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个时辰后,摘星楼大堂。
原本热闹的客栈此刻再次变得喧嚣刺耳。
几张昂贵的红木桌椅被掀翻在地,灵酒洒了一地,散发出刺鼻的酒香。
“那个贱女人呢?!”
一声饱含羞恼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大堂内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让那个戴斗笠的女人给我滚出来!还有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都给我滚出来受死!”
顾明去而复返。
与先前那个只会狐假虎威的草包少爷不同,这一次,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狰狞。
在他身侧,立着一名灰衣老者。
老者面容枯槁,眼窝深陷,整个人仿佛一截没有生机的枯木。但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便仿佛凝固了一般——那是元婴后期修士特有的威压,如同一头蛰伏的凶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顾家外事堂,大管家。
而在顾明另一侧,还站着一个身披灰袍、戴着面具的沉默男子。
剑七,也就是许青阳。
他站在阴影里,像是一道不存在的幽灵,气息被刻意压制到了最低。
面具之下,许青阳的嘴角微微抽搐,眼神无奈至极。
他原本只是想利用顾明这个跳板,低调混个寿宴名额,拿了东西就走人。谁能想到这顾明是个没脑子的,被人拂了面子,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拉着所有能动用的“高手”回来找场子。
不过他也比较好奇谁在天星城敢直接对顾明动手,索性就跟过来看看。
“剑七兄!”
顾明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眼中的阴毒与得意。
“你就在旁边看着就行!今天不用你出手,有大管家在,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在我顾家头上撒野!”
他说着,又像是施舍一般补了一句:“只要这次让本少爷出了这口恶气,你要多少张寿宴邀请函,本少爷都给你!甚至还能带你去见识一下我们顾家的藏宝阁!”
许青阳:“……”
顾明却已经转回头,一脚踹翻了门口那盆价值不菲的迎客松,泥土飞溅。
“人呢?!都死绝了吗?给我滚出来!”
二楼回廊。
阴影里,洛宛兮倚着栏杆,手里捏着一颗啃了一半的灵果,姿态慵懒,眼神却清明如水。
她没有修为,只能在这儿当个看客。
当她的目光掠过顾明,落在那名灰袍面具人身上时,怀里的藏锋剑,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警示,而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欢愉。
洛宛兮微微一怔,随即失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果然是你。”
堂堂六道宗首席剑修,中洲年轻一代第一人,此刻竟然被迫给顾明这种草包当打手。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荒诞,却又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滑稽感。
“既然你在,那这顾楚悦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索性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戏。
楼下。
顾明的怒吼并没有等来他想找的涂山灵。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青色的、略显单薄的身影。
顾楚悦。
她从角落里缓缓站起,独自一人,挡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没有退路,也没有后援。她不想连累那位刚刚相识的“神秘前辈”,更不愿意让事态因自己而失控。
“顾明。”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
“那位前辈已经离开了。”
顾明一愣。
顾楚悦抬起头,目光如水般平静,手中扣着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株傲立风雪的青竹。
“刚才的事因我而起。你要算账,找我便是。”
她站在那里,虽然修为不高,却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坚韧。
“我就在这儿,随时奉陪。”
“走了?”
顾明反应过来后,脸上的错愕迅速化作狞笑。
“走了正好!那就拿你开刀!”
他指着顾楚悦,语气里满是恶毒的嘲讽:
“一个被家族除名的野种,不知道哪来的乡巴佬,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大管家!给我废了她一只手!让她知道顾家的规矩!”
一直沉默的灰衣老者终于动了。
但他并没有出手,而是抬手挡在顾明身前。
“少爷,不可。”
顾明一愣,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大管家,你……”
老者不疾不徐,阴鸷的目光扫过大堂四周那些竖着耳朵看热闹的修士,声音低沉:
“过几日日便是老祖寿宴,天星城内各方势力云集。此刻若在自家地盘闹出人命,甚至残害同族,传出去,对顾家名声不利。”
他顿了顿,看向顾楚悦,目光阴冷,却极其克制:
“但——这里是顾家的地盘。也不能让外人觉得,顾家好欺负。”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顾楚悦,当众给少爷磕头认错,这件事,便算了。”
“磕头?”
顾明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不错,既羞辱了对方又找回了面子。
“对!磕头!”
他指着顾楚悦,笑得残忍而得意:
“给本少爷磕三个响头!要响!还要喊三声——‘我是野种’!”
“我就放过你!”
大堂内,围观的修士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出声。
那是顾家。更是元婴后期的大管家。没人愿意为了一个不认识的落魄女子,去触这个霉头。
顾楚悦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央。
四周是冷漠的目光和恶意的嘲笑。她握着银针的手,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她知道,自己不是那老者的对手。
更知道,一旦动手,不仅会暴露身份,甚至可能连累六道宗,连累那个还在暗处的父亲。
“忍……”
她低声对自己说。屈辱像一把钝刀,在心口反复割着,鲜血淋漓。
她咬破了嘴唇,闭上眼睛,打算先忍下这股屈辱。
私下里里,许青阳的指尖轻轻一弹。
一枚蕴含着空间之力的符箓,无声滑落掌心。虽然现在的身份不便出手,但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顾楚悦受辱。
“只能制造混乱,把人带走了……”
然而——
还没等他出手。
“啪!!!”
一声清脆至极、仿佛鞭炮炸裂般的耳光声,如同惊雷,瞬间炸响整个大堂。
顾明整个人像个陀螺一样被抽得原地转了三圈,半边脸瞬间肿成了猪头,两颗的牙齿划过一道抛物线飞了出去。
“谁?!谁敢打——”
他捂着脸,含糊不清地怒吼。
“啪!”
第二巴掌,来得更快,更狠。
左右对称,完美无缺。
“吵死了!”
一道稚嫩却霸气十足、甚至带着几分奶凶的声音响起。
“哪来的狗东西,在这里狂吠?吵得姑奶奶耳朵疼!”
众人齐齐望去。
只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小女孩,正站在顾明面前,双手叉腰,一脸嫌弃地甩了甩手,仿佛刚才拍到了什么脏东西。
在她身后,两名容貌绝美、英气逼人的女子静静站着。
萧紫汐。
萧珏。
而在她们身前那个小女孩,正是六道宗灵枪峰峰主——玲珑真人!
“你……你……”顾明被打懵了,指着小女孩说不出话。
“你什么你!”
玲珑真人跳起来又是一个脑瓜崩,“没大没小!顾家就是这么教晚辈的?见到长辈不知道行礼,还在这一口一个野种?我看你像个野种!”
她虽然外表是孩童,但那股气场稍稍一露,就把那准备出手的顾家大管家震得脸色惨白,连动都不敢动。
“六道宗……玲珑真人?”
而那位一直高深莫测的顾家大管家,此刻额头冷汗直冒,强行压下体内翻涌的灵力,连一句狠话都不敢再说。
他太清楚了。这位看起来像个小丫头的存在,真要不讲理起来,顾家今天就算赔上半条命,也只能咬牙认栽。
而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玲珑真人吸引时——
萧紫汐的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悄然越过了混乱的人群。
落在了角落。
落在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出过声、甚至连呼吸节奏都未曾乱过分毫的灰袍面具人身上。
不对。
太不对了。
从顾明闯入开始,这个人就站在那里。没有趁乱讨好顾明,也没有在顾家大管家现身时表现出半点倚仗的姿态,更没有在玲珑真人出手时流露出一丝惊讶。
他像是一块石头,冷漠地旁观着一切。
更让她心头警铃大作的,是那股若有若无的感觉。那不是灵力波动,而是一种被刻意压制、却依旧锋利得刺痛神识的——剑意。
“你。”
萧紫汐手腕一抖,手中银枪斜指地面,枪锋却已死死锁定了那个灰袍人。
“站住。”
许青阳心头一跳。
糟了。
他本能地想后退半步,却在动作刚起的瞬间,被萧紫汐捕捉到了。
果然心虚。
“藏头露尾。”
萧紫汐眸色一冷,枪尖抬起,直指他的咽喉,杀气腾腾:
“也是顾家的走狗?”
许青阳:“……”
但现在,他最不能做的,就是解释。一旦开口,声音会暴露;一旦用剑,招式会暴露。
于是,他选择了最笨的办法——沉默。
这一沉默,在萧紫汐眼中,便成了默认与挑衅。
“找死。”
她一步踏出。
“轰——!”
枪出如龙。
没有任何试探,结丹巅峰的全力一击,裹挟着灵枪峰特有的霸道与杀伐,瞬间撕裂空气,直刺许青阳面门。
大堂内桌椅翻飞,灵气激荡。
许青阳无奈,只能抬手。
一柄长剑出鞘,剑身黯淡无光。
“当!”
枪剑第一次相撞。
火星四溅。
许青阳被震得连退三步,虎口一麻。
他心里直叹气。
不能用六道宗的剑招,更不能伤了同门。这哪是打架,这是单方面受罪。他只能凭借着本能的反应和高超的卸力技巧,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萧紫汐密不透风的枪影中游走。
而萧紫汐越打越心惊。
对方剑法诡异至极。明明每一剑都朴实无华,甚至有些拙劣,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卡在她枪势的薄弱点上;明明看似狼狈后退,却始终没有真正被逼入死角。
“你到底是谁?!”
她冷喝一声,枪势再起,如同狂风暴雨。
许青阳没有回答。
只是借着一次交错的瞬间,身形骤然下沉,脚下一错,整个人顺势被“逼”向窗边。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实力不济的护卫,被六道宗天骄彻底压制,即将落败。
“砰!”
窗棂炸裂。
灰袍身影借着那一枪的冲击力,破窗而出,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想走?!”
萧紫汐毫不犹豫,提枪追出。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瞬间远去。
大堂里,终于安静下来。
二楼,回廊的阴影深处。
洛宛兮的手,死死抓着栏杆,身体微微颤抖。
她的视线,先是落在楼下那个叉着腰、还在指着顾家人骂骂咧咧的小女孩身上。
又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一枪逼退许青阳的身影,直到彻底看不见。
“师尊……”
她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自从她秘境出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玲珑真人了,哪怕是在她的葬礼上,玲珑真人都因为闭死关不在现场。
记忆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灵枪峰清晨带着露水的山风,演武场上日复一日的枪影。
还有那个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满山跑,一边骂她“不肖徒儿”一边又偷偷塞给她灵果的玲珑师尊。
以及——
每一次她闯祸后,总是冷着脸、一边数落她一边挡在她身前,替她扛下所有责罚的萧紫汐。
那是她的家,是她的亲人。
她的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
只要下去。
只要喊一声“师尊”,或许就能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就能逃离涂山灵的掌控,就能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就在这时——
理智,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不行。
涂山灵是拥有渡劫期底蕴、喜怒无常的妖皇。玲珑真人虽然强,但若是真的打起来,未必能护得住所有人。
一旦身份暴露,牵连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整个六道宗。
更何况……
现在的她,是“洛宛兮”。
不是“洛子尧”。
这具身体,这段人生,根本无法解释,也没法回头。
“呼……”
洛宛兮闭上眼,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随后抬手狠狠擦去。
她退回阴影中,看着楼下那熟悉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却温柔的笑。
“师尊,师姐……”
她在心里轻声说。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