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作者:童譮 更新时间:2022/8/22 19:35:46 字数:3804

顾楚悦死死咬着下唇,将那差点溢出的哽咽声强行压回喉咙里。

她低垂的眼睫湿漉漉的,颤动得厉害,像是一根随时会断裂的脆弱琴弦,承载着某种就要崩塌的情绪。

过了许久,她似乎才平复了一些,抬手胡乱地擦了一把脸颊,动作轻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再次抬起头时,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

“洛师妹,你回来了啊……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

洛宛兮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塞住,酸涩得发不出声音。

傍晚的山风有些凉,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顾楚悦垂下目光,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沉默得像是在和自己的影子对话。

良久,她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是随时会散在风里:

“洛师妹,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那双含着泪光却依然倔强的眼睛看过来,亮得有些刺痛人心。

洛宛兮心口一紧,点了点头:“好,我听。”

顾楚悦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推开一扇尘封多年、早已生锈的沉重大门。

“从前啊,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她出生在极北的蛮荒之地,那里是妖族的地盘,终年飘雪。”

她的声音极轻,带着一种陷入回忆时的温柔与恍惚,

“她没见过人族城市的繁华,只知道雪山、冰川。她和爹娘一起四处游荡,虽然居无定所,可每一天都是开心的。”

讲到这里,顾楚悦的眼角微微弯起,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的父亲姓顾,是个离经叛道的人族散修;而她的母亲姓楚……”

顾楚悦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珍视:

“……是一只刚刚化形的雪狐妖。”

洛宛兮瞳孔微微一缩。

妖族?人妖相恋?

在修真界,这可是大忌。并非所有人都像六道宗这般包容,大部分正统世家,对“非我族类”都抱有极大的敌意。

“母亲虽然是妖,却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她从不伤人,只吃山间的灵果。”

顾楚悦的眼神有些迷离,

“他们给小女孩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顾楚悦。”

“可有一天,父亲收到了一封信。”

顾楚悦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是原本温暖的春天骤然降下了暴雪,

“一切美好,从那封信开始,全变了。”

风吹过头顶的桂花树,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也在替她诉说着未出口的愤怒与悲凉。

“父亲看完信后很慌张。他把护身法器全留给了母亲,说家里出了急事,他要回去一趟。他还发誓,绝不负心,处理完就会回来接她们去过好日子。”

顾楚悦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发白,

“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女孩每天坐在雪山顶上,喊爸爸喊到嗓子哑了。母亲总会抱着她,用妖力为她取暖,一遍遍告诉她:爹爹会回来的,爹爹最爱我们了……”

“后来,有一天,母亲终于等不下去了。她收敛了全身的妖气,带着小女孩千里迢迢来到了中洲,想去把他带回家。”

顾楚悦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郁结多年的那口浊气吐出来。

“她们到了顾家门外。小女孩很高兴,以为终于能一家团聚了。”

“可她们等来的,不是父亲的拥抱,而是……顾家灭妖的法阵。”

顾楚悦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坠落,打湿了衣襟。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吓人,透着一股死寂: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父亲——顾回舟,顾家的天骄,要结婚了。娶的是名门正派的大小姐。”

“而她的母亲,因为妖族的身份被识破,被那些自诩正义的修士视为‘污点’、‘孽障’。”

洛宛兮狠狠一震,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顾楚悦垂下头,像是不愿让人看见眼底那抹触目惊心的红意:

“他们骂她是勾引少主的妖孽,用锁妖链穿透了她的琵琶骨。小姨拼死把我们救出来,自己却被万箭穿心……”

“母亲带着我逃亡,可她的妖丹被顾家的人震碎了……她在风雪里爬了三天三夜,血流干了,妖力散尽了,最后变回了一只小小的狐狸,死在了我的怀里。”

“直到死……她都没能再见那个男人一面。”

空气仿佛被这沉重的故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头,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里满是破碎的笑意:

“洛师妹,你说,那只傻狐狸,是不是太蠢了?竟然会相信人族浪子的誓言。”

头顶的桂花簌簌落下,淡黄色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香味清甜,却在此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洛宛兮轻轻叹息,心中五味杂陈:“……是啊,很傻。或许,是因为爱得太深了吧。跨越族群的爱,本就太难。”

“爱?”

顾楚悦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比哭还冷,让人心惊肉跳,

“爱得多深,恨就有多深。”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桂花,放在掌心,轻轻嗅了嗅,然后像是要抹掉过去所有痕迹一般,狠狠将花瓣揉碎在指尖。

淡黄色的汁液染脏了她的手,也染脏了那段回忆。

随即,她低头拂开裙摆上的尘土,站起身,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礼貌而疏离的表情,仿佛刚才的崩溃只是错觉: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有半身妖血,你会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洛宛兮看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你是我的师姐,这就够了。”

顾楚悦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暖意,随即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后来呢?”洛宛兮忍不住叫住她。

顾楚悦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声音随着晚风飘来,冷得像冰渣子:

“后来,那背信弃义的男人把那个半妖的小女孩送到了六道宗,自己再度消失了十几年,去做他的逍遥浪子去了。”

声音散在风里,落在桂花树下,格外凄凉。

洛宛兮怔怔望着那道单薄倔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只觉胸口闷得发涩。

人妖殊途,世俗偏见,终究是一场悲剧。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世人皆知顾回舟大婚之日叛出顾家,谁又可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可悲可叹的内情。

她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身返回御剑峰,却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落叶声。

“叮——”

那是酒葫芦轻轻磕碰在石头上的声音。

洛宛兮猛地回头——

只见不远处的树影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影。

灰褐色的破旧风衣,散乱的胡茬,背微微驼着,像是一匹受了重伤、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顾回舟。

他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了。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那个酒葫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人仿佛与那棵老树融为了一体,透着一股沉沉暮气。

两人对视的一瞬,空气仿佛都沉了一寸。

洛宛兮心里一紧。

他听到了。他全都听到了。

顾回舟却先开口了,声音沙哑粗粝,像是被烟酒熏坏了嗓子:

“……她都告诉你了?”

洛宛兮被问得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硬着头皮微微点头。

顾回舟并未生气,只是缓缓抬头看向那棵桂花树。

满地落花映在他浑浊的眼底,让他的脸显得更加灰败苍老。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一口苦涩的烈酒。

“她娘……最喜欢桂花。”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接住一片落花,轻声说道,语气温柔得不像他,

“妖族不喜人间的气味,她化形后总是怕被人闻出妖气。所以我总会给她采一束桂花带在身上……说是寓意平安,其实是为了遮一遮她身上的味道,让她能安心地走在人群里。”

这句话不带悲,不带怒,却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让人难受。

洛宛兮心中一震。

桂花掩妖气……原来这才是他独爱桂花酒的原因。

顾回舟收回视线,手指微微颤抖着将那片花瓣收进怀里,然后强行扯了扯嘴角,仿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像平日那个洒脱的浪子:

“算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别理我们这些老东西的陈年破事,听了也脏耳朵。”

他仰头猛灌了一口酒,像是想借着辛辣的酒气驱散眼底的湿意,才喃喃补了一句:

“……那只傻狐狸要是还在,看到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大概会咬死我吧。”

洛宛兮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正在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惩罚自己。他活着,却比死了更痛苦。

就在此时,顾回舟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收敛了情绪,那双浑浊的眼睛陡然变得锐利,认真地盯着她:

“对了,丫头。你就是那天在村子里……那个‘纯阴之体’的小丫头吧?”

洛宛兮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完了,那天情况太乱,还是暴露了!

顾回舟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却忽然笑了,那笑容爽朗,像破败屋檐下漏进的一点阳光:

“哈哈,别紧张。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还不至于长舌妇一样到处乱说。你那个师傅手段不错,设了禁制——现在就算是我,也看不出你的体质了。”

洛宛兮悄悄松了口气,后背全是冷汗。

“不过……”

顾回舟收起笑容,眉头微皱,目光变得深邃悠远,

“我没想到,这种被诅咒的体质,这么快又再度现世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抬头望向远方天际,有一瞬间,眼底像是压着深海般的沉重与哀伤。

洛宛兮心中一动,忍不住小声问道:

“前辈……您这话的意思……难道您以前认识其他与我一样的人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告诉她:纯阴之体不是绝路,有人活下来过。

顾回舟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有些恍惚,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良久,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认识是认识……可惜,我那位故人……也因为这体质,早已西去多年。甚至连那个孩子……”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长叹一声。

洛宛兮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蔫了下去。

……果然,还是没救了吗?

……

告别了顾回舟后,太阳已经彻底沉到了山后。

夜色渐沉,风声轻轻。

洛宛兮回到御剑峰的小屋时,院子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也不知道是从哪飘来的。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过几日去西域要用的行囊,然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头扑倒在并不柔软的木床上。

木板很硬,咯得骨头疼,但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的脑子都快装不下了。

顾回舟那充满谜团的过往,纯阴之体的死亡倒计时,还有过几日即将启程的西域之行……

每一样单拎出来,都够她心跳加速好半天的。

可当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总是冷着脸、却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说出“好”字的俊脸时——

想到许青阳会陪她一起去西域,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心头那一点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竟奇迹般地好受了许多。

“许青阳这人……虽然嘴巴毒了点,脸臭了点,但关键时刻……也不是总跟我作对嘛……”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迷迷糊糊地嘀咕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

窗外月色如水。

她抱着被子,整个人慢慢沉入了柔软而安宁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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