乐了。然后我也接了一句,切合程度相当之高,对吗。”

“该死的,”夏琳冷冷轻言,“我刚才还以为他不是傻瓜。”

“其实他有时这样也挺好的呀。”晴澄咯咯直笑,她默读咒语,施展秘术,在空气中召唤几个洁白蝴蝶,蝴蝶扑哒翅膀,落到晴澄纤细的手指上。她轻声与这些魔法蝴蝶说了些什么,便轻轻抬指,让蝴蝶翩翩飞去。它们钻入森林的淡影间,在墨绿的叶片间飘然如风,如同幽然之森的精灵,于静谧中飞舞。

暄离也欲拨动和风之弦,想与一缕柔风轻语,可森林之风川流而过,无风为他而驻足。

他的魔力自那次的激涌过后,日渐微弱,昨夜的晚风还愿与之低语,晨时清风却不理不睬、自顾流淌。

众人走出森林,踏上一条铺着些石子的道路,碎石之中不时冒出些嫩绿的新叶,但没等它品尝足够的日光就会在整路工脚下惨死。

瞧着,对面就走来一个整路工,是个白发苍苍、穿着整洁的老家伙,他瞧着暄离等人衣装破旧,想来不是什么权贵,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只顿着那根戴着小铃铛的木拐杖,赶着并不存在的蚊虫。

要是见着一队公子哥,他居然会放低那瘦骨嶙峋的身段,恭恭敬敬地为那些劲没处使的权贵们指路。什么从这个路口会通向哪个城镇,什么那个路口会通向哪个港口。不过,并非所有贵人都会停下来听他琐琐碎碎的唠叨,都带着向导和地图呢,便扔了两个铜币让他闭嘴。

夏琳冷眼看着那个老家伙,他正琐碎地嘀咕着,不是诅咒、就在侮辱。真是不明白,为何连个整路人还要对他们抱有如此深厚的恶意,就因为他们看起来像群带着武装的乞丐,还是清隆那个笨蛋一直在踢着石子?

好吧,在别人面前踢石子确实不太礼貌,还把所有人的脚后跟踩了个遍,真是该死,冰然一手挽住活蹦乱跳地清隆,“大哥,瞧你这么有精神,要不帮我背点东西吧。”

“不行不行,”清隆抖动那对粗大的眉毛,“你连那一丁点东西都拿不起吗。”

“非也非也,”冰然半摇手指,“我是见你这么想表现,就给你个舞台呢,只要在你的背上再添上我的那些小家伙什,你立马就可以变成我们团队最能负重的大腿,到时候你肩上的东西可比翰析的重多了。负重小能手,诶,不错的称谓吧,好了,这就是勇者清隆在冒险道路上获得第一个称号,我们一起为他鼓掌吧。”

“干嘛,”清隆尾巴推开那个满嘴胡话的家伙,“你真当我傻吗……”

“哦……”冰然稍显惊讶,“没想到啊,你居然会这样说。”

“当然了,”他自信地拍起胸膛,“我背上的东西,现在就是最重的,这个听起来不错的称号,我早就得到了。”

冰然侧身问越丘,“什么情况。”

“啊?这个啊,唉……不夸他一下,他都不愿背那么重的东西。”

“什么?”清隆觉得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凑近冰然的耳朵,发出野驴般的大喊,“我现在的负重难道不是最重的?”

“没有没有,”越丘急忙回复,“就是最重的,就是最重的。你想想看,翰析那包里都是些轻飘飘的药草,怎么比得上你的那些锅碗瓢盆呢。对吧。”

“那是自然,我包里就是最重的,本来就是,不要把当小孩哄着。”

和小孩有什么区别,暄离感慨地闭上眼,说话时像小孩那样不着边际,做事时像个小孩那样马虎,睡觉时还要像小孩那样把手枕在脑袋下面。有时为了一小块牛油面包,还要拼了命的去抢夺,得不到会闹腾,甚至还会提出决斗。虽然基本上都输了,但那一晚还是会让所有人不得安眠,他吵啊,闹啊,觉得身上的疤痕太丑了啊;还必须得让翰析、越丘出马,对他哄啊、骗啊,给他喂下味道不怎么样的止痛药。

有一次冰然实在受不了这家伙在夜里聒噪,打扰他提炼药物,就直接把半瓶安眠药灌到他嘴里。奇怪的是,那个量的安眠药,足可以让正常人死睡两三天,可清隆这家伙,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能蹦起来,学着公鸡咯咯咯的乱吠。

清隆又踢起石子,嗒嗒嗒地打到其他人的裤腿上,留下一块灰色的印记。

“嘟嘟嘟嘟嘟……”他不知道又学着什么在叫,似乎是一只乐意在水里唱歌的麻雀。

他的哼唱刀子似的刺入众人的耳膜,把脑袋里的核桃敲得叮当作响,咚咚地响起一场嘈杂地追悼会。从他嗓子里流出的悼词意外地吸引来众多山雀,它们合以美妙的清啼,仿佛在这阵不堪的哼唱里,萌发着新生的曙光?

山雀美妙的歌喉与清隆那可怖的哼唱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碗人类难以忍受的怪味汤。更多飞鸟落到附近的树杈上,各色鸟羽五彩斑斓,使得那根朝天的树杈长出了绚烂羽翼,正排翅欲飞。鸟儿吱吱咋咋地叫个不听,它们似乎沉醉于这场清晨的合唱,在清隆那低沉、凄惨的哼唱中,它们各方异彩,争奇斗艳,仿佛一场盛大庆典将要来临。

可大家并没有鸟雀那般雅致,在这哼唱把他们的神智搅得稀碎之前,赶紧让他闭上那张臭嘴。

冰然猛地捂住清隆的嘴,鸟鸣嘎然而止,飞溅的泡沫铺满他的手掌,“该死的,真恶心。”冰然赶紧把手在清隆的衣服上抹了抹,“求求你不要再发出奇怪的声音了。”

“为什么?”清隆困惑地偏头,他的背后飞过数千只鸟雀,乐曲终了,飞鸟暂离。唯有几只斑斓的蓝孔雀在原地扑哒翅膀,似乎倦于飞行。

“为什么我连哼两下都不行,现在又不是晚上,周围又没有怪物,我哼两下应当无伤大雅吧。我可是在练习唱歌,想着好在篝火旁给你们助兴……诶,瞧我发现了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向着树杈上的孔雀扔去,“中……”

石子飞入浓密的树叶间,不知踪迹,几只孔雀也振翅划入森林的阴影间,仅留下摇晃不止的树杈。

“唉,可惜。”他又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想往着那看不清的阴影里投去,掷出自知的渺茫,冰然拉住他,指着那整路者的深凹眼睛。

“瞧那凶神恶煞的眼神,”冰然乔装严肃,假意警告道,“只怕能将你吃下去,别再做出傻瓜一样的动作,或者发出讨人厌的声响,惹得那家伙死盯着我们。”

宸在一旁补充道,“只要你做得更加惊艳,那家伙可能还会尾随我们呢。想想看,一连十几里,都将会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我们。”

“好可怕的样子,像个夺魂的幽灵一样跟着。”晴澄十分入戏的补足话语。

虽然众人都对那老人是否尾随,产生一丝忧心,可清隆只是无奈地耸起肩,把手挂到腰间的皮带上;嘴巴高高掬起,仿佛觉得所以人都欠了他一样东西。他望了那干枯的老人一样,同样投以不善意的眼神,“好吧,好吧,我安稳些走便是,手放这,嘴巴闭上,眼睛看天上,保证不打扰你们的美妙清晨。”

他的确说到做到,不再哼唱,不再摇晃,可那双脚依旧在胡作非为,把一颗颗石子踢到其他人的裤腿上,留了什么难看痕迹,他也看不见。

比起某些东西不时触碰裤腿,路上的磕磕绊绊更让人难受,一脚踩入沙子般的碎石堆已为常事,这些松软的细石曾是地虫狩猎蚂蚁的陷阱,如今惨遭废弃,松松垮垮,只等疲惫的双脚落入其中。幸亏他们并非陷阱所等待的猎物,不然这一趟,他们得有了十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了。

太阳逐渐滑上中天,将热浪不吝啬地泼出,把空气烤得干燥。

越丘念起法咒,让一些冰凉的的水汽湿润周围的空气,暄离也照例吹起一阵阵和风,掠过被太阳烤得发烫的额头,把那些粘稠的汗液尽数带走。暄离艰难地维系风的流向,经过那日的风暴后,他愈发难以控制这些徐徐而过的气流了,法咒逐渐微弱,祈祷愈发强烈,可换得结果却是风的漠视。

大把大把的风川流而过,可暄离只能捕捉其中的一小缕,驯服这一小缕气流也需三道咒语。三道法咒一缕清风,暄离不断重复着,虽然咒语简易,但他的魔力也抵不住如此挥霍。

他继续默念法咒,祈祷那些气流能为他而驻足,为他而飞舞,也不期望它们会凝结成美丽的蝴蝶,飘飞在众人的面颊旁。可祈祷落了空,期许如同石子落入不见底的深渊,了无回响。风与他的联系愈来愈远,仿佛决裂的友谊,在那场风暴过后各走天涯。暄离不断呼喊着,想要挽回点什么,他承认汲取地脉间的元素是一桩可耻的错误,他痛恨自己那时燃起的虚妄的自尊之火。那是个多么可笑的举动啊,多么可耻的想法啊。

或许只要苦苦哀求就能结束那场闹剧,可暄离却不知怎么的反抗了,为了何物?一杆看不见的捏造的蓝色旗帜,一朵黯淡的朝日莲,还是一双被荆棘环绕的紫色眸目。

这些他昨日敬仰,尊敬的事物,在他魔力枯竭的时刻都成了宣泄无能的对象。

咒语一遍又一遍的颂起,那些语言诡异地在他脑海里纷飞,变成空洞且深远地呼唤,在他的体内不断回响。他自己的声音在自己的身体里炸开,仿佛有一颗贪婪的爬藤植物在他的体内寄生着,绽开出它的枝条,穿过一根根血管,刺破肌肉与肌肤,生长着、蔓延着,像是一只可鄙的臭虫似的啃食他的心肺。

在这些漫无边际的咒语里,他听到癫狂的声音,听到哭泣的声音,听到临死之时的喑哑之声,他听到不明的长啸,听到恐怖故事里才出现的“咯咯咯”的杀人魔的尖笑,还有食人野兽齿间吐露的血腥低吼……这些恐怖的声响扭曲着,杂糅着,仿佛有群恶魔在他耳旁细细低语,它们把他围困其中,让他无处可去,只能随着那些不断回响的声音,让灵魂陷入无边沼泽。

来吧,来一丝的清风吧,我将展开双臂,剖开胸膛,献出脊骨,愿凡人之骨血能博得风之欢悦。

他的的神智因沉溺咒词而痴狂,眼睛透出苍白的辉光,他体内的地脉之风并未消散,这些疯狂的元素依旧占据着他的身体,干扰他的法咒,改造他的躯体,甚至装作深渊恶魔在他脑海里不断低语。让他重复咒语,呼唤更多地脉之风,涌入他的躯体,聚集起来在他耳边发出更为迷幻的低语,让他困惑,让他迷失,让他重复那低贱的咒语,使他一步步成为元素的温床,最终变成一具元素傀儡。

暄离恍然间抬头,他见到一个青绿色的太阳,周遭的云彩如同青铜的锈蚀似的粘在那片可怕的、迷茫的红灰色天空上。

他奋力摇头,想要甩去这片不和谐的幻象,但天地间骤然旋转起来,红的、黄的、蓝的,不知道几种色彩搅合到一起,形成一道迷离的万花筒,他的精神在其间跌倒,没入在混乱的旋涡间。随之而来的嚎哭声盖过了他的无声呼救,这些呼救间却夹杂有另一维度的奇异力量,它完好无损地穿过那些嚎哭,化作一缕淡蓝色幽光,激涌过无边的思绪,将他带出那这混沌的境地。

“你怎么了,”晴澄拍着暄离的肩膀,顽皮地问,“暄离,走神了吗。嗯……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走路时还会望着太阳出神。嗨喽,你还好吗,”她偏头看着他那坚硬的矿紫色眼眸,几缕金色的头发被风拂到暄离的脸上,像是一只纤手在他的脸颊上嬉戏。

我……暄离的眼睛从迷雾间探望,痴呆地看着眼前一片金色原野,金色的辉光在原野间绽放,如同一道灼热的火焰,把那坚硬的矿紫色眼睛,融成一块光润的紫色宝石。

暄离向后小撤一步,大口呼起气,皱着眉头问道:“晴澄,你干嘛。”

金发少女这时才觉得方才的行为不当,尴尬地捂住脸,“啊,没干什么啦,感觉你好像是瞌睡了,就想叫醒你一下。”

“瞌睡?”暄离难以回忆方才的境遇,只觉得头脑恍惚,四肢发软,好似翻过一座险峻的高峰后显露的疲态。他品味齿间不明的微苦,脸上敛起几条皱纹,模样像是在咀嚼一小片木头,味道像是稀释的血液。

“是啊,瞌睡,”晴澄闭上眼睛,垂下脑袋、呆呆站立,“像这样,嘴巴还一张一合地。像是在说梦话。”

“梦话,那应该是在讲一个可怕的故事吧,”暄离笑着调侃道。

晴澄嘟起嘴巴,脑袋微微偏向,看向远处的一片摇曳着金色花朵的原野。“嗯……我想想,其实我也没听到什么啦,好像只是一些吱吱呀呀的声音。难道这是某种新法术的咒语?”

金发少女猛地凑过来,暄离则本能地后退一步,让阴暗的树影淹没他的躯体,“新的咒语?我最近可没学会什么新的咒语。你知道的,我的魔力日渐衰弱,连风都逐渐对我冷漠起来,最近我已很难听到风之低语了。”

“诶,所以才会让我的小蝴蝶去侦查,原来如此。不过,那些小蝴蝶实在太调皮了,总喜欢飞到鲜花附近,和真正的蝴蝶一起跳舞。唉,真是太好玩了,我也想跑进去和它们一起玩呢。”

暄离望向那幽暗的森林,里面除了阴影,空无一物,“能见到吗。”

“能的,”晴澄指向某处的阴影,“那就有一只呢。”

“有吗,”暄离眯起眼望着那片阴影,“我只看到一些树杈。”

“不对不对,你没看准。”晴澄继续指着那丛灌木,“要朝那看,要仔细看噢。”

暄离顺着那纤细的手指看去,她手臂上的一圈红色丝带遮挡了一些古怪的树杈。他见到的是一团冰冷的暗影,充满死寂的迷茫之色,连风似乎都会在那停滞。“什么都见不到,或许得等阳光再透进去些。”

“不会吧,”晴澄瞧着他凝结起来的紫色眼睛,“是不是你的眼睛不怎么灵光了,早就告诉过你,守夜时不要一直盯着火堆看,这样很伤眼睛的。”

“我知道。”

晴澄又指向森林里一朵处在阴影下的紫罗兰,“眯起眼看着那,在那朵花的上面。”

紫罗兰在阴影间失去色彩,仅剩几片稍显好看的花瓣,而它的附近没有光亮,没有翩然起舞的蝴蝶,更没有奇妙的魔法召唤物。那儿依旧被黑暗笼罩,像是一道地渊,阳光不可能到访,它将在永世的暗影间,绽放它那微不足道的芳姿。

“我看不见。”暄离长叹一声。

“啊?”晴澄鼓起嘴巴,“你是不是在捉弄我,明明就在那里,就在那里,越丘姐姐也能看到,大家都能看到,怎么就你看不到。你一定是在捉弄我……”

没有……

暄离又一次看向那片阴影,这一次没了晴澄的指引,他忽的什么也见不着了,什么灌木,什么紫罗兰,都变成了一道深深的暗影。在哪,那朵花在哪,在哪,那丛灌木在哪,它们淹没在森林的阴影间,融入到森林的阴影里,也变成了森林阴影的一部分。

它们在哪……

暄离试图回忆之前晴澄所指的方向,在这,朝着这个方向看,看到了……

阴影,全部都是阴影,这些阴影向他走来,向他呼唤,向他招手,向他发出嘶嘶笑声。暄离想要逃走,可转头见到的一束金色让他恢复神智。

“你……又怎么了。”晴澄见着他额头上忽然冒出的大颗汗珠,慌张地问道:“难道闹肚子了?”

“在哪儿,它们在哪。”他在恍惚间问道。

“啊……你原来没在捉弄我,”晴澄用袖子把他额上的汗珠擦干净,“有时候你还真像个小孩呢。嘻嘻。”

她指向幽暗的森林,暄离也在无数重的幻象中望向那边。

在哪……

在阴影之间,他看见一道浅黄的光,是那只魔法蝴蝶所发出的微弱光芒,在昏暗之中,它点亮着那朵稍显病态的紫罗兰,也同其他灰色或蓝色的蝴蝶一起飘飞舞蹈。魔法蝴蝶悠然落到紫罗兰的花瓣上,它光芒与紫罗兰的色彩相融,在林中变成一盏浅紫的火苗,正要把这昏暗的世界给烧尽了。

见到了。

“你的魔法为什么总是发着光啊,不怕被其它生物发现,然后被一口吞下。”暄离悄声问。

“为什么发着光,呀呀,这个魔法不就是亮闪闪的吗。唉,要是没光,那不就没那么可爱了吗。不是吗。”晴澄激动地挥起手指,随后在空气中变出个发着微光的魔法蝴蝶,“当当,很可爱是吧。”

暄离也拨起一缕气流,在手心凝出一只透明的蝴蝶,他把蝴蝶一抛,让其飞至晴澄指尖,“像这样?”他平淡地说道。

阳光透过那透明的双翼,也反射出美丽的近似于虹光的色彩。

“这也是发光呢,看起来也相当不错呢,是棒极了。”晴澄让两只蝴蝶相舞,一起飘飞到天上,直至消散、或者交融。

“的确棒极了,”冰然闯入二人的谈话,“不过能不能告诉这附近的情况,还有暄离,你得注意周边,要是错过一株药草,你得拿你的那份伙食来抵押。哦,该死的,这路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药草。抱歉抱歉。”

“我还是会注意的。”暄离诚恳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冰然。

“还有,”冰然猛地抹去脸上的汗珠,“你的吹凉可以停下了,省点魔力,留着对付可能会冒出来的野兽。”

“不过,你看上很热。”

“唉,老毛病了,”冰然又抹了抹额头,“一和太阳打照面就像开了水闸似的,不用管我,该死的。有没有什么魔法能让我不流汗啊。”

“哦,还真是神奇啊,”晴澄咯咯笑了起来,她指着冰然那又一次爬满汗珠的额头,“你的汗又冒出来了,咦,其他人可没流几滴,好奇怪啊。”

冰然挠起头,笑道:“或许我得喝下一种不知名谓的毒药,然后砰的一下,我的脑袋就不再冒汗了。说起来好笑,我最近也在炼制一种奇异的药物,那东西真是神奇得滑稽。”

“是什么呢。”

“生发剂!虽然这东西听起来很一般,但要炼制一瓶生发剂,可要费一番神智。首先需要三十多种植物果实、叶片、根茎的提纯液,再加入白铜以及绿金的粉末,在最后的高温时刻滴入三滴珍贵的蝾螈血。”

“听起来没那么难。”

“可是呀,东西好像很多呀,要是搞错了那就糟糕啊。”

“没那么难?”冰然嘴角掠起微微弧度,“没错,的确不是很难,植物提纯液的纯度也无需太高,但其主要难点,就在最后的加热中。炼金师必须在一个半小时内,让容器温度与火龙体温一致,而火龙的体温是多少呢,这一点连我都不太清楚。”

火龙体温不过一个幌子,炼金书上应该写的是极高温,但有些笔者作秀,刻意写作火龙体温,也是一种让人困惑的行为。暄离大概知道一些炼金的底细,尤其是这位在女性面前张口炼金,闭口炼金的家伙。他直接掀开那层遮羞布,“话说,那个加热的流程不是一般由越丘在做的吗。”

虽然事出有因,但这一道质问还是弄得冰然有些窘迫,他挠起头,故意笑了笑,“这个吗,嗯,对,是越丘,是越丘她能助我更好的炼制药剂。你们想想吧,如果药剂的效果不好,咱们所受到伤可能就会更难处理了。”

“不过,越丘姐和暄离都很擅长治愈魔法呢,怎么可能更难处理呢。”

“要是那治愈魔法能起很大作用就好了,”冰然解释说,“咱们所掌握的治愈魔法顶多起到愈合伤口的作用,但类似穿透伤,淤血,骨折,仅仅把伤口愈合,近似于无用。就好比用布蒙上一颗炸弹,你得时刻担忧。”

不过暄离曾在久远的回忆中拾起一段,在那座城堡的藏书中曾记录着某种治愈魔法,或者称之为圣光术,似乎能让断肢复原,血液回流,甚至起死回生。虽然其记载的案例似乎毫无纰漏,看上去好像的确有那么回事,并非神话或谣言。

可把一段选自幻想中的故事写得严谨,栩栩如生,也不是一件难事。

“是呀,受了伤就一定要吃药的,我记得,每次清隆受了点伤,就会吃点药。不吃药,他就哇哇哇的叫,好像很疼的样子。”

“哈?他那是自找的,悄悄告诉你其实他每次吃得东西都是安眠药,你给他吃半点止疼药,他都会叫得更欢。”

“为什么是安眠药呢,诶!暄离。”

怎么了……

“我在。”

“你不是经常晚上睡不着吗,要不让冰然给你些安眠药,让你美美地睡个好觉。”

要是药物能给夜晚带来安宁,那他早就蹲在冰然试验台前,做个枯槁的瘾君子了。“试过一阵了,没什么用,反而会让夜晚更为漫长。”但如果不使用,他犹能在灯火的缝隙间品到一丝乐趣。

“唉呀呀,没用啊,我见你天天早上眼睛上爬了两弯黑眼圈,感觉可怜得像只流浪的小狗。嗯……要不我们一起讲故事吧,和之前在城堡里那样,大家围在火炉旁一起讲故事,噢哦,盖上小毯子,再配上红彤彤的炉火,还真是容易睡着啊。”她揉揉眼睛,似乎真的生了一丝困意。

所以你每次给我们讲的故事都是一阵细微的鼻息声,其结尾就是几声惹人欢乐的呢喃。“你还在怀念着那段时光吗。”暄离悄然发问,话语相当力不从心,因为他才是对那座城堡眷念最深的人,不时沉溺于那段美好的过往,不时借着那段往事讥讽今时,不时也想着忘记那座有着温暖炉火的白色城堡。

晴澄粲然一笑,“想是想一会啦,在回忆完每日背诵的咒语后,枕着那些美好回忆入眠,不是很好吗。”

每当暄离回忆起那座城堡,便有种种遗憾浮上心头,困扰他、折磨他,让他的悔恨在夜里蔓延,生长,将他包裹其中,把他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子里。他白费力气地思索着,一遍又一遍,如何在众人面前道出答案,如何逆转那些错误的选择,如何让自己处在聚光灯下。

“说起这事,我还真是感慨万分,”冰然疲惫地轻叹一声,“在城堡那会儿,咱们天真得像个小孩,虽然这会儿也有个家伙傻得像小孩。但这不重要,至少我们那时没必要为了几块银币而大费周章地穿过一片森林,也无需担忧下一顿该怎么解决,而且我自己也没必要整日泡在炼金台前,炼制各种药剂。只需按照炼金书上,每天进行一小步,认识一种植物,研磨一种矿产,或者看个几十页书。然后就可以大大咧咧地坐到桌子旁,和清隆那家伙下棋。”

“听起来比现在轻松多了。”暄离注意到远处的山谷下,立着一座塔楼,大概那儿就是今日遇见的第一座关隘吧。

冰然也望去,喃喃道:“还好吧,也就是一天要准备一百多剂量的原料,然后就是等着它们反应,这个时候其实可以睡一会,或者出去溜溜。但是不同时处理其他原料的话,咱们在远行之时就可能少个几瓶药剂了。快到了啊,长洪地区的第一个关隘。”

“喔咔咔,”晴澄把魔法蝴蝶召回身旁,假装成发卡落到她的头发上,“差不多收回魔法了,耶,蝴蝶们告诉我这附近没有什么怪物。”

“一般而言,”冰然说道,“这大路附近不太可能出现怪物的,除非一些特殊时令。”

“比如血月之类的,或者日蚀、月蚀。不过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怪物的存在吧,实际上那些描述怪物的语句有些过分夸张,或者说,记叙者喜爱将数种怪物的特征拼接到一起,来创造一种更为夸张,更能唬小孩的家伙吧。”

“差不多吧,”暄离同样以为那些书页里的怪兽,不过是笔者的幻想,同那些躲在壁橱里的食人魔,床底下的影子怪,或者喜欢收集牙齿的仙子一样,皆是小孩子们在黑暗里的自我斗争。“不过有些东西的确存在过。”他补充道。

“只怕也是杜撰吧,”冰然把双手剪到背后,“有段时间,坊间经常传来一些关于虎人的传言,很多人认为虎人就出现在他们附近,说什么见过虎人的大脚印,瞟到过虎人的身影,甚至还有人见到过虎人吃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以此为荣。其实我也见过那个虎人,不过一个穿着虎皮大衣喜爱在黑夜里溜达的怪咖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所谓的吃人,不过是那家伙在殴打乞丐。”

“难道,一个穿着虎皮大衣,喜欢在夜里溜达的人,难道不特别吗。”晴澄嘟囔道。

“也是,一个披着虎皮的人能够看成虎人,那么传闻中能有那么多怪物也不是很奇怪了。”

“照你这么说,我们这次要讨伐的穴蛛,可能也不过巴掌大,好像只消踩一脚,我们就能拿到那几枚银币了。难怪那冒险者行会的人说,这活简单。”暄离调侃道。

“不简单,穴蛛可是真实存在的家伙,能长到两米高,有两只巨大的毒牙。还会在森林布网,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立即出击。而且它热衷于躲在暗影之间,是一名优秀的森林猎手,可能会在上方发起攻击,也有可能会在背后发动突袭。”

“不过,要对付他也不算难,”他继续说道,“只需施加轻身咒,撒上一点驱虫粉,那家伙就会离得远远的。我们只需悄摸摸靠近它,随后攻击,就可以轻易取胜。”

战法实在简易,暄离还以为会把穴蛛引到陷阱之中呢,“这和之前的方法好像并无区别。”

“但每次都要换一种药剂,弄得我原本炼金计划都被打乱了。”他打个哈哈,随后看向近在眼前的石制高塔,“哦,这关隘可算是我们见过最豪华的了。”

塔楼巍然耸立,足有六米高,有着整齐的瓦片,厚实的墙壁,上头飘还着面长长的新月旗帜。

守关的兵士穿着纹有新月与雄鹿首的铁甲,内衬着薄薄的锁子甲,他们的头盔高高耸起,顶部挂着一簇浅蓝色的流苏。有个拿着长枪的兵士向众人走来,他挥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眯起眼打量一会,轻声自语几声,又快步跑到塔楼附近。

一位穿着锁子甲的人从塔楼里阔步走来,和那兵士细声聊了几句,一边还侧首偷看冒险者们,仿佛觉得那几人间有什么细作似的。那看上去是一种理性的怀疑,对他人的审视与排查中,几乎没有敌意与轻蔑。但谁又知道他们又在密谋什么?

那人对那兵士点了点头,随后便向众人走来,说道:“各位,是要进入长洪境内吗。”

真是难以置信,暄离心里感叹:莫不是这条路地下还有一条奇幻溪流,沿溪漫溯能抵达什么精灵国度。而这些兵士是否观察到我们身上有什么出众的特质,要为我们敞开那扇隐藏的大门?

“是的,”越丘小心翼翼地回答,“请问这有什么不妥吗,还是有什么注意事项,如果有,就劳烦您告知我们一声,免得我们添麻烦。”

“那到不是,”他哈哈笑起来,“只是一句没趣的问话罢了,嗯,你们是一队冒险者吗。”

“如你所见,是的。也可以让看看我们的牌子。”越丘拿出那张银质冒险者徽章,上面浮刻半边树冠。

那人见到徽章脸上搅起一阵好奇,“咦……”他接过银质徽章,翻看着其表面细碎的纹路,以及侧面的标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真家伙,但是我从未听闻有哪个地区的徽记是半边树冠。出于好奇,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的徽章是在哪里得到的。”

在那座城堡的长桌上,暄离心想:我们占有了八块徽章,并称自己为冒险者,然后杜撰一个遥远的家乡。但在一位颇识地理的兵士面前,这些掩饰也将烟消云散,大家哑口不答,觉得说出那个遥远处的名字不过自立笑柄,还会引发很多麻烦。

“好吧,”兵士歉意一笑,把徽章还给越丘,“如果不便回答,那我就不问了。嗯,过关的话,只需向那位先生交付关税即可,瞧就是那个老是一本正经的家伙呢。”他指着一个坐在塔楼窗户附近的年轻人说道。

“好的,好的,谢谢提醒。”越丘笑道。

“唐岚……我们来自唐岚。”暄离悄然发声,但声音却被气流引入兵士耳旁。虽然这地名就是由他杜撰,一时兴起的产物,而且永不会被世人所知吧……但它是存在过的,至少对于暄离他们是存在的,虽然如今仅留下一笔温暖的回忆,但他不想让大家来之无名。

“那是什么地方?”兵士愣了一下,又问道。

“遥远之地,亦是我等的故土。”

他们的故乡的确在遥远处,很远、很远,而且根本回不去了。

众人额边渗出汗滴,不仅是惊异于暄离的主动开口,还担心他弄出什么差错。越丘与翰析正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解释——唐岚位在何处。

“哦,唐岚吗,虽然没听说过,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很美的地方吧。”兵士看着暄离问。

“对于我们而言,那的确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地方。”暄离长叹,“但那个地方不怎么出名,一些制图师也不爱将一个窝在丛林里的小镇标注在地图上。”

“或许那是为旅行者准备的一份未知的惊喜呢。”他看着暄离那冷淡的矿紫色眼睛,似乎总想品出些什么。

暄离的眼睛泛着宝石般的色彩,美丽之至,却如同死物。

“可惜永远他们找不到那儿,他们没有白色高塔的指引,找不到迷雾里的灯火,将会在森林里迷失,最终被翡翠之蛇变成石像。”

“看来那里很危险啊,难怪没什么人知道那个地方。你们刚出森林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被变成石像的可怜鬼。”他打趣道,却皱起眉头,盯着暄离的眼睛。

“那倒没有,”暄离赶跑一只飞虫,恍然望向碧色的天空,眯起眼,见到一缕紧张的气流正塔楼内漫溯而来。“翡翠之蛇也不过是用来唬小孩的故事,把血肉变成岩石,可比点石成金更为夸张,如果我们镇外存在那种怪物,那我们岂不是得从父母的石头肚子里蹦出来。从石头里蹦出来,唉,这又让我想起家乡的老故事了。”

“说笑了,”兵士依次观察其余人,“诶,我好像记得有一处森林也环绕着重重迷雾,好像是,白之森?你们是否是从那里来的呢。”

“白之森?我听说那儿充斥着巨蜥和食人植物,森林地表不是沼泽就是巨怪的血盆大口。很抱歉,唐岚不在其中,它在更为遥远的地方,某种程度上说,它比白之森更加难以到达。”

“我想也是,那片森林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据说那森林边缘还有一片被诅咒的沼泽,除非超绝的法师,普通人走入沼泽,不是被巨兽一口吞下,就是被沼泽里小虫子给蚕食干净,反正最后都只会剩下尸骨。”兵士继续盯着双目无神的少年,他等待着某个虚伪的动作。

“那诅咒是亡者的哀鸣,真正的死之地莫过于此,埋藏其中的不止是尸骨,还有冤魂。谁都不会把家建在这么个地方吧。”

而环绕唐岚的,是一道透明的高墙,无法触碰,无法逾越,让可能性皆失去意义的壁垒。墙里面有座遗失的城堡,墙外面有八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这群家伙天真烂漫,每时每刻都在幻想童话般的冒险。

“我想也是,不过你有所不知,那里还是有人在活动的,他们自称‘黄泉之人’,干着令人发指的人体试验,做了那些事已经不足以叫做人类,而且他们的躯体已经变异,也不可能被称为正常人类。”

“真是遗憾,他们所做的恶行,就是他们自身所遭受的异变。”暄离轻叹一声,但他的眸子里依旧空无一物,只看着密密麻麻的气流,从他身边川流而过。

“有意思,没想到你也知道这句话,我还以为诺曦大师的著作无人可知呢。”兵士笑起来,拍着暄离的肩膀,“我叫骆玦,有机会再见。”他挥起手,告别冒险者们。

“幸会……”暄离轻声说。

走出关隘,夏琳忽的咬牙切齿地骂道,“该死的,你们知道那塔楼里藏了什么吗,足足埋伏了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兵士,还有四把弩箭对着我们的脑袋,我不知道哪句话让那家伙打消了干掉我们的心思。实在是,有点走运了。”

暄离回首望向那座巨岩下的塔楼,巨大阴影将其盖住,无数气流正往其中汇聚。这么明显……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碰了次运气,真是走运,这样的拙劣的圈套还有人落套。

“什么?”清隆惊呼道,一边拔出短剑,“他们居然想干掉我们,咱们可没闯什么祸,除了我闲着无聊,不小心把一块石砖给抠下来了。”

冰然笑道,“我可终于知道塔楼内那不明的笑声是从何而来了,可能就是你这家伙的手舞足蹈逗笑了他们。我们幸免于难,可要多亏了你啊。”

“哎呀,我当时还想提醒他,这样做很丢人呢。”晴澄轻声说。

“话说,暄离你当时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们来自唐岚啊,明明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翰析轻拍暄离的肩膀,朗声问。

“我只想让他知道,我们并非来之无名,即使,这只是一场骗局……”暄离简直满口谎话,在自己的身世上编织起朦胧的神话故事,意图通过虚假之物来堆砌空无之事。明明每一句话都是假的,每一个案例都是他临时编造的,可把这些假的东西拼接到一起,反而像是真的。

“不过,我们的确是来之无名呢……说笑了,你很在乎这个,对吧。”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