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饭点了。我向老校区的图书馆走着。待到隔着街道传来了些许嘈杂声,我才有了饿的实感。
饿点儿当然碍不着走路的。没有什么林荫道,亦没有什么胡同小巷供人体会风情。一条大路,沥青的,大约够两三辆车并行了,直从校门口通到老校区,再到山脚一片荒地。除去几面锈迹斑斑的防护栏,和几处蛛网结成的摇曳灯火,便是一目了然。
老校区的位置有些偏僻,但住这儿的人不少:年轻人图个低租价的,老人图个安逸的,也有大学讲师图个方便的,倒是难见学生。大多时候,这儿的炊火气息飘不到学生那头,食堂那边的嘈杂与欢笑也难传到这一头来。最后一栋旧教学楼也在不久前转成民用了。虽说只是不久前,但任谁都知道那座可以给探险游戏充当背景的大混凝土块儿早就发挥不了其原本的作用。至此,一个小小的图书馆或成了老校区尚被称为校区的唯一理由。(我是这么想的。)
毕竟走惯了的路,很快也就过了。人烟渐少,再过个几十米石制路,便能清楚地看见一间木屋子,以及其附近一条并不如何清秀的河。
然而我难得在路的那一头看见了一道人影——从服饰来看大约该用女字旁的她——踏着辆标准样式的自行车缓缓朝这边过来,那速度绝对说不上快。但由于路比较窄,我想稍微避一避总是来得实在些。
近了些。我径直朝右跨了突兀的一步,为的是防止不必要的心理博弈。对方一直靠右行驶,没有变动,可喜可贺。接下来,一边欣赏反方向的沿途美景,一边自然地走过去就好了。
我和自行车穿插而过,没有看上一眼的意思。我们于是继续各自的旅途。不幸的是,当我回过神来,只记得车轱辘碾过受潮的地面的声音忽然间消失了。我感受到环境音的异常,像是见到突然改了习惯的老朋友。细微,但足以构成不和谐。
我尽力回想着方才看到的一切。那个从图书馆的方向过来的,完全陌生的女性(或女生更加准确)。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许多肢体动作都透露着她对环境的不熟悉。她坐得稳当,不像着落在地面上,倒是有几分轻飘着的意思。
我自以为清醒了许多,不再做左左右右的梦了。我于是转身,即刻看到她向道路右方的土地倒去。我连第一步也没能踏出,就只听见自行车身重击地面的混浊回响,却又干脆利落得仿佛她不在车上。东西撒了一地。黑色的湿土,银锈色的车身,还有她看不清颜色的发丝,一齐反映着月亮的冷光或路灯的暖光,两者并无差异。她并不哭喊疼痛,任由膝盖上的血染红了一小片地儿,安稳得像静谧的睡梦中的花。
''还好吗?''我其实有些反感这样询问他人。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直接问对方的需求,但这次大概是是出于礼貌。
我没有得到回复。我走近了些,帮忙把自行车扶了起来,所幸不算太重。这期间我观察到她的眼睛,大概从一开始就是睁开的,有规律地眨几下,只是有些无神。我也许应该等到她稍微清醒一些。我拿出包里常备的双氧水和棉签,准备进行简单的消毒处理。
泥土的清香混着医院的味道,有些令人作恶。在双氧水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她的腿部略微抽搐了一下。这兴许是件好事,毕竟这说明人还活着。
"听得到我说话吗?"我借机问道。"可能会有些难受,但清理伤口还是有必要的。"
而后我见她的眼珠终于有些移动了。她向我看去,大概确实是在看我。
"轻伤。"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或第一个词。她的语气没什么说服力,以至于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我则顺便倾听风声叶声以平静一下心情。
"啊,抱歉——我刚刚有些累了。"她慢慢清醒,眼中的光影终是归了正常,也有了着落。"我的意思是,谢谢您,但不必麻烦了。我就住在附近,校园里。几步路的事儿。"
我不打算听她的话。"校园里,总归不是这一块吧?"
"的确。"
"那是学生宿舍了?看你包上挂着校徽来着,虽然我没印象这是哪来的……啊,还请不要动腿,马上就好。"
"……"
"别介意哦,我也是学生,大二的。"我希望这会让她放轻松些。"宿舍的话,不妨我陪你过去?我个人挺闲的。"
我粗略地清理完伤口,如此询问着。很难想象我说得出这种话——发出这些陌生的音节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费功夫,大概是在脑中排练久了吧。
"不必了。"很坚决的回答。
"也好。"我如是想着,那词儿却自然从嘴里冒出了。"但我建议你暂时别骑车。再摔一次可又是个麻烦。"
"我会的。"她起身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物品,倒还算利索。我也象征性地帮着忙。如此这般,也看到了些引人注目的东西。
"这……是你掉的?"我看向手中的一包烟。烟盒大体是红色,带点金,分辨不出牌子(我也从未了解过这类东西),仅被撕开一角的透明外薄膜沾满了地上的土灰,还夹杂着些草根子,拙劣地反射着环境光。
我说罢,即刻意识到自己不该使用如此质疑的语气,便急着抢在她说话前辩解。
"抱歉……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
"无所谓,习惯了。"她回。很标准的答复,听不出来她是否真不在乎。
我私自将那层透明薄膜撕去,方才将烟盒子递给她。她看也不看便将盒子塞进包里。再看那块地面已经空无一物,大概是她已经捡好了。她扶着自行车准备离去,没管衣服沾上的泥土,依旧是靠右走着,车轮也依旧转,发出表示潮湿的声响。
我于是向原本的方向接着走去,伴着渐行渐远的自行车轮奏出的安眠曲。所以当那声音第二次停止时,我也就第二次往回望去。
"请容我再次道谢。"
这时我们相隔较远,我有些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我无需去听——空气的振动是那样立体,在有限的的时间中充斥着无限的空间。
暖黄色的灯光为她原本纯深色的发丝晕上了彩,纵使白也白得透彻,橙也橙得亮堂。在灯光下,我第一次能够看清她的面容——唯半个夜幕方能关得住的灯光在她脸上题下一道道浑然天成的投影,她眼底的反光映着她应有的欢乐与忧伤。光柔着,地上看不见影子;又或是柔光穿透了她,与她的概念混淆一起,仿佛她就是光源、热源。任何涂抹这画幕的行为都将失去意义,任何批判性的思考便是对感性价值的否定。
"您帮了我,我理应不该用这样冷漠的态度来回应。我刚刚实在是有些累了……请放心,现在已经好多了。请务必不要往心里去——"
"哪里哪里。"我总该回过神来了。"要不是你提起,我并不会注意这些——呃——细节。倒是你不要往心里去才是。"
有时我得承认,讲客套话比自己现编一套要方便许多。但尽管她的用语实在说不上好听,我个人确实不蛮在乎。更何况她还是位伤者。
她终于转过身去,推着单车的背影显得有些无力,但到宿舍去是没问题的。于是我又一次朝着不远处的图书馆走去,不再去听什么风声水声,反倒是回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幕来。至于她那份道歉之情,我擅自拿了些不像报酬的报酬,愿她不要太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