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乱的暴风雪循环往复地冲刷着坏死的大地,除去狂啸的风声,只隐隐约约听得几阵狼嚎。
极西之地北方的松针叶林中,败井颓垣的小村庄在苟延残喘而又奋力地存在着。没错,仅仅追求着存在与维持他们百年来的荣耀。
斯卡蒂诺人是卓曼人的一个分支,更是“蛮族”中的异类。
他们并没有参加到瓜分法里西亚帝国遗产的无趣战争中,而是仍然对抗着狼人的国家,将其阻挡在人类文明的大门外。
他们从未改信铎弥涅教,而是固执地保留着以卓曼人的母神厄洛斯为核心的多神教体系。
这大抵是一个足以被冷酷与顽强形容完毕的国家。冰雪永冻之国,铁与血交织的斯卡蒂诺。
披挂毛皮的人们将作为战士的荣耀视为超越生命的尊贵。
而这无止的风雪则是女神的考验,是将他们打磨成钢铁般战斧的必经之路。
歌绒娜幽嘉村的枯井旁,则正在进行一场葬礼。整座村子仅存的三百来人围绕在巨大冰棺的周围,神情肃穆,为他们的战士送行至生命树的顶端。
冰葬称得上斯卡蒂诺地区独特的葬礼习俗,是牺牲将士的殊荣。
以诺罗兰文学家埃达的语言来说:“你们怎么能把人的身体交给泥土,任由腐烂和蛆虫吞噬?”
亡者的尸体被封入特制的冰棺中,经过搬运后回归终年不化的冰原,斯卡蒂诺人们虔诚地相信,英雄的灵魂藉此在极寒中与天地永生。
“祝你们的利刃在彼岸依旧锋利……让美酒不断灌满觥筹。”
最前端,村庄女祭司不停地挥舞她涂满脂膏的手臂,嘴里念叨的悼词仿佛有着穿透空间的魔力,在林间无垠回荡,让万物生灵被触动而感伤。
角鹿,红松鼠,狐獭聚集在附近,像是具备灵性似的,共同致以默哀。
被杀死的猎物——那些肮脏的狼人的内脏都被研磨碾碎,随意地泼洒在冰棺上。胜者将其视作对败者的蔑视与侮辱。
然后,剩下的村庄的几位勇士便绑着木棍与野牛皮制成的十六突角战鼓,以矫健的步伐跳起欢送的舞蹈。他们跃动的双足,强而有力地震荡在泥土上,与鼓声一同响亮,充满生命的重量。
新任村长,“年长者”弗拉马尔只是低垂着他衰老得干瘪成一朵矢车菊的头颅,表示对逝者的尊重。
前任村长,首领,牺牲的英雄,索尔维格闭上眼眸,安静地接受爱戴他的众人给予他的送别。
他的儿子,站在冰棺右侧的十二岁的小索尔维格目光呆滞地盯着父亲的遗体,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斯卡蒂诺人打小便目睹无数死亡,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死亡的麻木,只是至亲之人遭此噩运,终于还是难受得住。
他不忍去直视,就调转过视线,看向远远站在外围观望的两名外乡人。
两位都是女性,其中一名有着黑色的长直发,自称里戈莱托·威尔第,另一名则是金色的长发与尖长的耳朵,自称伊蕾玫·伊奥柯丝。
大概五天前,她们到达这座斯卡蒂诺北方的偏远村庄,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村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从未见识过外乡人,仅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年长者有过接见的经历。
难视的风雪中,里戈莱托紧跟在伊蕾玫的后边,一起行至村议事会,便对村中的众人说道,她们是巡游世界的魔法师,要继续一路向北,所以希望能在歌绒娜幽嘉稍微停留以做足准备。
起初弗拉马尔并不同意外乡人暂住的请求。这也难怪,毕竟斯卡蒂诺向来都是一个封闭得如同甲兽壳的国家。况且在这一场残酷的战争之后,留给斯卡蒂诺人的只会是多疑的性格。魔法师这一层身份也只会带给他们恐惧与不安。
但不知为何,没过多久弗拉马尔就改变说辞而妥协了。似乎是外乡人以提供保护的代价换取来暂住的权力。
与狼人的战斗未过去太久,失去首领的歌绒娜幽嘉正好需求着庇佑,顺水推舟,便是如此结果。
伊蕾玫是说话的能手,不一会儿便能与村民们谈笑风生。她传颂着贝尔佩斯的风花雪月,卓曼尼亚的纷争伐乱,讲起斯卡蒂诺的习俗与风情也是丝毫不含糊,展示出旅人的风范。
里戈莱托倒是拘谨得多,很少跟别人搭上话。不过她也确实有些本事,仅仅五天就逮住了游荡在村外的好几只芬里尔。
滚轮转动,发出洪亮的声响,勇士们齐手齐脚,冰棺被很快地搬上推车,随后,埋葬牺牲者的队伍就开始前进。
“对不起……小索尔维格,你的父亲是一名真正勇敢的战士。我软弱得像一名懦夫。”
弗拉马尔站到小索尔维格的一旁,看着年轻的孩童,不知所言。
突然地,他只是咳嗽一声,将在场的氛围打破。
“我们已对逝者表达尽哀痛。”弗拉马尔沙哑的声音缓缓念出一个个诺罗兰语词。
“但是……我们现在也要为生者的生计而思虑……”小索尔维格知道话题将改变为什么,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一些道理。
里戈莱托则觉得疑惑,但也只是把疑问打碎放在肚子里。
“哼哼……很简单,芬里尔的势力愈发南扩,村子的壮年男性越来越少,食物、衣物这些生活必需品都面临着匮乏,再不南迁,这些人类就会被来临的冬夜击溃。”
伊蕾玫看出里戈莱托的心思,就凑近并向她解释。
“但是……咳咳……我们的先祖,‘勇敢者’哈弗……肩负诺罗兰边境伯赐予的抗衡野兽的使命而来到这里……我们无法放弃世代生存之地,这关系到责任与荣誉。”
一根拐杖被抛出去,年长者强撑自己虚弱的身体,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所有女人和孩子,跟随着部分年轻人南迁……剩下的所有男人……懦夫就站到拐杖的左边,抛弃你们的荣誉和尊严,选择苟活……勇士站到拐杖的右边,我们将发动对野兽的最后一战……归宿于永生。”
全场鸦雀无声,只是死一般的寂静,但不约而同地,男人们向拐杖的右边走去。
小索尔维格迈动他沉重的双腿,想向那边靠去,弗拉马尔却拉住他还算小巧的手。
“孩子……你要活下来。”弗拉马尔的眼泪流过眼角的鱼尾纹。
“……我的爹妈都死了,我恨那群狼……恨透了。”
“你要传承你家族的希望。我们都已经老去,本就是尸体,只能在荣光中死去才能慰藉自己。”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脸部抽动,压抑不住情感的波动,声音也变得哽咽,蹲坐在地上,擅自哭了起来。
夜晚降临,歌绒娜幽嘉响起一阵阵哭声,夹杂着道别与希冀。
议事会的中央,一份赌约摆在桌上。
弗拉马尔算是村里少数识字的人。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又颤抖地按下手印。
赌约白纸黑字地写下残酷的内容。伊蕾玫以护送南迁的部族为赌注,要求的内容则是“勇士们展现出人类的勇气与荣耀”。
弗拉马尔没有对等的赌注……只有他自己的性命……伊蕾玫也不屑于收取这座破败村庄的任何事物。
“伊蕾玫女士……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放心,长老阁下,我向来愿赌服输。”金色妖精微微一笑,又不知从哪拿出一枚冰蓝色的骰子,默念几句后将它投在桌上。
“五……这就是你们的命数吗?”她喃喃自语,走向门外。“我会为你们的勇士举行冰葬,这是额外服务,不需要任何打赌……”
老人的眼神变得复杂。他也是第一次魔法师打交道。也许,持有这样力量的人脾气总是他们难以揣测的。
拐杖又起,一瘸一拐的年长者同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等待黎明的到来。
……
索尔维格的梦里,此刻正是难得一见的春景。里戈莱托的歌谣回响在梦里。
“在银河下面,暮色苍茫。甜蜜的歌声,飘荡在远方。”
……
芬里尔的营地中,新入伍的狼人哨兵打着哈欠,凭借自身卓越的视力观察前线。
诺罗兰永远是白茫茫的一片,狼人祭司们总是如此说到。
只余……战鼓,战鼓声传来,还有足践厚雪的踩踏声。狼人开始慌张,他拿出粗制的军号……却发现自己再不能发声,喉部已经被割开。
他的头颅落地,隐隐约约地看到,杀死自己的人竟看着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
但这可悲的哨兵已经没有能力去怨恨。
一百多名斯卡蒂诺的战士,自四面八方涌入营地。
战鼓嘹亮,战旗鲜艳,斧起刀落,不知多少野兽已经一命呜呼。
最前头,首领只是低声细语地下达,不断向前方进军的命令。至死不渝。
……
诺罗兰边境伯的府邸中,总税官翻阅着这个月的账簿,随后唉声叹气地用羽毛笔划去“歌绒娜幽嘉”的名字,这代表又有一座村庄再也收不上税。
他一眼望过去,本月已划下十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