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离,裹尸归。
“风儿,大哥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孝未换,又迎棺。
“风儿,二哥是男儿身,自当征战沙场。”
旧碑老,新坟来。
父兄死尽时,叶轻风还不及豆蔻。她不曾尝过韶华之美,便将心神封入册册兵书沉沉刀剑。
“爹为你起名轻风,便是不求你为人中骐骥,只望你在这乱世自在逍遥。”
她怀抱父兄灵牌,孤身长跪朱红宫门前,奉诏起身之时,叶家再无名为轻风的三小姐,而朝廷兵部,则添了一无名将。
“爹,叶家是将门,而女儿,是叶家人。”
一将成,万骨枯,七年北疆将,无数剑下魂,她功成名就,一诏受封疾风帅,成为朝中几员大将间唯一的女子。
叶轻风本是在端视沙盘,不知何时竟离了神。她素来不愿回首旧事,只轻晃了下头,目光便又落在沙盘上,神色有如静水,似乎已将往忆抛却。
“将军,属下以为,当于此处破敌军阵列。”白展倾身一指,侧首扬眉看向叶轻风。
叶轻风皱额思量,半晌颔了首以作应答。
叶轻风召白展相谈军事,几月来于军中已成了常事。兵士私下里皆道女将军这是开了窍,但叶轻风除了与白展议事外,委实极少说过别的言语,众人将此事作了饭后闲谈一阵子,便也不再提起。
“将军,属下可否暂离军中一个时辰?”白展虽是盯着沙盘中的地势,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却将叶轻风的神色猜了百遍,指尖焦灼地摩挲着衣袂。
叶轻风头也不抬,心神全在明日一战上:“未按时回来,军法处置。”
白展得了应允,顿然喜上眉梢:“是!”
他牵了马匹,上马时分面上喜色略有了僵意。他不过为报叶轻风的知遇恩情,却不知何故竟如此欣喜。
他扬鞭策马,借了过身阵阵劲风,解去缠于心头的无章心绪。
大战前夕,月白风清的良夜,茫沙如覆白绫。主帐中灯烛未熄,帷帐之上灯火勾画出女子清丽的剪影。
叶轻风耳闻身后动静,转首看去,眸眼间清冽戾意如同脱弦箭,却未想到对上的竟是一片红艳。
那是一件绛红劲装,不缀半点多余的纹路,唯有腰带上点饰了一枚小小红符。男子一双笑眸自衣后探出,话语里分明带了几分小心。
“将军可满意?”
她凝眸于那红装,不解道:“满意?”
“满意便好,我今日取衣时还担心你不……欢喜。”白展并不是未听出叶轻风的问话,只是怀了些侥幸的心思,想哄她收下这衣裳。可他说着便忽没了底气,也不再看那不见波澜的眸。
叶轻风抬手,指腹轻抚过柔软的衣料:“给我理由,我便收下。”
白展滞了气息,眸眼兜兜转转,终是回了她的面容,一时间璨若星辰:“为了谢你。”
“谢你告诉我,于这沙场,我并不是个废物。”
四·闲云公子
白霆一生戎马,战功显赫,因镇守西疆之故,而立之年方才娶妻,得一子白展。
白展虽是独子,白霆却素不娇纵,自幼便要白展苦读兵书,勤练武学。可白展天生的散漫性子,常被玩物引了兴致,故而身上从未少过鞭痕。
但让白展一度痛苦不堪的,却非那道道鞭痕,而是白霆不留情面的谩骂。
他以为,在父亲眼中,他永远只是个不成大器的废物。无论他怎般奋勉,也不曾得过父亲一言半语的赞许。他累了,倦了,终日麻木地依父亲之命行事,甚至到这北疆做一个无名兵卒,睡沙地,食粗粮。
这般岁月里,他只生了一个念头。他不求像仙人般驾鹤腾云来去逍遥,只求有朝一日能似天上闲云,无拘无束。
“沙场之上你注目一无名兵卒,予他信任,卸他卑意”,白展粲然启齿,一笑烂漫,“让我知晓,我竟从来都不是个废物。”
十指覆上衣襟,取去他手中红装。眼前女子垂了首,看不见面上神情,静默地将那红装拥入怀间,久久未语。
良久,女子缓缓抬眸,唇角竟有了淡淡的弧度,声如莺歌,却是字句铿锵。
“明日一战,你若立下战功,我便封你副将。”
他倾身跪地,应声朗朗:“金戈铁马,愿与将军同看!”
叶轻风许久不见的笑意,似是一盏清茶上的袅袅白雾,转瞬即逝。她轻轻放下红装,走入帐中灯火黯然处,负手而立:“你去吧。”
惯常的漠然语气,却让白展心头萦了迷惘。他仰面望去,那晦暗一隅的身姿影绰不明,却让他觉到折戟沉沙之景的苍凉。
“是。”
桌案上一袭红衣复被拿起,带茧的指将那枚平安红符攥在手心。
旌旗蔽空,两军对峙。
那是白展从未见过的叶轻风,素是一潭静水的眼眸间,殷红血丝缠绕骇人的杀意,自眼角相织蔓延。
黄孟云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个变了脸色的女将军,辨出她眉眼中熟悉之感何来时,身后竟起了冷意。
“我父之命,当还我了。”
女子喉音低沉,却响彻一方,他忆起多年前将他重伤的男子,腹上长疤又隐隐作痛。
无人料及,叶轻风会单人独马冲出阵列,朝敌方将帅狂驰而去。
黄孟云速即拔剑来挡,女子一剑斩落的力道,竟让他执剑多年的手颤了一颤。
战鼓擂鸣,万马千军遂之交战。喧天声依是马嘶,戈鸣,人嚎,却不知为何,竟比往日凄厉几许。
一声怒号,犹如雷霆震破苍穹。天际俯瞰而下,旷野之间盛开一朵灼灼血花。
叶轻风跪于沁血的沙石上,手中长剑一次又一次穿透那具渐骤冰冷的尸身,一双明眸光彩尽去。身周刀戈寒光四起,她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一剑剑,将那副尸身摧残殆尽。
七年北疆,她何尝不想做一卫国将帅。可自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个杀手。
她只想杀尽,那些夺去她父兄与韶华的人。
五·无望之爱
那一战,两方将帅一身死一癫狂,群龙无首之际,那个相传为疾风将帅所青睐的男子横空出世,救下战局,大败无人指战的敌军。
而最为兵卒所津津乐道的,乃是当日疾风将帅的坐骑之上,意气风发的男子将重伤的女将军怀揽,手持长戈杀出重围。
叶轻风只看见一片黑暗,辽远无边。她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已如死灰,觉不到痛,却不知为何,那一无所有的空洞,会使她癫狂至失了人性。
“轻风。轻风。”
这世间,还有谁会唤她轻风?她早已满手血污,困于名谓仇恨的牢笼,又如何配得上这个名字。
白展轻轻抹去叶轻风额上的汗珠,犹如擦拭一块玉石。他五指被她捏得发紫,却执意不放开她的手,只想这般替她担下几分痛意。
他早已知晓叶轻风的身世,她的苦痛,她的坚忍,他皆不及分毫。正因如此,她才令他心生顾惜。他并非怜她,他是爱上这信他才略的巾帼英雄。他也想予她力所能及的情意,去弥补她失去的父兄之情。
“金戈铁马,愿与将军同看。”
敌军败绩,疆塞边城的百姓自然欢喜,街市铺面张明灯,结彩饰,热闹非凡。
日下时分才落骤雨,自辽原而来的阵阵劲风满是舒爽的凉意。叶轻风站在闹市的人河间,肩披着一件红裘,面上有了分明的不喜:“我并非柔弱女子,你何必把我裹成这副模样?”
白展一脸肃然,郑重其事道:“将军重伤初愈,易染风寒,应当小心才是。”
那一刻可有冷风瑟瑟,叶轻风记不清,只记得她垂了首,双颊埋入颈侧的长毛中,不觉里唇角轻勾。
“看,你护下的百姓,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