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直静静站着顾楚悦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死寂。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极稳,每一个字都像是深思熟虑后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清脆有力。
“真人。”
她起身,向玲珑真人行了一礼,清丽的面容上满是严肃,“晚辈这几日借着游历之名,在天星城的大街小巷走动颇多。有一桩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玲珑真人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瓜子扔回盘中,拍了拍手:“但说无妨。”
“是关于城中百姓的。”
顾楚悦眉心微蹙,那是医者遇到疑难杂症时的本能反应:
“他们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
“许多凡人白日里精神萎靡,反应迟钝,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才勉强醒转,且醒来后依旧哈欠连天,不是那种劳作后的疲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加重了语气:
“若是一两人也就罢了,可我走访了城西、城南数个坊市,发现是成片成片的街坊皆是如此。问起来,他们只觉得自己近日春困,并未察觉异常。”
玲珑真人脸上的孩童笑意渐渐敛去,那双乌黑的眸子瞬间变得深邃。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在红木案几上轻轻点了点。
“笃、笃、笃。”
节奏缓慢,却扣人心弦。
“有意思。”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靠墙而立的萧紫汐身上。
“紫汐,你呢?你在城中转了一圈,可有什么发现?”
萧紫汐一怔。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几乎是本能地浮现出那个灰袍面具人——许青阳临别时的叮嘱。
话到嘴边,她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正对面那位帷帽低垂、看似漫不经心的“冷夫人”。
这是一个底细不明的神秘强者,也是一个让她本能感到危险的陌生人。
萧紫汐手指微微收紧。最终,她选择了隐瞒。
“……暂时没有。”
她低下头,避开了师尊的视线,语气平静道,“线索很散,还需要再查。”
玲珑真人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点童真,反倒像个洞悉一切却懒得点破的老狐狸。
“哦——”
她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这样啊。”
“冷夫人。”
玲珑真人语气恢复了先前的随意,“您既然也在城中落脚,以您的修为,可曾察觉到什么异常?”
这问题,是试探,也是施压。
涂山灵团扇微顿,随即轻轻掩唇一笑,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
“真人说笑了。”
她语气温软,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自嘲与柔弱,“妾身不过一介久居后宅的女流之辈,对修行之事一知半解。平日里除了赏花弄月,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
她轻轻摇着团扇,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贵妇人。
“城中百姓是困是醒,妾身也只是当作时令乏力,哪里想得到那么深远。”
“是么?”
玲珑真人眯了眯眼,不再逼问,只是重新抓起一把瓜子,漫不经心地磕着。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停滞。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就在这时——
一直低着头、努力把自己缩成背景板洛宛兮,心口忽然微微一跳。
“嗡……”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又让她无法忽视的震颤。仿佛空气中,有一根看不见的弦,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丹田深处,那枚在火山底获得的本源阵纹,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悄然亮起了一丝金光。
洛宛兮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她只是顺着那种玄妙的感觉,将心神一点点沉了下去,融入这方天地。
不是神识外放,而是属于顶尖阵法师的直觉,是对“天地秩序”与“规则流动”的本能感知。
片刻后,她的眉心轻轻蹙起。
不对劲。
这天星城的灵气,表面看起来如江河奔流,平稳顺畅,滋养万物。
但在某些极细微的节点上,却存在着一种不自然的“滞涩感”。
就像是原本顺畅流淌的水管里,被人悄悄塞进了一些细小的沙砾。每一次灵气流转经过那里,都会被截留一丝,然后转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抽丝剥茧……聚沙成塔……”
洛宛兮心中骇然。
这种滞涩极不明显,甚至连元婴期都未必能察觉。但对于凡人来说,这就好比一直处于缺氧状态,长期如此,精气神自然会被慢慢抽干。
再往深处探,那种感应便断了。她的本源阵纹毕竟只是残片,能感应到这些已是极限。
说?还是不说?
洛宛兮犹豫了一瞬。
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凡人侍女,这时候插嘴,既显得突兀,又容易引人怀疑。
但如果不说……
不行
要给师尊师姐……还有许青阳提个醒。
洛宛兮咬了咬牙,向前迈了半步。
“夫人,真人……”
声音很低,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唰!
几道目光同时射了过来。
洛宛兮双手绞着衣角,做出一副“我可能感觉错了但又不敢不说”的惶恐模样,低眉顺眼地说道:
“奴婢……奴婢不懂修行,也不敢妄言。”
“只是……方才给各位奉茶的时候,奴婢总觉得这屋子里的气……走得有些‘绊脚’。”
“绊脚?”玲珑真人动作一顿。
“是。”
洛宛兮咽了口唾沫,继续用那种朴实无华却直指核心的比喻说道:
“就像是……就像是家里的水渠,明明水流很大,但沟底像是积了淤泥,流得不痛快。虽然水还在流,但总觉得……有些闷。”
“奴婢在老家的时候听老人说过,屋子若是‘气不顺’,住在里面的人就会容易犯困、生病。”
话音落下。
玲珑真人缓缓坐直了身体,两条晃荡的小短腿也停了下来。
她那双眼睛微微睁大,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卑微的小丫鬟,眼底的震惊比刚才看到那杯茶时还要浓烈。
“气不顺……”
一直沉默的萧紫汐也猛地抬头,看向洛宛兮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愕。
所谓的“气不顺”,在阵法术语中便是“灵压阻滞”!这是只有高阶阵法师在布置超大型阵法出现瑕疵时,才能感应到的细微波动!
一个毫无修为、连灵气都感应不到的凡人侍女,竟然能凭直觉说出这种话?
“这丫头……”
旁边的萧珏更是张大了嘴巴,手里的果子都忘了吃,“她……她是天生的阵法灵觉?!”
要知道,灵觉这东西,与修为无关,纯粹是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能以凡人之躯,在一群合道、元婴修士都没察觉异样的情况下,敏锐地感觉到天地气机的“滞涩”。
这等天赋,放在任何一个宗门,那都是要被当成阵道种子给供起来的!
玲珑真人深吸一口气,看向涂山灵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试探,而是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嫉妒和古怪:
“冷夫人,你这哪里是找了个侍女?”
“你这是……捡了个宝贝啊。”
话说到这里,玲珑真人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她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像是对这场充满试探的哑谜失去了兴趣。
“小珏,紫汐,楚悦。”
她从小短腿一蹬,轻巧地跳下软榻,理了理粉色的蓬蓬裙,语气变得随意:
“差不多了,回吧。”
萧珏微微一怔,随即会意:“是,师尊。”
萧紫汐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目光在那个低眉顺眼的“侍女”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跟上。
“冷夫人,这天星城的夜色虽好,但雾气太重,容易迷眼。”
玲珑真人走到门口,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是扔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好自为之。”
下一刻,空间微微一晃。
几道身影如同水波般淡去,已然消失在房中。
……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瑞兽香炉里飘出的青烟在缓缓盘旋,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试探,只是一场短暂却令人心悸的梦。
洛宛夕转过头,看向仍旧坐在主位上的涂山灵。
对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慵懒,手中团扇轻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茶,一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
“夫人……”
“刚才顾楚悦说的那些……还有这满城的气不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涂山灵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缓站起身,赤足踩在暖玉地板上,无声地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雕花的窗棂。
“呼——”
夜风灌入,吹动了她垂落的帷帽轻纱,也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窗外,天星城灯火通明,万家灯火如星河坠地,与穹顶之上的浩瀚星空遥相呼应,美得令人窒息,也繁华得令人眼花缭乱。
她看了很久。
久到洛宛兮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你知道吗。”
涂山灵忽然低声感叹了一句,声音很轻,缥缈得仿佛是从很远的时空传来的,带着一种跨越岁月的空寂。
她指着下方那繁华的街道,眼神却是一片荒凉:
“千年之前,这里并不叫天星城,也没有什么顾家。”
洛宛兮一愣,手中的动作停住了。
“那时候,这一整片地方,还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便如绿色的波浪般起伏。”
涂山灵的目光,像是越过了城墙,越过了灯火,看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没有高楼,没有世家,也没有这些算计。”
“只是夜里星空格外澄澈,星河低垂,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她轻轻一笑。
“所以,很多人都会来这里。”
“人族,妖族,甚至一些……不属于正常生命的存在。大家坐在草地上喝酒,论道,不分种族,也没有杀戮。”
“那时候的星光,是干净的。”
洛宛兮心中微微一震。
就在这时,涂山灵忽然转过身。
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透过轻纱,直视着洛宛兮,突兀地问了一句:
“对了,小丫头。”
“你既然是中洲人,又对顾家这么了解……那你告诉我。”
她像是在确认什么,声音微沉:
“如今这天星城的顾家老祖,那个一直缩在龟壳里不出来的老东西——”
“是不是叫,顾玄天?”
这一次,洛宛兮是真的愣住了。
顾玄天?
她脑海中迅速搜索着前世关于顾家的情报。顾家老祖活了太久,久到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他的真名,只尊称一声“天星老祖”。但洛家作为商业世家,情报网极深,她记得在一本族谱的拓本上确实看到过这个名字。
她下意识地点头:“是……顾家老祖,本名确是顾玄天。传闻他是一千年前成名的人物,后来创立了天星城,闭关至今。”
说完,她猛地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涂山灵,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涂山灵被封印了一千年,如果她能一口叫出顾家老祖的名字,难道他们之间……也是旧识?
“夫人,你……认识顾家老祖?”
涂山灵听到了肯定的答案,眼中的情绪剧烈波动了一瞬。
似是惊讶,似是嘲讽,又似是某种意料之中的释然。
沉默了一瞬。
随后,她轻轻摇了摇头。
“谈不上认识。”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璀璨却冰冷的星空:
“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罢了。”
“看来,活得太久的人,都会变成鬼。”
再没有多余的解释。
夜风吹过,轻纱微动。
涂山灵站在那里,仿佛与这座城、这片星空之间,隔着一段无人知晓的漫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