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静坐滩头渔舟上,端起沏好的浓茶饮尽,雪落箬笠融化流入茶水,喝起来倒颇有另种味道。身后,大江缓缓淌过,波光潋滟,似有满江金银。大江穿越武阴省,当地人则将她称作汉江。
相传汉江源处南梦山,有靛丝女子者,乃愚禹余人,名曰巫祝。巫祝实为万千巫觋之祖,授巫术于人。若人有求于巫祝,则必得偿所愿。
然而老翁只认其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岁寒殛华,两岸濯濯,北陆沆砀,茫然浊世,竟望不见几物,空余渔翁与舟与寥寥凫鹥,又有籊竿架星槎,雅致幽静。
“唉。”老翁空叹一声,排散往事愁绪。那是多少渺渺苦闷,全都化入大江中了。那桩案,又多久会过去,不再苦苦盘旋心头?
于是他欲驶舟垂钓,忽就听见近处传来足音。
待看清来人,老翁见到一女子走近。寒冬之下她仍身着青衫,神情冷若坚冰,靛蓝色的柔发更衬托出她的飘然若仙。老翁有些惊讶。
“老人家,这趟,可否顺道渡我过江?乘至北岸即可。”
女子终于开口,展现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
老翁沉默,只是招了招手,让女子赶紧登船。
于是,汉江南岸,一舟徐行向北,老翁立于船头撑舟,女子则盘坐舟上静心观景。
“姑娘,容我冒昧问句,你姓甚名何,又将向何处去?”也许是难耐冷寂的氛围,老翁率先发问。
“……姓秋,名茕菊,将往南梦山。”茕菊淡然回应,又伸手接住片雪,似有所思。
“实属雅名,茕菊姑娘!”老翁忽地笑道,像是遇上他乡知己。“想必令尊应是取诗痴于轸名句‘西颢故院徒零落,觅尽方识秋茕菊’,为你化作姓名吧。”只是。“这菊虽美,却只能在秋季伶仃苦长呀!”
茕菊自是心头一颤,又平复了情绪。
“老先生,看您虽只着素朴蓑衣,却一身书生雅气,文质彬彬,又为何屈作这廪君县的区区渔翁?”
“……倒只是因些陈年旧事。”老翁取下腰间别住的葫芦,往嘴中稍倒几口,解了嘴馋。“哟,连喝酒也是不可尽兴,人之老朽,定满是愁苦。”
“不过,若姑娘愿听,老夫倒不妨说些,只是年岁已长,唯恐早有细枝末节已然淡忘,望姑娘海涵,莫嫌。”
茕菊顺势点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老翁。
“老夫姓望,名珪璋,字鸥盟,平东省沂南县人,明道元年生,庆历四年中举,明年赴天京赶考,未中,遂愧而无颜还乡,后受荐于赵豫省迁洛阴县尹……”
江面一如既往平静,却又能觉汹涌将至。
“先生十六中举,虽未进士,然早迁邦畿县尹,鄙人认为已是小有成就。”
“唉,好一个成就!”望珪璋哀叹一声。
“昔者才疏学浅,幸有贤士相助,方能治县三年未有大乱。”
“熙宁四年,赵豫过涝,洛阴灾民流离失所,县官经众议大开仓廪府库,分发粮谷,然终如杯水车薪,饥馑亡者趋多。”望珪璋像忆起旧时惨景般,神色显得不好看。
茕菊则若有所思。她还记得那时那名被她救下的孩子,不知此刻境遇如何。
“时洛阴有富贾米商者曰杜私玧,囤货居奇。有贼人因饥馑潜入杜家盗米,明日为捕快所擒,老夫见他可怜,便予他斗米,押入牢内几天便放出,贼人就将杜家情况一五一十说明。便想治罪于杜私玧,收缴其仓廪救济百姓。恰逢朝廷下派赵豫宣抚使颜舜华至洛阴,老夫如实禀报此事,在那刻是多么希望这确如舜华的颜大人能主持公道,但终究只有可惜!”
“为何可惜?”茕菊已经大概猜测到了事实。
望珪璋又解下葫芦,再次沾了几口酒。
“次日,灾民围攻衙内,老夫向那领头的询问缘故,他便说,衙内尚藏有粮食,并且状告本县尹以公谋私,将朝廷赈粮卖予米商。”
“老夫心想此等真乃一派胡言,就放开衙门让他们入内,未曾想仓中确有余粮,并能寻到朝廷文书与银两。”望珪璋此时的脸却是哭笑不得。
“此事为颜宣抚使知,借助百姓舆论,他下令彻查,后果真在米商康盈家中找到尚未卖出的官粮,还有目睹了交易过程的家仆。人证物证具在,老夫便被押入大牢,择日宣判。”
“世事无常。”茕菊没有多说什么。
“谁曾想,未过几日,老夫就被释放,还原职。”
“是老先生您在朝廷里有什么人脉吗?”茕菊不合时宜地开玩笑道。
“……此事是宣抚使作局。他和杜家是亲家之交。为赈粮顺利私吞贩售,他先是委托衙内下吏代其以县尹名义卖粮于康家,作证事成后责任都将由县尹承担,他稍受审讯后就能无事,另能获取一大笔银两。后又让杜家的人宣称衙内已有赈粮,县尹将其售卖的消息,煽动百姓发现被布置的仅剩的赈粮,以正当的名号彻查康家,保住杜家,将罪名冠到老夫头上。”
“老狐狸。”茕菊冷笑。“一箭三雕,售出赈粮,铲除杜家的对手,凭功升职。”
“这伎俩能够被破解,竟全都因为那我抓住的小贼,为报恩潜入宣抚使府中寻到证据,又冒死进入巡抚府中上报巡抚。”
“风波结束后,我把积攒的俸禄一部分捐出,一部分赠与了那位救命恩人,随后来到了这廪君县,度过余生。”
望珪璋讲述完一生的故事,又是一声空叹。
“令我寒心的,不仅有官场的丑恶,更有那些被权贵借刀杀人,落井下石的百姓,甚至连个小贼,都比他们更懂得知恩图报。”
他们明知事情蹊跷,他们瞒报事实,只为了那私利。
茕菊看见了自己的影。
“这世道向来如此,可悲可叹。”
“不多说丧气话。茕菊姑娘,既然你往南梦山去,是去寻那巫祝吗?”
“不,且是归乡而已。”
望珪璋能够理解其中含义。
“那,茕菊姑娘,你觉得,这巫祝是实现愿望的神仙,是否又会有像老夫这样的境遇,是否因此才少有人见到她呢?”
“……我认为确是如此。只不过可能是在不厌其烦后,巫祝反倒接受了宇宙的二极,她就游荡四方,去见识那邪、奸、恶、怪,又去称颂忠、义、善、德了吧。”
“可惜是趁少年方可游,我已迟暮之年。”
“士各有志,须臾年华,所作万事应称心,隐于世莫失为选择,也是应己心本我而行。”
望珪璋老浊的眼中又闪过一丝炯明的光。
寒风吹起茕菊靛蓝长发。舟已靠岸。
“老先生,这银钱,且作报酬。”
“不必,老夫渡姑娘过江,姑娘也渡老夫过了遗憾。这便是酬劳了。”
茕菊见状,收回银钱,又作将离去的姿势。
“不知姑娘能否告诉老夫,你的本名。”
“珪璋先生,秋茕菊,本名也。”茕菊终于轻笑道。她跳下舟,走到岸上,向远方前行。
“巫祝,世人称我名也。”
她归于暴雪中。
“诗南梦,此今朝名也。”
渔翁背行,归于大江。
汉江依旧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