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大山墙”格外葱翠，过剩的生命力弥漫着。
满溢的绿意攀附在黑坚岩砌成的高耸围墙上，星星点点的花朵将压抑的氛围冲淡不少。
紧挨着大山墙，“费舍尔”关卡伫立在那。
不同于围墙北方生机勃勃的景象，朝南的一侧尽是些荒芜的草皮。
方方正正的石制房屋错落排列着，供驻守士兵使用。
如果登上围墙的瞭望塔向南极目远眺，便能看到脚印、车辙、马蹄印在草皮上勾勒出杂乱的道路，如树枝般向南开散。
而视线尽头，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镇。
在那里，冒险协会分会伫立在人流最多的路口。
大多数冒险协会都是这么个样子。
长期使用的沙龙门右侧有个小凹坑，刚好是一个成年人抬脚可以踹到的位置……
显然大家不怎么喜欢用手开门。
稍稍用力将门推开，入眼便是这番景象。
椅子上坐满了着装各异的人。
当然，没有人会在这安安静静地用餐，嘈杂的笑骂声充斥着整个大厅，难以分辨成分的污渍凝固在桌腿旁，酒水从歪倒的酒瓶口滴落着。
时值正午，情况更甚。
女孩刚迈进门，便看到一个赤膊壮汉，扯着粗犷的嗓门叫骂着。
他吹着不着调的牛皮，唾沫飞溅，说到兴奋处，更是将右手狠狠拍向桌面，右臂绷带处又有了渗血的迹象，可他毫不在乎。
一面布满凹痕的巨大门盾靠在桌子旁，壮汉时不时还用他那沾满油渍的手擦拭一下。
忍受着酒水、烤肉、泥土、血液、汗液混合的难闻味道，女孩走向柜台。
她身上有个明显的怪异之处，但是大大咧咧的佣兵与酒客们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都在一门心思地谈天说地。
一位金发碧眼、衣着得体的年轻男士恰巧从座椅上起身，女孩没反应过来，与他擦碰了一下。
“哦，请小心一些，小翠鸟般的小姐。”
“抱歉，先生。”
礼貌致歉之后，绅士模样的男人背过身去。
他轻笑着摊开手掌，却发现只有几颗圆滚滚的红色浆果，嘴角疑惑地撇了撇，紧接着又转头看了看女孩。
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喃喃道：“草？”
短暂惊讶过后绅士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手指垂在身侧，寻找着下一个目标，搞点不义之财……
最中心，数道不怀好意的视线隔着柜台在新来的接待员蒂娅身上游走。
她开始后悔穿着特意为上任第一天准备的整洁制服。
那些充满侵略性的目光让她毛骨悚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野狼盯上的小白兔。
「他们应该不会乱来吧，至少……至少柜台里闻不到那糟糕的气味。」
撇了撇桌边摆放的果木焚香，蒂娅这样安慰自己。
实际上作用并不大，只是把臭味变成了又香又臭的气味。
“您好？”
「还真是个小地方啊，酒馆居然就开在分会里，唉。」
繁华城市出身的接待员反而被分配到了这么一处偏远之地，自然会产生不小的心理落差。
“您好！”见蒂娅没有反应，问询的声音拔高了几度。
“啊？哦是。”撑着脑袋的蒂娅理了理领口，挂上一个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将视线转移到柜台前，这才看清了来者的样子。
来者是一个……
“草？”
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名词从蒂娅口中蹦出。
“您好？”
一株斜着主干的草在柜台前轻轻摇曳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比柜台略低。
通体暗绿色的草主干中泛着点紫，尖端的叶片完全蜷曲在一起，像是个小小的拳头，这样的草蒂娅似曾相识。
「这是，蕨菜？」
此刻柜台前的蕨菜轻轻晃动，蒂娅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从柜台内探出手掌，握住蕨菜的根部，轻轻一拔。
确确实实拔了出来。
“哦，谢谢。”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身前传出。
「草说，说话了？！」
“草！？”
蒂娅显然没有神经大条到能接受蕨菜说人话这件事。
正在这时，一个比蒂娅小了一圈的手掌搭上她的手肘。
那是一个留着杂乱绿色长发的女孩，也就十来岁的样子，个子还没有柜台高，掩在刘海后的瞳孔映照着晶能灯的光亮。
这里并不是一个孩子该来的地方……
“您好，我想咨询一下。”
看了看手里连着根的新鲜蕨菜又看了看女孩头顶，蒂娅不免地再次重复了一遍。
“草？”
“唔姆，就当送给您的了。”女孩把蒂娅的手推了回去，长长的蕨菜被抵在柜台，微微弯曲后也被塞了过去。
“请问，最近有没有准备讨伐巨龙的队伍？”
女孩踮起脚尖，伏在柜台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询问着。
可还是难掩她眼神中的期待，像是刚看完描写英雄们击败巨龙的童话书，就迫不及待地想亲身经历那样的战斗。
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离柜台最近的游侠听见了。
他飞扬的眉毛顿在额头，嘴巴张了张。
沉默如同水面上的波纹一般向外扩散，众人像是挨了冰霜法术一样一言不发。
离得最远的赤膊壮汉手指还在头顶指着，也顿在了那里。
“……诶，咋了？啤酒涨价了？”
壮汉不解地询问着身旁的人，窃窃私语过后，众人又像是喝了活化龙息一样解除了寒霜效果。
霎时间，癫狂的大笑声从门口一直传到柜台，欢脱过头的氛围让女孩缩了缩脖子。
“你听见了吗？她说巨龙！龙啊！”
“说不准是刚看完《大英雄歪格飞》捏！”
“牙龙种？鸟龙种？不如带她去见见羊库库老师！”
“哈哈哈，你吓坏她了！”
蒂娅蹙着眉头白了一眼粗鲁的冒险者们，身子前倾，尽可能温柔地轻声告知女孩。
“额，巨龙是...一种很强大的生物，非常厉害，非常危险，并不是常规队伍可以讨伐的。”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伏在柜台的女孩抿了抿嘴，眼神坚定，显然还不死心，“那非常规队伍在哪可以找到？”
“如果你需要巨龙的素材可以发布讨伐任务，只要支付足够的...”
蒂娅用歉意的眼神看向女孩，并不相信她有足够的酬金去雇佣一支非常规的队伍。
“谢谢。”女孩打断了蒂娅，轻声道谢后离开柜台。
年轻的蒂娅担忧地望着女孩远去。
她杂乱的翠绿色长发一直垂到膝盖，褐色的纤麻衣物下摆上沾着些泥土，稍稍有些小大人的气质。
蒂娅的担忧属实多余了，大厅里的那些老滑头们没人在意这个小女孩接下来会去哪儿，唯一一个不挑对象的坏家伙也只偷到了几颗红色浆果。
酒客们接着从干燥的喉咙里掏出半真半假的经历当作谈资。
女孩正欲离开，一个瘦高男人侧身挡在了她面前。
“小姐，你打算讨伐巨龙？”
“是的，先生您有这个门路？”掩在刘海后灵动的眼眸，让女孩的心理活动一览无余。
精光流转，眼眸中满是期待。
“...我只是好奇，毕竟那是一头巨龙...莫非小姐您有什么依仗？”男人在权衡试探的程度，皱眉看着女孩又尬笑两声，“也许是不够灵光的脑袋？”
女孩并没有着急反驳，而是仔细打量着男人。
上巴（划掉）下巴上满是胡茬，双眼深深地陷在眼眶中，眼圈发黑发紫，头发向后梳着，仅有的黑色头发难以掩盖其他部分的灰白。
尽管如此，看着倒也就四十来岁。男人也没什么特殊的气质，感觉很普通。
裹着黑布的长剑插在老旧的剑鞘里，护手上是干涸的血污，粗糙而宽大的左手按着剑柄，食指侧面有些变形。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破旧披风下的右侧袖口空荡荡地垂着。
“我需要龙血。”女孩仰头看着男人。
“那你大可以花上些嫁妆买一瓶回来玩玩。”男人继续调侃着。
“‘真理会’需要我。”
“您真是会说笑，‘真理会’需要我们这儿的每一个人。”
旁边大口喝酒的中年男人听到后大声起哄道：“对啊，小妞！我们都帮‘真理会’擦过屁股！”
一阵哄笑声爆发出来，但很快就被其他满是酒气的声音淹没了。
“...‘真理会’需要，龙喉药剂。”女孩憋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个所以然来。
「和人类交流，好难。」
女孩在心里吐槽着对方。
“...”男人收起那副强装油滑的嘴脸，微微躬身，“可以请教姓名吗？小姐。”
「早这样子不就好了嘛。」
“托托，我叫托托·卡梅洛。”
“那么关于讨伐巨龙，我组织了一支队伍。”
“非常规的队伍？”
主动权来到托托手里，自然是要装模作样地为难男人一番。
“常规队伍。”
“那怎么讨伐巨龙？”
托托努了努嘴，这个龙血无论如何她是一定要拿到的。
经营园艺店这么久，好不容易跟人类大势力搭上线，怎么能就这么放弃呢？
“托托小姐，说珠宝蒙尘，也得拆开盒子吧。”男人笑了笑，转身向大厅内侧走去，并不强壮的身材没入人群中。
托托别无选择，跟着挤了过去。
一个刺客打扮的青年男人缩在最角落的椅子上，单薄的衣服包裹着瑟瑟发抖的身体，握住酒杯的手抖得跟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似的。
托托一眼就看到了这个青年男子，因为他周围的位置根本没人坐，都像是逃避瘟神一样隔开好远。
托托跟着男人走到他跟前。
明明是夏季，托托却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攀上脊梁，女孩张了张嘴，齿缝中飘出水雾，分明能看到刺客身前桌上的酒杯里漂着冰碴。
咦？酒能结冰吗？
刺客哆嗦着抬起头，递出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脸冻得发白，嘴唇冻得发紫，耳朵和鼻子上都有很明显的红肿，年纪比男人小了不少。
“我打算现在去。”男人紧了紧披风。
“去...去了干吗？找死嘛...”刺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掺杂着许多奇怪的感情，涉世不深的托托并不理解。
很是认真地思考过刺客刚刚说的话后，他点了点头。
“嗯。”
“...捏麻。”
“有小孩子在，别骂人。”男人拉住刺客的胳膊将他一把拽起。
移动制冷机刺客被男人拽着，挣扎的表情让托托十分疑惑。
托托继续跟着男人寻找他的队友，有制冷机的存在，佣兵、酒客们都躲着男人，拥挤的过道变得异常宽敞。
“我一只手扯住那树妖的藤蔓，一只手顶着盾牌，一只手护着雇主，一只手捏着海晶果。”
坐在最外侧桌子上的赤膊壮汉浑身横肉晃动，全然不在意自己在故事里四只手的形象。
“光明女神都想不到，还有个精怪从盾牌上跳了过来。你知道吗？那居然是一个树精！我急中生智，对着它大吼！”
壮汉手指向一侧，目光狠辣，“我就吼：‘草！’”
如此无厘头的话语让周围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诶对，就是这么吼的，草！草，草，草...”壮汉看到了领着托托走来的剑士后，语气突然变得惊慌起来。
众人以为壮汉还在讲故事，笑声不停。
“哟，该出发了。”男人拍了拍壮汉的肩膀，对着他说道。
壮汉低着头一言不发，把光溜溜的脑袋死命磕在桌子上，权当没看见剑士。
“我不去！”语气无比坚决。
“回来我请你喝酒。”
“捏麻的回得来吗！？”壮汉猛拍桌子，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仗着足有两米的壮硕身躯，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你个老小子，上次谁拉你回来的，断了条胳膊这么快就忘了？！”
算上鞋子堪堪一米四的托托努力地扬起脑袋，看向壮汉的脸。
虽然头顶十分光滑，但他却长着一张方脸——五官格外端正，完全不像是一个只会喝酒吹牛皮的人。
刺客心生不满，嘴一撇，跟个地痞流氓一样挡在男人面前，仰着头晃荡晃荡。
只是他相较剑士都算单薄的身板被壮汉单手一扒拉就甩到了一边。
“现在喝也行。有孩子在这，别讲脏话。”
“断头饭是吧！”壮汉抱着手臂没好气地坐下。
“走不走？”
“我哪次说得过你，真捏...唉，晦气！”壮汉捏起木质酒杯，一饮而尽。
他起身抓起门盾，那木桌发出解脱的吱呀声，地面微微颤动，壮汉踢开木凳环顾四周。
“小白脸呢？看到你要去就跑了吧，哈哈。”壮汉环视一周，得意地对男人挑了挑眉，“老子早说过他不靠谱，一个小白脸，能有什么用。”
“一身横肉可换不来我这满车的东西。”一身正装的金发男人在门口出声嘲讽道，面朝众人拇指向后指向满载货物的马车。
男人正是那个与托托相撞的绅士，姣好的面容与考究的装束让他和大厅内的佣兵格格不入。
体面的行头不像个佣兵，倒像是一个寻刺激的公子哥。
“你好！小翠鸟。”绅士躬下身子，面露和善地跟托托打着招呼。
“...”
托托鼻头耸动，被过于浓烈的化妆品味道熏得下意识后仰脑袋。
“这位是托托小姐，能给我们提供，额...”男人眼神示意托托展示点什么。
委托自然是需要支付报酬的，如果无法支付报酬，那至少也要以队员的身份参与讨伐。
女孩想要龙血的话，出钱出力二选一。
这就是男人给出的交易，倒也说不上公平，毕竟讨龙可是一个高危任务，如果女孩选择出力的话，自己就会有生命危险。
但这也确实是托托目前唯一能够获得龙血的途径，确实没得选。
即便这么一支只有四个人的队伍看着不那么靠谱，可下一次再有这样的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稍作思考后，稳妥起见，托托决定跟着一起去。
托托心领神会，摊开双手，一株造型奇异的草本植物迅速生长着。
“能给我们提供……”剑士的话语明显地迟疑了一下，“额，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