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在视线边缘疯狂蠕动,像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触手在缓缓翻滚。雾的最深处,隐约有巨大的形体在起伏,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许青阳死死盯着那几乎触到天际的暗影,眉心皱得极紧,仿佛那里藏着他也无法看透的深渊。
洛宛兮只觉肩上像被压了一座大山,呼吸变得微微发滞。她下意识地握紧剑柄,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意——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来自修仙者本能的、面对危险时的警兆。
“这黑雾……好像是活的,它在寻找什么。”她声音干涩。
“或许是在找我们。”
许青阳轻声说道,语气却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话音未落。
“咚——”
大地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
不是那种足以摧毁山川的剧烈震荡,而是一种缓慢、深沉、像是远处沉睡的巨物翻身时引发的心跳脉动。
风从黑雾的方向吹来,带着潮湿、腐朽以及陈旧血腥的味道。草叶低伏,树影颤动,整个石中村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仿佛都在恐惧中瑟瑟发抖。
“扑棱棱——”
一只受惊的飞鸟扑腾着翅膀从林间飞起,想要逃离这片死地。
然而,它只飞了几丈远。
“噗!”
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屏障,那只鸟瞬间被黑雾吞没,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作了一滩血水洒落。
洛宛兮喉头微紧,瞳孔骤缩:“……师兄,这东西,绝不是一般的魔物能做到的。”
无论是鬼物还是魔物,若能拥有这种几乎改变天象的领域之力,实力至少都在元婴之上。如果这种东西真的越界来到人间……
“我已经用秘法上报宗门,长老们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许青阳没有回头,依旧盯着那片黑雾,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师妹,你现在立刻带依依离开这里,退回宗门。”
他说着,便要独自往黑雾的方向走去。那背影习惯性地孤冷、挺拔,像是一柄随时准备折断的剑,永远把最大的风险留给自己。
洛宛兮愣了半息,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什么嘛!”
她心头那股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直接张开双臂挡在了许青阳面前。
“许青阳!你又打算逞英雄是不是?我可不答应!”
说是情敌也好,说是兄弟也罢,这些日子的并肩同行,让她对许青阳的性子再熟悉不过——越是危险的事,这家伙越喜欢一个人扛,好像别人的命是命,他自己的命就是草芥一样。
许青阳停下脚步,看着她,眉头轻蹙,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师妹,别闹。这次真的很危险,那东西……我未必护得住你。”
“护不住也没关系啊!”
洛宛兮扬起下巴,一脸笃定与倔强。
“锵——”
她一把拔出腰间长剑,横在胸前,雪亮的剑锋映着她那双亮得像星子般的眼睛:
“那就换我来保护你。”
她的笑容明亮得有些不合时宜,却又像是一阵清风,强行破开了这压抑至极的空气。
许青阳怔住了。
他望进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看着里面倒映出的自己。原本紧绷的神情,不知不觉间松动了些许。
良久,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轻声道:
“……好。”
……
二人回到客栈。
得知情况后,叶依依脸色苍白,却也坚持要留下来:“我……我也不走。我要和师兄在一起。”
许青阳拗不过她们,只得在三人暂住的房间内布下高阶驱魔阵,将门窗四周封锁得严严实实。
夜色沉得离奇,像是一潭死水。
客栈外,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洛宛兮盘腿坐在床上调息,烛火在防风罩里轻轻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切都宁静得仿佛被人刻意修饰过,透着一股不真实的安详。
直到——
房间最阴暗的角落,一缕黑雾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
它像是从木板的缝隙里渗出,又像是从影子的深处滋生。它没有实体,也没有声音,像一条贪婪的黑蛇,沿着地面缓缓游动,攀上床沿。
烛火忽然剧烈地跳了两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祥之物,挣扎着想要熄灭。
洛宛兮只觉眼皮陡然变得千斤重,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贴上了她的额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却不可抗拒地按了下去。
“睡吧……”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低语。
她努力想睁开眼,意识却如坠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黑暗吞没。
……
“咚——咚——咚——”
悠扬的钟声回荡在群山之间,唤醒了沉睡的天地。
今日的六道宗,张灯结彩,红绸漫天。
无数条鲜红的绸带从主峰一直铺到了山脚,灵泉雾气被染成了喜庆的淡粉色。连山间那些平日里桀骜不驯的护山灵兽,此刻都整齐地趴伏在道路两旁,低垂着头颅,仿佛在恭迎着什么。
因为——今日是宗主大婚的大日子。
“要说我们许宗主,那可真是千古第一人!”
御剑峰门前,一名年轻弟子正挥舞着手比划,讲得唾沫横飞。周围围了一圈弟子,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十岁筑基、十五岁结丹、二十三岁元婴!一人一剑独闯魔域三百里,杀得魔修闻风丧胆!这种战绩,简直是神话啊!”
“真的假的?这也太妖孽了吧?”
“千真万确!我师父当年就在场——”
“来了来了!宗主来迎亲啦!!!”
一声高亢的喊声瞬间盖过了所有的议论。
御剑峰的白玉广场被漫天的红霞铺成了一片花海。
礼炮轰鸣,五彩斑斓的灵力烟花在空中绽放。
云雾散开,许青阳身着大红喜服,从金光中缓步现身。
他平日里总是白衣胜雪,清冷疏离,可今日那一身烈火般的红,却衬得他眉眼如画。他的嘴角挂着一抹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一路走来,被众人簇拥着,仿佛整个六道宗正在亲眼见证一个传奇的幸福。
他在喜房前停下,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响门扉,声音低沉而缱绻:
“宛兮,我来接你了。”
……
屋内。
洛宛兮端坐在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的少女,美得惊心动魄。
凤冠霞帔流光溢彩,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含情。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英气的眸子,此刻却满是羞涩与期待,脸颊上泛着薄薄的红晕。
“真好看……我的女儿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赞叹。
洛宛兮回过头,看到一位妇人正含笑看着她。妇人容貌温婉,眉眼间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那是……娘?
妇人拿起桃木梳,轻轻梳理着她如瀑的长发。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三梳梳到底,永结同心佩……”
听着这古老的歌谣,洛宛兮眼眶微热,声音细若蚊鸣:“娘……我有点紧张。”
妇人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眼底柔光如水:“傻孩子,紧张什么?嫁过去有夫君护着你,疼着你。从今以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闹腾了。”
“嗯,我会努力的。”洛宛兮乖巧地点头,心软得一塌糊涂。
吉时到。
洛宛兮缓步走出屋外,如云烟般的裙摆拖过红毯。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许青阳微怔,连呼吸似乎都轻了一度。
妇人将洛宛兮的手放进他的掌心,那温度透过两人的皮肤缓缓传递。
……
正殿之上,金碧辉煌。
长老们分坐两侧,个个笑容慈和。殿内点着龙凤灵香,金色的烟雾缭绕升腾。
洛宛兮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捧着敬茶的托盘。
第一杯敬给掌门,第二杯敬给长老。
所有人都对她赞不绝口:“温柔、贤淑、端庄。”
洛宛兮低着头,心里却莫名觉得有些奇怪。这些词,跟她有半块灵石的关系吗?
而且……他们的笑容,怎么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心里刚升起一点疑惑,手心却被许青阳轻轻捏了一下。
“不要紧张。”他侧过头,目光深情,“我在。”
看着那双眼睛,洛宛兮心中的疑虑瞬间消散了。
第三杯——敬给高堂上的“娘”。
洛宛兮端起茶:“娘,请喝茶。”
妇人含笑接过:“好孩子。”
然而下一瞬——
透过红盖头的薄纱,洛宛兮似乎看到妇人那柔和的面容,像平静的水面被石子砸中一般,微微扭曲了一下。
那双慈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
洛宛兮猛地抬头,再看时,妇人依旧笑得温婉。
“错觉?”她心里微微发颤。
“嗡——”
腰间那枚玉佩,忽然轻轻震了一下。
但这细微的异样,很快被礼官的高喊声淹没:“夫妻对拜——!”
许青阳转过身,面对着她,缓缓俯身。
他的声音在整个大殿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誓言:
“我许青阳,在此立誓——愿护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与子偕老,至死方休。”
洛宛兮的心跳乱得一塌糊涂,脸红得像要滴血。
“宛兮?”他低声唤她,伸出手揭开了她的红盖头。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炽热而深情,俯身凑近她的耳侧,呼吸滚烫:
“我爱你。”
洛宛兮大脑一片空白,耳尖红透,结结巴巴地回应:
“我……我也……”
就在那个“爱”字即将出口的瞬间——
“嗡——!!!”
腰间的玉佩骤然爆发出一阵刺目至极的红光!
那光芒如鲜血般猩红,带着一股狂暴的煞气,瞬间刺破了满堂的喜庆金光。血色的纹路在玉佩上疯狂游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苏醒、嘶吼。
洛宛兮心口猛地一抽,剧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这玉佩……?”
她低头看着那枚发烫的玉佩,一段模糊的记忆像利刃般狠狠刮过脑海。
——萧紫汐在祠堂哭泣的脸。
——许青阳坚毅的背影。
——石中村,黑雾,客栈,尸体。
——不对!我根本记不得我是何时与许青阳定情的!
记忆如洪流般冲垮了这美好的堤坝。
这里没有红妆十里,没有宾客满堂。
这里是……地狱的入口!
“这里……根本不是现实!”她嘶哑着喊道,猛地后退一步。
“宛兮,你怎么了?”
许青阳伸出手想来拉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深情得完美的笑容,“别闹了,吉时要过了。”
“别碰我!”
洛宛兮尖叫着挥开他的手。
“咔嚓——”
随着她的拒绝,许青阳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像是一张画皮被撕裂,那温柔的笑容瞬间支离破碎,露出下面漆黑空洞的虚无。
“嘻嘻……”
大殿两侧,那些慈眉善目的长老们忽然齐齐发出一声怪笑。他们的身体开始像蜡烛一样融化,五官扭曲拉长,变成了不可名状的黑色烂泥。
高堂之上,“娘”的笑容越来越大,嘴角一直裂到了耳根,随后整个人“砰”的一声炸开,化作无数只黑色的飞蛾扑面而来。
“啊——!”
洛宛兮惊恐地捂住头,跪倒在地。
整个喜堂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撕碎的画卷。红绸飞舞着化作狰狞的黑雾,金色的柱子变成了森森白骨,原本喧闹的宾客变成了无数哀嚎的冤魂。
轰——!
幻境彻底崩塌。
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那个穿着嫁衣的少女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