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那种安静不是暴风雨后的宁静,而是像夜雨停歇后,空气中仍残留着湿冷入骨的水汽,让人无端生出一种被窥视的后怕。
洛宛兮站在窗边,直到确认许青阳那道熟悉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才慢慢松开了死死攥紧的手指。掌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
她看着窗外那张吞噬一切的黑暗大口,心跳仍旧快得吓人。
“呼……这个死心眼……”
她长吐一口气,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老妖婆……”
下一瞬。
“哦?”
一道轻缓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识海中炸响,语气慵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仿佛冰雪落入了后颈。
洛宛兮浑身一僵,寒毛瞬间竖起,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完了。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转身,还没来得及张口解释,便看见涂山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她依旧戴着那顶遮掩容貌的帷帽,轻纱微动,夜风从她身侧掠过,却仿佛不敢触碰那道孤绝的身影,只敢绕道而行。
“胆子不小。”
涂山灵淡淡道,声音听不出喜怒,“当着本座的面,骂得倒挺顺口。”
洛宛兮头皮一炸,马上就要表忠心。
但下一刻,那股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威压却只是一触即收。
“过来。”
涂山灵转身走向窗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唤一只宠物,“陪我坐会儿。”
洛宛兮心里一万个不情愿,疯狂打鼓,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挪了过去,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涂山灵并未继续追究刚才的冒犯。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看着天星城深夜里仍未熄灭的万家灯火,看着那一条条由光亮勾勒出的街道轮廓,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笼罩众生的网。
良久。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夜风还轻,缥缈难寻:
“你刚才的样子……”
洛宛兮心头一紧。
“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涂山灵微微侧目,隔着轻纱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间,洛宛兮恍惚觉得——
涂山灵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透过她的躯壳,穿过了漫长的时光长河,看向了一段被岁月掩埋的旧影。
……
一千多年前。
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天星城,也没有顾家。
这里只有连绵起伏的荒原,夜里星河低垂,风吹草浪如海啸,野兽与妖物在这片无主之地肆意共存。
那时候的涂山灵,还只是一只尚未化形的雪狐。
她走火入魔了。
她记不清自己因为失控杀了多少东西,只记得鼻腔里全是刺鼻的血腥味,体内狂乱的妖力像刀子一样撕扯着经脉,意识在清醒与疯狂的边缘反复拉锯。
她也记得——
有几名路过的凡人,被发狂的她逼到了绝路,眼中满是绝望。
然后。
剑光亮起。
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杀意,也不是盛气凌人的威压。
只是很干净、很克制,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几道剑气。
“铮——”
几剑下去,缭绕在她周身的狐火被精准斩散,那股即将撑爆身体的狂乱灵力,被一股浩大的剑意硬生生压回了体内。
她被打醒了。
彻底醒了。
视线恢复清晰时,她看到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人族女子,站在月光下。
她眉眼清冷如画,手中的长剑未染一滴血,神情并不冷漠,反而透着一种悲悯。
风婉儿。
她话不多,甚至没问她是不是妖,也没问她杀了多少人。
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些被护在身后的凡人,确认他们无恙后,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几乎奄奄一息的小狐狸。
那一刻,涂山灵闭上了眼,以为那柄剑会落下,斩妖除魔。
结果,她等来的不是冰冷的剑锋,而是淡淡的药香。
风婉儿收了剑,蹲下身,替她稳住经脉,替她一点点把走火入魔的灵力梳理回来。那个过程极慢、极耗心神,甚至为了安抚她的妖力,风婉儿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涂山灵至今都记得,她忍着剧痛,用稚嫩的神念问过一句:
“你是人族修士……为什么不杀我?”
风婉儿当时正低头为她包扎伤口,闻言只是手上的动作轻轻一顿。
随后,她抬起眼,那是涂山灵这辈子见过最干净的眼睛。
她看着小狐狸,轻声说了一句涂山灵一千年都不懂的话:
“若连眼前这一条命都不愿救,那口口声声的天下苍生,又凭什么去救?”
说完,她取出一支竹笛。
夜风里,笛声清越,不张扬,却极稳。
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这片荒原的戾气,也抚平了小狐狸心中的躁动。
……
“呼——”
风声从窗外灌入,吹散了回忆的迷雾。
洛宛兮站在涂山灵身旁,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叫风婉儿。”
涂山灵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与冷漠,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一个人族剑修。”
她没有说更多。
那一千多年的岁月,最终却只剩下了这一句冰冷的总结。
随后,她忽然转过身,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透过轻纱,直直地看向洛宛兮。
那目光很冷。
却不是杀意。
“明日之后。”
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这天星城里的人,不论姓顾与否,本座……会杀光。”
洛宛兮呼吸猛地一滞。
她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她知道,眼前的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是一位被仇恨折磨了千年的妖皇。她不是在威胁,而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做好的决定——为了复仇,为了给阿婉和妹妹陪葬,她要拉着整座城一起下地狱。
“你呢?”
涂山灵看着她,“你要怎么做?”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洛宛兮没有立刻回答。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枚冰凉的定星坠,又看了一眼窗外那片璀璨却即将染血的万家灯火。
恐惧吗?当然恐惧。
愤怒吗?也许吧。
但此刻,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那一刻,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遵从了本心。
她没有哭,没有求饶,更没有不自量力地拔剑。
她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袖,向前迈了一步,对着涂山灵行了一个极标准、极克制的晚辈礼。
“我没有修为,拦不住您。”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稳:
“这是您的因果,我无权置喙。”
涂山灵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正欲开口。
却听洛宛兮话锋一转,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燃烧着一种名为“原则”的火焰:
“但……我会救我能救的。”
“救不了的,我会记住。”
“记住他们是谁,死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而死。”
她直视着涂山灵,没有丝毫退避:
“若有一日,我站到你现在这个位置,甚至比你更高……”
“这笔账,我会自己来算。”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涂山灵静静地看了她许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
片刻后。
她忽然笑了一声。
那笑意很淡,不再是之前的嘲讽或冷漠,而是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认可。
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风婉儿,又像是看到了一个新的、有趣的灵魂。
“好。”
涂山灵转过身,不再看她,只是挥了挥手:
“那就活下来。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