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起来,有些年头了。
不用提醒我,我知道,如果真要掰着手指头去数,经过的年头其实并不长。我们记忆中很多东西都无法经受时间和空间的打磨,但有些可以。它们就像活了百年千年的参天大树,高大深刻得令人生畏,牢牢地植根于脑海深处。以至于当你的生命历程来到下一个阶段,或是换了个生活环境,就会感觉到这些已经根深蒂固在原处的记忆既遥远,又陌生。所以经过的年头究竟长不长已经不取决于地球绕太阳转动的圈数了。对,你把自己的一部分遗留在了那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是会变的,居住在两段不同时光中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就像把一种软体动物切成两块,它们会分别再生成两个不同的个体,都是活生生的。
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都互相藏着些秘密。
其中一个知道另一个即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另一个则知道未来的自己把哪些东西遗忘在了过往的时光中,那些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东西。
灰蒙蒙的街道一直延伸到弥漫着水雾的远处,望不到尽头,平整但陈旧的石砖路上散布着些许马车车轮轧出来的裂痕,缝隙里填满了混合着泥沙的积水。人行道也用红砖和青砖铺成环形的图案,不过已经被侵蚀得彻底褪了色,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色彩,连棵从砖缝里冒出头的杂草都没有。天空被浓密的暗红色云团覆盖,宛若一大块正在融化的内脏,笼罩着下方一排排像是被阴森气氛熏黑了的哥特式建筑。阳台的护栏锈迹斑斑,有几处的铁钩架上吊着若干只被勒死的乌鸦,但仍能听见房檐或是屋顶后面传来鸟类的嘎嘎叫。
忘记上油的报时钟在窗户后面僵硬地走动。这些三三两两从街上经过的行人都裹着袍子,沉默寡言,只是鬼魂般地埋头行走。一个脸色惨白的瘦巫婆怪笑着把兜帽下面的脑袋伸出来,像条蛇似地倚靠在旁人的肩上,涂抹着口红的嘴巴不停地喃喃念叨语无伦次的胡话。没人理她。三名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男女拖着辆沉甸甸的二轮推车从巷子里拐出来,步履蹒跚,推车上载满了散发出恶臭的麻袋。巷子一侧的小楼中有人在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发出嚎叫,一边使劲捶打地板。畸形而且脱毛的老鼠成群地从巷角下面窜到街上,随即又很快通过一个巴掌大的墙洞钻回了楼里。
或许在这些漠然且佝偻着的赶路人眼里,他们中间那个小小的身影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容易引人注目。
这位容貌还稚嫩着的小淑女大约八九岁的年纪,微鬈的短发就像蓝宝石那样蓝,她身穿黑色的洛可可风格衬裙,戴一双薄纱制的束腕短手套,正持着手袋和一个差不多花盆大的牛皮纸包裹从街道正中央的拱形天桥下穿过,朝有灯光投来的那一端尽头走去。系有粉红色丝带的宽大套裙用蕾丝镶边的皮革腰带束得很紧,若是不常穿这种贵族服饰的普通女孩,这会肯定已经被勒得断气了。上身披着件小巧的黑色羊皮袄,一双收起的小翅膀被遮在下面,将袄子微微撑起一个角度。
蕾米莉亚·斯卡雷特走出街角,来到一片宽阔的环形广场。广场内侧铺设着不规则的彩色大理石砖,种植在酒杯状花坛里的玫瑰和紫罗兰早已枯死,只剩下黑乎乎,干瘪而且带刺的枝藤蜷曲着缠绕成一大坨。一座青铜雕像傲然屹立在正中央,塑的是一具骷髅骨架内部装着一个人,对,头颅的两个小洞下面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眼珠,肋骨的里侧填充着纹理分明的肌肤。这个裹着骨架的人,或者说,这具装有个人的骷髅双膝跪地,面朝天空,仿佛是哪怕已经变成了这副可怖的模样,也仍然看到了某样令他憧憬神往的东西,于是虔诚地祈祷着。基座与雕像朝向相同的那一面镶着块失去了光泽的黄铜铭牌,铭牌上刻有一段古罗马语:“用生命浇灌这个枯竭的世界。”四周十分宽阔,但是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雕像身下也没有影子。
广场的外围被房屋相对低矮的街区环绕着,一根根烟囱光秃秃地耸立在绯红色天空映成的背景下。吸血鬼的住处不需要窗户,只是在少数经常有人聚集的公共场所,大门上依然嵌着玻璃,烟盒大的门锁用比腿还粗的铁链锁着。由于没有任何植被,风一吹就刮起大片黑乎乎的尘土,肆无忌惮地在街上飘扬,弄得楼房的砖墙和瓦片上满是脏兮兮的污渍。蕾米莉亚伸手按住系着蝴蝶结的帽子,捻起裙摆踏上台阶,在一长排屋檐的庇护下走向一扇镌刻着三色堇浮雕的双开拱门。从门后面传来沉闷且嘈杂的交谈和玻璃杯相碰的声音,小吸血鬼推开门走了进去。
浓烈的没药香气扑鼻而来,浓得都要和没成熟的莲籽一样苦了,人影攒动,每一个都足有两个蕾米莉亚那么大。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一场雅致的酒会正在举行,每一张盖着格子桌布的酒桌上方都亮着一盏水晶吊灯,不过暧昧的桃红色光芒相对黯淡,仅仅能映出桌上盛着咖啡豆和没药药丸的碗碟。宴会厅的大部分都被遮蔽在阴影里,即便吸血鬼在最黑的环境也能看清东西,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巨幅油画和黄金材质的流苏链条也不再那么美轮美奂了。舒缓的钢琴曲俨然成为这场酒会最突出的修饰。
用雅致来形容当前的情景,似乎也仅限于来宾都身着晚礼服,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非常多,他们在那些角落里礼服是否还齐整就不太好说了。蕾米莉亚的束带高跟鞋踩在遍布药渣的瓷砖地板上,提着小包裹从说梦话的同类中间穿梭而过。影子里有人躺在靠椅上轻轻发笑,随即很快又放声狂笑,墙脚下时不时传来女性的呻吟声,断掉的口红被随手丢在地上。广场上的雕塑至少能够阐明一点,如果吸血鬼有文明,那么这文明崇拜的是血液和人体组织,而不是灵魂或是高等力量这类虚无缥缈的谎言,所以肉体上的欢愉就已经是他们概念中最高雅,最神圣的仪式了。远处的人群另一端,一阵瓷器稀里哗啦摔落的声音把许多宾客都吓了一跳,有人吸食过量的水银汁倒在地上烂醉如泥,那滩银白色的兴奋类饮品混着唾沫不断从嘴角流出。
蕾米莉亚没有理会这场小小的骚动,顾自循着钢琴声走向乌烟瘴气的宴会厅深处。悠扬的乐曲也没有停止,早期巴洛克风格的歌剧《达芙妮》,清晰的音符就像个慢性子的人在一字一顿地说话,能明显听出琴键跳动的节拍不太流畅,但很随性,很自然。小吸血鬼被吸引着来到吧台旁边,一处由木栅栏围着的下沉式小隔间,明亮的灯光投在略有些陈旧的立式钢琴上,斑印还有长长短短的刻痕伴随光泽一同显现。从宽大袍袖下伸出来的干瘦手指不紧不慢地抚摸着琴键。
苍老的神父无论到哪都裹着那件破旧的袍子,白花花的山羊胡像是从来没打理过,布鞋开缝的左脚在迟缓地打节拍。他正一边弹琴,一边和紧挨琴架站着,手拿高脚杯的高个子男士交谈。后者身披暗红色衬底的纯黑斗篷,下巴和脸上留着一层胡须。毛发旺盛可不是吸血鬼的特征,那么显而易见,这位男士有些与众不同。
“这本就和罪责无关,尊敬的神父。他们创造了秩序,我们不过是打算在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方法创造新秩序,”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高脚杯,杯中红宝石色的液体不是血,而是醇正的彗星葡萄酒,“那片小小的乐园不再是只属于少数人的净土了,仅此而已。”
“哦,当然。所有的生灵之间都无法避免产生矛盾,任何一个世界的正常运转都依赖于此,”神父的年纪实在太大了,他早就不再习惯于提出否定,“只是若没有妥善处理好这种矛盾,最后的结果恐怕就不会是你所希望的那样。”
“我从未动摇过对您的敬重,神父。但您如此执着地坚持一番显然不那么准确的见解,我还是第一次见,”男人换了只手拿杯子,“您不会仍然认为最终的胜利不属于我们吧?”
“观察过去和未来是我的工作。哪怕结果完全未知,也总得拿个主意,就像坐在了琴凳上,你总得敲出几个音符,”神父的额头似乎越垂越低了,“毫无疑问,弹出来的曲子不是谁都喜欢。”
“我明白,神父。您一直都很喜欢弹琴,”男人笑了笑,“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说完,男人便将晶莹剔透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拿着空杯子从钢琴旁走了开去。踏上台阶时,他回过头像在路边看到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麻雀一样瞟了蕾米莉亚一眼,没有打招呼。蕾米莉亚从醉醺醺的人群后面走出来时,神父就迎面看到了她,出于礼貌,小吸血鬼这才来到暖洋洋的灯光下。神父那双枯瘦的手也正好弹完了《达芙妮》的最后一个音节。
“达芙妮被称作月桂女神,阿波罗的求爱对象。但希腊神话中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物,月桂之神实际上就是阿波罗本人。达芙妮是一个罗马诗人捏造出来的原创形象,用于象征罗马皇帝头冠上的月桂枝,却对外声称是源自希腊神话,”老神父把双手搁在腿上,“你觉得人们所信奉的神祇是能用这种手段取代和改变的吗,蕾米莉亚?”
“抱歉,神父先生。我不像您那样学识渊博,”蕾米莉亚有些无奈地微笑着,“但我觉得您弹得很好听。”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孩子,这就足够了,”神父也赶苍蝇似地挥着手掌笑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今天晚上这么热闹,玩得还开心吗?”
“您知道的,水银汁和罂粟酒这类东西我一向不喜欢。我更爱红茶,”蕾米莉亚没说她才刚刚进门,同时把手中的包裹提到跟前,“对了,这些是您之前说想要的,我给您带来了。”
“老天,太谢谢你了,”神父把包裹接过去,高兴得咧开了嘴,灰白的胡子都像茂盛的灌木丛一样舒展开来,他揭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本本书,有诗集,小说,还有许多古典音乐的乐谱,“过些时日这里会变得很冷清,老头我总算有事情做了。也请替我谢谢那位好心的魔法使小姐,据你所说,只要一提到书,她就会吝啬得像只冬天里的松鼠。”
蕾米莉亚嘴角一扬,脸上挂着诡秘的微笑侧眼望着神父。
“对,对,我没忘。小斯卡雷特不想让她的朋友们知道她现在在哪儿,”神父匆忙点了点头,“但是能告诉我这个现状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吗?我太想见见她们了。”
“我们说好不谈这件事的,神父先生。”
“前提是这个地方和幻想乡不会互相干涉,”神父压低了声音,“然而近来状况你也明白的,孩子。危险正在逼近那个世界的居民,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你关心的人受伤。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提供一些特别的帮助。”
“您大可放心这个前提不会被打破,”很少有这样的情况,神父表示过担忧的事情,蕾米莉亚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幻想乡被征服,吸血鬼踏遍了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它也不会变成和这个地方一样。我很确信这一点。”
“我指的危险不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孩子,”神父用手轻轻地抚摸书的封皮,随即抬头看着小吸血鬼,“而是现在就应该立即停止的事情。”
书本封面的烫金字样上反射出耀眼的光线。远处的阴影里不断有拥抱在一起的人影恍惚地游荡。泡沫在玻璃杯里涌动和贪婪的**声,拖着臃肿长音的笑声,投出飞吻时夸张的吹气声,没有了钢琴曲的伴奏,这些沉浸在幻觉里的音符彻底挣脱束缚,在看不见的地方愈演愈烈。
我得承认,神父先生向来都给人以一种古板的印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似懂非懂。也许那时候喜欢穿古典服饰的蕾米莉亚·斯卡雷特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正如一开始所说,我和她都互相藏着些秘密,我没法回到过去告诉她她在多年后即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也没法告诉我当时通过神父先生的话究竟想通了些什么事情。两段时光里的人和事就像湖里的水那样多,而这之间发生的大事件则是一道坝,将现在的我们和从前的一点一滴彻底隔绝了。幻想乡的妖怪非常狡猾,并且大胆,吸血鬼异变的大多数参与者都在核辐射的侵蚀下一命呜呼了,彼时的生活宛如一口不再冒水的井,逐渐地被新生的花草树木淹没。只有借助一些遗留下来的化石,才能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