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热得就连虫子似乎都没什么活力,有几只从泥土里翻出的蚯蚓,已经被晒成了干,一脚踩上去,脆得像是枯叶。
锅里的水刚烧开,梅酒的额头正淌着汗珠。
他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旧那般娴熟。
舀了两大勺红糖倒入锅内,切成条状的生姜也紧跟着一起落下。
简单的搅和之后,它们就被装进了一个搪瓷杯里。
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褪色,变成了一种黯淡的深红:「从群众中来,回群众中去。」
端起杯,梅酒又转身从微波炉里拿出一个小碟子,里面装着刚被热好的甜点——就是姬开老爷子最喜欢吃的黄金糕。
一杯生姜红糖水和一碟点心,安静地放在了夜泠身前。
这位病弱的少女正蹙着柳眉,一只手轻轻揉着肚子,仰起头来用那双楚楚可怜的眸子看向他:“谢谢。”
就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沙哑。
“还是很难受吗。”
“嗯。”
梅酒其实也没什么办法,他只是单纯的问问而已,放在身后的那只手不安地扯了扯衣摆。
“实在不行还有我能帮忙呢!”大叔安慰着大喊道,“小夜泠要是实在难受就上楼休息呗!”
“嗯……没事。”她担心自己上楼休息,到时万一晕过去了都没人抢救。
所以还是坐在吧台里面,只不过那张高脚凳被搬到了一旁,换成一张坐起来比较舒服的藤条椅子。
但也因此看不太清吧台后面的东西,特别是吧台底下的那些桌子,根本看不见了。
——毕竟她实在太矮了。
……
(二)
一只纯黑色的渡鸦扇动着翅膀,缓缓落在了路灯的灯罩上方。
夜泠就奇了怪了,这路灯是什么王座吗,总感觉很多小动物都喜欢站在上面。
或者说,这种俯瞰人类的感觉很好?
她抿了一口还有些烫的生姜红糖水,虽说没什么食欲,但还是拿起黄金糕咬了一小口,淡淡的甜味让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这疼痛并不总那么强烈,它总是慢慢缓和下去,然后又慢慢激烈起来。
她并拢着双腿,补着之前落下的番剧,玻璃门传来了被推开的‘咣当’声。
夜泠觉得或许应该给它装个风铃,这样推门声起码会悦耳些。
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人。
或者说姑娘更为合适。
她大概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精神还算好,显然是睡醒了过来的。
那张普通的脸上也戴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那麻木的双眼在看到夜泠时,终于流露出几许神采。
“你好。”她的声音不轻也不响,平静得像是某种机器工作时偶尔发出的运作声——表示自己的状况还正常。
“欢迎。”夜泠实在没太多力气去做个友善的微笑,她微蹙着眉头,指了指墙上的菜单,“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哦,好。”她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我第一次来居酒屋。”
“喝过酒吗。”
“只喝过啤酒。”
“酒量不好的话……”夜泠使劲揉了揉又疼起来了的肚子,整张小脸都贴在了吧台上,像是一块变形了的麻薯,“还是别喝度数高的。”
“有……度数不高也容易醉的吗?”
这当然得看酒量如何,不过夜泠打量了她几眼后,就觉得她的酒量估计也就一般,于是便努力用手托着腮帮,微微直起身子:“黄酒。”
“那就,黄酒一杯,然后豇豆炒饭吧。”
“嗯。”夜泠费劲地站起身,推开后门,“梅酒,豇豆炒饭。”
“好的。”
在外面等待着,似乎已经适应这种炎热的梅酒把手机塞回口袋,开始在灶台前忙碌了起来。
其实店里也并非放不下厨房,顶多会显得再拥挤一点,但最重要的问题是,那就会有很难闻的油烟味。
特别是开着空调,这味道还不容易散去。
回来的时候,这位新客人却没有找位置坐下,而是依旧注视着夜泠,没有挪开目光。
“……怎么了。”夜泠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目光先挪向了别处。
“啊……抱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就在吧台前,“只是觉得你好漂亮。”
这么直球的夸赞让夜泠更加尴尬了,她都不知道该回什么。
难道说‘这没什么’吗?
总感觉会显得很嘲讽人啊。
毕竟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长得十分普通。
“谢谢你,在我少有的休息里出现,美丽的事物总是很治愈人心的。”
“……”夜泠感觉她要么是吟游诗人,要么就是……喜欢女人?
跟着炒饭一起端上的,还有一杯略显浑浊的黄酒。
这玩意儿的品质也就比加饭酒好一点,但胜在便宜。
如果想喝更好的黄酒,那就得提前说明——当然价格也更昂贵,比白酒还要贵上不少。
她又站起身,看着夜泠,看得她都有些发毛了。
“怎么了……”
“抱歉,可以请你坐我身边吗?”
“……”这要是个男人,那八成可以定义为耍流氓,但面前是个女人,而且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好像真的只是在欣赏美的事物一样。
夜泠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吧台里走出,坐到了她身旁。
女人很安静,喝一口酒,吃一口饭——然后看她一眼。
一丝不苟。
这算什么,把她当配菜了吗?
秀色可餐?
夜泠的思维极度发散,忽然又紧张起来——这个女人该不会是人贩子吧?
相中了目标想把她拐走?
当然,她觉得自己应该不用太担心,最起码在店里不用担心。
“那个,明天我来的时候,你还在店里吗?”
“我每天都在。”
“那我明天也来,不过接下来就要一个月见不到了。”
“为什么?”
“工厂里一个月只放两天休息呢。”
夜泠眨了眨眼睛,后者又吃下了一口饭,然后扭头看了她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看都好可爱。”
她没回答,只是忍不住问:“……你见到好看的都这样吗?”
“嗯!不过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她轻笑了起来,略显麻木和僵硬的脸上也有了表情,“抱歉,让你感觉不舒服了?”
“有点……”夜泠倒是挺直接。
或许是受到了酒井银川这个大叔的影响。
“我从小就有点……”她比划了起来,“不太……聪明,大概是这样,有时候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行为,会表现得很明显。”
“哦——”
夜泠看着她一点点喝完黄酒,但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可以再来一杯吗?”
“好的。”
夜泠托着腮帮,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位‘怪人’:“你住在这吗?”
“不住在这。”
“那为什么……会到这么里面来?”
她慢慢地咽下嘴里的炒饭:“我想换个地方住,现在住在工厂的宿舍里,那里距离这里……走路二十分钟左右。”
“不算很远。”
“嗯,这里挺不错,所以想租个房子,里面的可能会便宜点。”
而后夜泠就没有继续问,只是有些尴尬地任由这个女人时不时看自己一眼。
她把炒饭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杯中的黄酒一饮而尽,脸上还是没什么变化,但却双眼一闭,倒在了夜泠肩膀上。
以至于让人以为她是来碰瓷的。
但那均匀的呼吸似乎证明……她确实睡着了。
“大叔——帮忙。”
“咋了?喝睡着了?”正在看小说的酒井放下手机,走到她身旁,“长得很一般啊。”
夜泠斜睨了大叔一眼,但为了保持人设却没有过多吐槽。
她其实真想说一句‘你是来找陪睡女郎还是来帮忙的’,但以这位大叔的节操来说,他的回答肯定会更不正经。
睡着的客人一般会被安置在角落的桌前,让他们趴着睡一会儿,等酒醒了自然就会离开。
——当然别忘了要让他们付了钱再走。
……
(三)
居酒屋里渐渐热闹了起来。
那个奇怪的女人醒来后付了钱,却并未离开,而是向她要了一张白纸和一支圆珠笔,然后趴在桌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
喝了酒的人总是嗓门很大。
这些常客们最喜欢的就是讨论时事。
无论是明星八卦,还是国家新闻又或者小道消息,总之就喜欢天南地北地胡侃一通,有时候两个人意见不合,就会脸红脖子粗的吵起来,旁边的人就会笑着帮忙打圆场。
——这也是居酒屋里常有的事儿。
“我靠,听说了没,听说这里终于他妈要拆啦!”
“要拆?听说最近拆房子国家赔钱很多啊,我有个亲戚在首都,拆房子赔了一千万!”
“真的假的卧槽。”
“真的啊,骗你干嘛,就这种独栋的房子啊。”
忽然有个瘦削的男人嗤笑出声:“切,那是首都啊,咱们这又不是。”
“好歹也算大城市吧?”
“想多了,我听说,好像不是政府拆,是个大老板要拆,他之前在别的地方拆房子,就只赔很少的钱。”
“就算赔个几百万也不亏了啊,去买套城里的房子,住着不比这方便啊?”
“老子就喜欢住这种地方!城市再繁华有屁用啊!”
“哎哎,你们别吵架啊——小道消息而已,拆不拆还不一定呢。”
“话说那个大老板以前拆房子给人赔多少啊。”
“……像这种房子,两三万吧?”
“我靠,杀猪啊!”
“我们在他们这帮人眼里,本来就不算人嘛。”
“小道消息而已,你们别那么激动。”
夜泠托着腮帮正专注地听着,忽然一张纸滑到了她面前,这是一张素描,画上的人是自己。
画得很像,唯一的区别是,她为她画上了一个可爱的猫耳发箍,她圆圆的耳朵也画成了精灵似的尖耳。
再抬起头,就看见她已推开门出去,消失在了夜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