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二楼。
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将天星城的万丈红尘与喧嚣彻底隔绝在外。厚重的隔音阵法运转着，屋内只余下瑞兽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檀香，在静谧的空气中缓缓流淌，编织出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玲珑真人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孩童模样。她坐在软榻中央，两条小短腿悬空，百无聊赖地一晃一晃。
“啧，这地方倒是不错，比我那石洞暖和多了。”
她随口评价了一句，目光却并不在景物上。
萧珏站在她身侧，神情温和而从容，一直在替师尊剥果皮。
而追敌无果的萧紫汐也已经回来了。
她站在靠窗的阴影里，银枪斜靠在墙边，并未收入储物戒。她身形笔直如枪，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斑驳的夜色，更多的时候，却在屋内几人身上不动声色地游走，像是重新丈量着这间屋子的分量。
正对面的主位上，涂山灵慵懒落座。
帷帽低垂，轻纱遮面，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隐约窥见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眸，仿佛两口古井，映不进任何情绪。
“六道宗，灵枪峰峰主，玲珑真人。”
她率先开口，声音清淡如水，却自带一股天然的、久居上位的威仪：
“久闻其名。”
“虚名罢了。”
玲珑真人笑眯眯地摆摆手，把瓜子壳扔进盘子里，“名声都是被这帮不省心的徒弟传坏的。”
话音未落，她话锋一转，那小小的脑袋忽然歪了歪，乌黑发亮的眸子直直刺向涂山灵。
“倒是冷夫人，面生得很呐。”
玲珑真人的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却藏着老怪物的犀利：
“北地冷家？我怎么记得，北地那块儿冰天雪地的，除了耗子就是冰熊窝，几百年来，可没听说过有这么号人物啊？”
中洲叫得上名号的高阶修士，玲珑真人大多打过照面。可眼前这位“冷夫人”，气息深不可测，偏偏还透着一丝让她本能排斥的——妖异感。
“隐世家族，不常走动罢了。真人没听过也正常。”
涂山灵面不改色，语气自然得仿佛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她手中团扇轻摇，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挡了回去。
“倒是玲珑真人，威名远扬，连我这深闺妇人都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
她微微一顿，扇面半遮朱唇，似笑非笑：
“童心未泯。”
“哼，那是自然。活得久了，也就这点乐趣。”
玲珑真人下巴一扬，理直气壮，丝毫没有被冒犯的自觉。
涂山灵似乎并不在意这点插曲，手中团扇轻轻一合，发出一声脆响。她目光流转，语气随意得像是闲聊家常：
“久闻六道宗人才辈出。除了真人的几位高徒，妾身在北地，也曾听闻贵宗出过一位惊才绝艳的首席大弟子。”
她眼尾微挑，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轻飘飘地落下：
“似乎……姓顾？”
话音落下的瞬间。
站在玲珑真人身侧的顾楚悦，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顾回舟。
那个曾被整个六道宗寄予厚望的名字。
玲珑真人嗑瓜子的动作停住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刻，“噗”的一声，瓜子皮被她利落地吐到一旁。她抬眼看向涂山灵，脸上的笑意未减，却多了几分审视。
“夫人消息倒是灵通，连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知道。”
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语气忽然变得漫不经心：
“不过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些天才心比天高，早就不是我六道宗的人了。”
“夫人若是想听故事——”
玲珑真人耸了耸肩，小脸上满是无所谓的表情：
“怕是问错人了。”
“是么？”
涂山灵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她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那还真是可惜了。”
“妾身原以为，能听到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呢。”
……
洛宛兮低着头，像个透明人一样站在一旁，手中端着红漆茶盘，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透。
“这两个祖宗……”
她在心里默默吸了口气。
“可千万别打起来。”
她强端着茶盘走上前奉茶。这既是侍女的本分，也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打断话题，转移这两位大佬的注意力。
她先走到玲珑真人面前。
“真人，请用茶。”
声音恭顺，动作标准。
洛宛兮并未直接将茶杯放下，而是下意识地、无比自然地伸出两根手指，在滚烫的杯盖上轻轻一抹。
“咔哒。”
杯盖被向右旋开了半圈，留出了一道恰到好处的散热缝隙，正如那个角度，正对着玲珑真人惯用的右手侧。
随后，她又极其顺手地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碟，放在茶杯旁。
碟中，两块晶莹剔透的冰糖，不多不少。
做完这一切，洛宛兮才猛地反应过来。
——遭了。
肌肉记忆。
之前每次给师尊奉茶，她都会这么做。因为玲珑真人虽然是合道高手，但极度怕烫，且嗜甜如命，喝茶必须凉三分、加两块糖，否则就会发脾气摔杯子。
空气突然安静了。
玲珑真人伸向瓜子的手僵在半空。
她盯着那杯摆放角度完美的茶，又看了看那碟仿佛早就准备好的冰糖，最后猛地抬头。
那双原本充满童稚的眼睛里，此刻射出了两道利剑般的精光，死死锁定了洛宛兮的脸。
“你……”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与恐惧。
“这规矩……是谁教你的？”
这种习惯。
这种对她喝茶了如指掌的细节。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站在她身后的萧紫汐。
另一个，就是她那个英年早逝的小徒弟，洛子尧。
旁边的萧紫汐也愣住了。她看着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一种荒谬却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你是谁？！”
萧紫汐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洛宛兮的心脏疯狂跳动，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完了。
真的要暴露了。
承认？怎么解释这具身体？说是夺舍？
否认？那这个动作又如何解释？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轻轻往后一带。
涂山灵开口了。
她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慵懒的气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意：
“怎么？”
“玲珑真人，对我的侍女感兴趣？”
她团扇一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目光淡淡扫过神色激动的玲珑师徒：
“这丫头是个‘茶痴’，以前在凡俗界的茶楼学过规矩。她说茶道讲究‘开口留香，甘回喉舌’，所以习惯给客人备糖，还要留缝散气。”
涂山灵唇角微扬，
“难道——这也冒犯了真人的忌讳？”
“茶楼学的？”
玲珑真人眼中的锋芒闪烁了几下，最终，像是一团被风吹灭的火苗，慢慢熄灭。
那股紧绷的气势瞬间垮了下来，她重新变回了那个看起来有些落寞的小女孩。
“……没冒犯。”
玲珑真人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他……也很会泡茶。”
她端起那杯茶，没有加糖，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入喉，像是咽下了满腹的心事。
洛宛兮低着头，心中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