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
2008年上旬,我即将大学毕业,薛晏在几年前就已说服了父母,开始接连踏上那些战火纷飞的土地。
这些年,他又陆续去过伊拉克,感受艾伯塔尔战争阴影下的欣欣向荣,去过黎巴嫩和以色列的边境,见识过战机低空飞过的恐怖,去过俄格之间的南奥塞梯,领略过炮火日夜不停的轰炸。
我经常给他发邮件,他一旦有条件回复就一定会回复给我,内容却往往报喜不报忧。他那些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只有在他偶尔更新的博客上我才能知晓。
白驹过隙,时光如水从指缝溜走。人在长大的时候就慢慢学会了恐惧,这种深深的恐惧就像丝带时时缠绕着我,让我喘不上气来。
我清楚地知道,我已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平静地等他,什么都不害怕。
要是时光停留在我九岁那年,薛晏永远是那个普通阳光的大男孩,该多好。
毕业典礼结束的时候,我独自在校园里散步。
这是我和薛晏的伊甸园,我们曾在这里恋爱,曾在树下拥吻,曾牵手走过每条小径。那时的我毫无顾虑,被爱操纵。
薛晏被困在这个牢笼里,我才能看到他,才能和他说话,拥抱,亲吻。如果我拥有无上的权力,我也会想将他囚禁在自己的身边。
我在优秀毕业生的展板前停下来,相片上的薛晏穿着白衬衫,面容骄矜冷淡,我怔怔地看着,听到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莎乐美!”
神啊,你听到我的祈求了吗?
薛晏就笑着站在我面前。他的面容被暴晒和干旱折磨的黝黑而粗糙,但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却更加发亮。
上学的时候总有人说他矜贵又高冷,可是在他的博客里,被炸弹扬起的尘土弄的灰头土脸的薛晏,笑得却像一个大男孩。
他离开莎乐美,才能找到真正的快乐。
那么莎乐美的快乐,又到哪里去寻找呢?
在旋转餐厅等餐的时候,我俩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薛晏似乎已经游离在这个精致又静谧的餐厅之外,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前几天听了一首歌,叫《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开口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嗯?讲什么的?”薛晏把目光从窗外拉回来,看向我。
“讲一对情侣在南斯拉夫内战的时候想逃离萨拉热窝城。”我用指甲扣着桌布上镂空的蕾丝,“男方先中弹倒地后,女方也中弹,但她还是爬到他身边抱着他,两人相拥而亡。”
“莎乐美,我曾经跟你说,你不要总看一些悲伤的故事。”薛晏笑得有些无奈,“你多愁善感,总会把自己当成故事的主角。”
“我只是觉得歌很好听。”我轻轻哼道,“恋,情怀做依靠,沿途甜或酸,仍然互相紧靠。恋,从无要分宗教,无民族争拗,常宁愿一生至死都与你恋……”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不要和我一起,莎乐美。”薛晏目光诚恳清澈,“我所做的为的是我的理想,和他们为爱逃亡是不同的,不需要你的牺牲。”
爱情是伟大的吗?如果它伟大,它为什么不能宽容任何的分歧?爱情是自私的吗?如果它自私,为什么人在拥有爱情的时候还学会了忍耐?
如果我说,我愿意成全你的梦想,我宁愿与你一起为梦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么你的回答就是,你不愿意让我一起陷入危难之中。
你不愿意成全我,退入安全的世界;也拒绝了我的成全,把我隔离在危险之外。
{他既善良又孤勇}
薛晏在邮件里说今年元旦不会回国,过年似乎都会一直待在加沙。
年底我跟薛晏的小叔说,我想去巴勒斯坦见薛晏。
因为手续问题,我到了北京后又在酒店住了三天。我住的房间在十八层,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从这里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的繁华夜景。
看着闪烁的车灯如星河下凡,明亮的路灯好像要直通天庭,我脑中似乎有什么渐渐清明。
我的脚下是十里长街熙攘,他的头顶却是万丈炮火轰鸣。
我只是一直在期望将他拖入我的世界,做不到,就精疲力竭,焦头烂额。
就再让我自私一次,好不好?
2009年元旦,我和薛晏在城北的一个宾馆里度过。
我们留在加沙北部,只有这里还相对安全,以色列军队正在南部和东部和哈马斯武装激烈交火。
因为发电站受空袭的缘故灯光忽明忽暗,电视信号也经常中止,凝神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
肌肤相亲好像会使思绪无处遁形。我甚至害怕灯光彻底熄灭,让心中的魔鬼在黑暗张开獠牙。
在看不到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我问他:“薛晏,你有没有想回国安定下来?”
薛晏说:“莎乐美,我不能。”
灯光熄灭了,音乐静止了。
他说的是“他不能”,而不是“不愿意”或是别的。他已经揽下了那份责任。
他不能推脱与逃离的责任。对我来说,残忍亦沉重的责任。
武装冲突似乎永远无法停止。
上午薛晏去了战线前沿,他悄悄离开,甚至没有惊醒睡梦中的我。
醒来后,看着空空的床铺,我突然害怕他有一天也会这样悄无声息地彻底离开我。
加沙的情况太恶劣了,哪怕是学校和联合国的庇护所也不能完全幸免于难,以军甚至会向拍摄的记者开枪。
薛晏不是记者,更不是联合国的和平大使,可他偏偏非要留在这里。
以他的血肉之躯,面对这纷飞炮火,生死擦肩。
我连和薛晏告别的勇气都没有,就落荒而逃。
有没有人像我这样,连续八年被蚀骨的恐惧折磨?有没有人像我这样,即使彻夜难寐,梦里却还是那个身影?有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一个人,却也是这样怕爱那个人……
{我们的梦醒时分}
两天后我到了家,才敢打开手机。有十几个来自薛晏的未接电话,我就愣愣地看着他的名字。
手机突然在我手里疯狂震动,我吓了一跳,手机从手中滑落。它在地板上顽强地嘶叫,吸引我的注意力,屏幕上闪烁着薛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