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雕花的窗棂半掩，寒风夹杂着几片碎雪卷入，却吹不散屋内凝滞如铁的低气压。
紫金博山炉中，上好的安神香静静燃烧，吐出丝丝缕缕的青烟，缭绕在众人眉间，非但没能安神，反而让那股焦虑愈发浓稠。
洛宛兮端起手边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微烫的杯壁。她垂着眼帘，看着茶水中沉浮的茶叶，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刚才抛出的不是一个惊天计划，而是一句家常。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袖中的左手已微微攥紧。
昨夜那次跨界传音，代价之大简直令人咋舌。短短数语，燃烧的灵石足以堆满半个仓库。那座跨界阵法，就像一头永远不知餍足的饕餮，张着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着雪狐族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
光靠现在的物流和仓储，赚些灵石尚可。但要想维持常态化的跨界联系，甚至传送实物……这点钱，杯水车薪。
洛宛兮心念电转，脑海中那一串串赤红的亏空数字如同悬颈之剑。必须玩点大的，必须在离开妖界前，将这片土地的商业价值压榨到极致。
“不过，老祖。”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瓷器磕碰声，洛宛兮放下茶盏。这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引得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而来。
她缓缓抬眸，视线穿过袅袅青烟，直视着主位之上那道慵懒的身影，一字一顿道：
“想要复仇，拼的是后勤，拼的是资源。以雪狐族如今的财力，还差得太远。”
涂山灵斜倚在铺着雪白兽皮的座位上。听闻此言，她微微掀起眼皮，那双冰蓝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扫了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魅惑与凉意。
“哦？”她红唇轻启，声音慵懒沙哑，“怎么，依你的意思，本座的钱袋子还不够鼓？”
“不是不够，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洛宛兮霍然起身，衣摆带起一阵微风。她缓步走到大厅中央，环视四周，原本温婉的眉眼中此刻却透出一股凌厉：
“现如今的生意，我们赚的是搬运货物的辛苦钱。想要暴利，我们就得做制定规则的庄家。”
她手腕一翻，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绘好的羊皮草图，“哗啦”一声在长桌上铺开。
“我提议，即日起，以雪狐族的名义，向整个北寒原乃至周边区域，发行通用货币——‘雪狐券’。并在各大集散地，开设‘雪狐通宝庄’，统揽存取与借贷之权！”
话音落地的瞬间，大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一片哗然。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
“洛姑娘，你……你莫不是在说笑？”
涂山松长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胡子都在哆嗦：“发行货币？那是何等大事！那是只有中洲皇朝和顶级大族才敢碰的禁区啊！咱们妖界以物易物数万年，你弄个牌子就想换人家的血肉宝药？”
“正是因为以物易物太落后，太原始，这才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洛宛兮的声音冷静而笃定，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诸位长老请想，妖族不通阵法，拥有高阶储物戒的只有极少数妖王。大部分妖族出门交易，都要背着几百斤的灵石，灵石不够的时候还要带各种其他物品。笨重、显眼、还容易引来劫匪。”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草图：
“如果有一张轻飘飘的符券，能代表一百斤上等肉，随时随地都能在我们这里兑换，还能防伪、易携带。诸位长老，若你们是行商，你们会选哪种？”
长老们的喧哗声渐渐小了下去。他们虽思想守旧，却并非愚笨，稍微设身处地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巨大便利。
但是，便利往往伴随着致命的风险。
“便利自是便利，可这风险……是要灭族的啊！”
涂山古长老猛地站起，脸色铁青，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恐惧，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不可名状的存在：
“洛姑娘，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北寒原虽然偏僻苦寒，但名义上可是雷纹金狮族的领地！他们才是这一带真正的霸主！”
“之前咱们搞仓储、物流，那是伺候人的活儿，金狮族看不上那点蝇头小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发行货币……这是在抢夺定价权！这是在动摇他们的统治根基！一旦金狮族眼红发难，那可是灭顶之灾！我们拿什么挡？拿命吗？！”
提到“雷纹金狮族”这五个字，大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实质。
那是一个拥有上古凶兽血脉的强战种族，族长雷烈更是早已踏入合道巅峰多年，性情暴虐，睚眦必报。这些年来，雪狐族在他手底下讨生活，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流了多少血。
“不行！绝对不行！”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其他几位长老也纷纷附和，头摇得像拨浪鼓，“现在日子刚好过点，不能为了贪心把全族都搭进去啊！”
面对众人的强烈反对，洛宛兮抿了抿嘴，没有反驳。她只是缓缓转身，将目光投向了首座上的那个女人。
在这个族群里，只有那个人的意志，才是绝对的。
“老祖，您怎么看？这钱，咱们是赚，还是不赚？”
涂山灵依旧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修长的手指缠绕着一缕银发，漫不经心地打着圈。听到问话，她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有浓浓的、仿佛看着蝼蚁般的蔑视。
“雷纹金狮？”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却冷得让人直冒寒气。
“不过是一群玩雷的小猫咪罢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涂山灵缓缓坐直了身体。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属于上位者的皇者威压无声蔓延，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骤降，压得众长老呼吸一滞，连大气都不敢出。
“想当年，他们的老祖宗那是跪在本座脚边，求着当坐骑的货色。如今本座虽然……尚未恢复巅峰，但这点面子，他们不敢不给。”
她挥了挥衣袖，动作优雅而霸道，仿佛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准了。洛宛兮，你放手去做。”
说到这里，她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眼底寒芒乍现：“若是那群狮子敢伸爪子，本座自会剁了他们。正好，本座许久未尝鲜，拿来做红烧狮子头倒也不错。”
“老祖威武！！”
长老们虽然心里还在打鼓，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见老祖如此自信霸道，谁也不敢再多言半句，只能硬着头皮躬身应下。
唯有洛宛兮，在低头行礼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
“这涂山灵……真的靠谱吗？”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涂山灵被封印千年，修为跌落至半步合道，且因为刚刚破封，境界并不稳定。而那个雷纹金狮族能在妖界屹立不倒，族内底蕴绝对不容小觑。
涂山灵这番话，究竟是底气十足，还是沉浸在昔日荣光里的盲目自大？
如果是后者，那这不仅是豪赌，简直是在钢丝上跳舞。
“罢了，骑虎难下。”
洛宛兮暗暗咬牙，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为了那个耗资百万的通讯阵法，为了早点联系上许青阳……这险，不得不冒。大不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她就不信凭她两世为人的脑子，玩不过一群狮子！
……
会议结束后，听雪小筑。
窗外风雪交加，屋内却是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洛宛兮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一回来便脱下繁琐的外袍，挽起袖子，进入了疯狂的工作模式。
案几上堆满了废弃的图纸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
“小七！”
她一边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符文，一边头也不抬地发号施令：
“去把胡青叫来，他脑子活络，算盘打得精，适合做掌柜；再把胡媚叫来，她长得漂亮又能说会道，那股子魅劲儿正适合去前台拉客。”
洛宛兮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要开店了！”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听雪小筑仿佛成了一台精密的机器，昼夜不休地运转。
洛宛兮最终选定了雪狐族领地入口的咽喉要道“霜叶镇”，以及靠近雷纹金狮族领地边缘、人流量巨大且混乱的“黑铁矿场”，作为第一批“雪狐通宝庄”的试点。
“最关键的，是这个。”
密室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灵墨清香。洛宛兮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手里拿着一枚刚刚雕琢好的样品，展示给几位心腹看。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票据，并非寻常纸质，而是用妖界特有的**“寒蚕丝”混杂着研磨成粉的“星光石”**织就的软玉片。在灯火下，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冰蓝色，触手温润如玉，却又坚韧异常，水火不侵，刀剑难伤。
正面印着烫金的“壹佰”字样和雪狐族那九尾图腾，背面则是一幅精细到极致的北寒原微缩地图。
“这……好漂亮！”小七捧着脸，凑近了看，眼睛都在发光，“简直像是艺术品一样！”
“不仅仅是漂亮。”
洛宛兮微微一笑，指尖轻轻点在票据的边缘，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
“嗡！”
刹那间，票据内部仿佛活了过来，一道极其繁复的金色暗纹浮现而出，如同流淌的星河，流光溢彩，神秘莫测。
“这叫防伪水印。”
洛宛兮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技术垄断者的骄傲：
“这是我结合了洛家商会最高级的防伪技术，利用我体内本源灵力拓印上去的微型阵法。除了我，普天之下无人能仿造。每一张券都有独特的灵力波动，只要放入专门的验钞阵盘，真假立辨。”
她将样品郑重地递给胡青，神色瞬间严肃下来：
“这种防伪核心必须由我亲自加持。胡青，你负责监造外壳，容不得半点差池；胡媚，你负责带人去宣传造势。”
“告诉那些妖族，以后来存东西、寄东西，全都用这个结算！而且……”
她嘴角勾起一抹“奸商”特有的、充满诱惑力的微笑：
“持有雪狐券的客户，在我们这里存取货物，手续费全免！而且购买雪狐族的丹药和法器，统统打八折！”
……
一个月后。
雪狐族正式对外宣布：发行“雪狐通宝券”。
这个消息如同在平静已久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北寒原瞬间炸开了锅。
起初，霜叶镇的通宝庄门可罗雀。寒风卷着枯叶在门口打转，大部分妖族都远远地围观，脸上写满了质疑与嘲讽。
“一张破玉片就想换老子的肉？做梦呢！”
“就是！万一雪狐族跑了，这玩意儿能吃吗？还是沉甸甸的灵石实在！”
“我看这群狐狸是想钱想疯了！”
然而，真香定律虽迟但到。
转折发生在一个寒冷的清晨。一名穿山甲族的低阶商贩，拖着疲惫的身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进了通宝庄。他是个以捡漏为生的底层妖族，身上满是泥土与伤痕。
他战战兢兢地掏出一张先前帮雪狐族送货赚来的“伍拾”面额雪狐券，指了指柜台里那把锋利的精铁匕首。
“给……给我换这个，行吗？”
按照市价，这匕首要六十灵石，但他用券，只花了五十！
而且，全程只用了一息时间。没有繁琐的称重，没有面红耳赤的讨价还价，也不用担心找零给的是碎石子。
当他握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走出大门时，整个人都因激动而颤抖。
“真……真的能用！而且还便宜！！”
那穿山甲激动得在街上大喊，举着匕首像个疯子一样手舞足蹈。
这一幕，如同一颗火星掉进了干草堆。
紧接着，早已和洛宛兮穿一条裤子的虚空鼠族、赤羽鹤族……这些尝过甜头的中小种族，率先倒戈。
他们惊喜地发现，带着这一叠轻飘飘的券，走南闯北简直不要太方便！再也不用担心货物腐烂，再也不用担心财不露白！
然而，在这热闹繁荣的表象之下，一股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北寒原真正的霸主，雷纹金狮族，以及依附于它的巨力熊族、风狼族等大族，却始终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他们冷眼旁观，没有兑换一张券，也没有去雪狐族的通宝庄存过一次钱。
他们在等，像猎人等待猎物露出破绽。
雷纹金狮族的领地深处，黑石山上。
一座完全由巨大兽骨堆砌而成的宫殿内，雷光闪烁，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暴躁的雷元素。
族长雷烈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上满是狰狞的雷纹。他坐在那张巨大的白骨王座上，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张刚刚缴获来的“雪狐券”。
“哼。”
一声冷哼，如闷雷滚过大殿。
只见他两指微微用力，那坚韧无比、水火不侵的寒蚕丝玉片，竟在他指间瞬间化为了齑粉，簌簌落下。
他缓缓抬起头，那一双充满野性与残忍的金色竖瞳，隔着遥远的虚空，冷冷地注视着窗外飘扬的雪狐旗帜。
“铸币权……这群骚狐狸，手伸得太长了。”
雷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这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啊……”
“传令下去。”
他随手拍散掌心的粉末，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让风狼族去试探试探。我倒要看看，那只被封了千年的老狐狸，还有几颗牙能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