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炙热的艳阳高挂着,榨干着阳光下每一个人身上的水分。
说好的台风似乎全然没有将要到来的迹象——即使新闻每天都在播报它的靠近。
一辆常规大小的挖掘机已经停在了城中村门口相对宽敞的地方,像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每一栋的房子上,都已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那鲜红的字体,像是血,也像是钱。
这一个个新鲜的‘拆’字旁边,却已经有不少旁边多了几个小字。
有用粉笔写的,也有用修正液写的,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远看并不清楚,只有近看了才能发现。
「‘拆’你妈了个.批」、「‘拆’个鸡掰」、「‘拆’你全家」。
那是各种各样侮辱性的词句,甚至有人干脆就在旁边画了个男性的生.殖.器官,只可惜它们似乎并不能给这个‘拆’字带来什么改变。
一种无法动摇的力量在行进着,而那些想要阻挠它的东西都显得太过微不足道。
有不少租客都已搬走,垃圾桶旁边散落着各种各样被丢弃的东西——
日用品、衣物、旧书……
甚至有小广告就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在电线杆上、墙壁上,甚至门上出现了。
它们的广告词或许不一样,但意思都差不多——全是搬家或废品回收的广告。
原本热闹的城中村,多少显现出几分萧条。
……
(二)
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居酒屋的外墙刷上‘拆’字,浓重的油漆味即使关着玻璃门也能闻到,让夜泠不太舒服地咳嗽了起来。
「好难闻的味道……」她呛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抬起头,就看见梅酒沉默着将一杯凉白开放在了她的面前。
杯子里放了一片柠檬和少许蜂蜜,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剔透。
“好了好了,最后一个也写完了!”屋外似乎有工人在说话。
“嗯,总算搞定了,走了,收工!”
终于,整个城中村的最后一个‘拆’字都写完了。
而这片土地似乎也将迎来属于它的命运。
“好咯,梅酒,明天那些人就会来,你要不早点过去?第一个能拿三百万呢!”酒井银川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冒着气泡的啤酒,这已经是他今天喝的第十二杯了,“最好半夜就去,说不定有人抢在你前面排队呢!对了,你有帐篷吗?带个帐篷去吧,直接住那,人一来,三百万拿走!哪怕第二个也不错,能拿个两百九十多万呢!”
夜泠严重怀疑酒井先生的数学是体育老师在语文课上顺便教的。
梅酒并未反驳他,只是走到他身旁坐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睡一觉吧。”
“睡个屁!明天就滚蛋啦,你小子打算去哪里?要不咱们一起去街上要饭呗?”
有时候夜泠真搞不懂,大叔到底是乐观还是悲观。
或许极致的乐观就是悲观,极致的悲观就是乐观?
“喂!”正想着,玻璃门忽然就被推开,一个大块头的女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你们这营业吗!”
事实上,此时正是中午,显然并不是什么营业时间。
屋外的蝉鸣格外聒噪。
刺目的阳光照进屋内,却被女人那宽阔的背脊所遮挡。
“营业个屁啊……”酒井银川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小……夜泠!送客……”
“要喝点什么?”但梅酒却站了起来。
夜泠托着腮帮,她倒是认识这个女人——上次在店里见过,那一次她是冲进来把一个打了石膏却还来喝酒的家伙给扛回他家。
“老头子,自己进来看!”
“唉,师清漪,冷静一点。”姬开将双手背在身后,虽然白发又多了不少,但看起来依旧精神——但还是有变化的,那就是他的双眸看起来又沧桑了不少。
“梅酒?”杨桃收起了遮阳伞,走进屋里,开着空调的屋子,让她忍不住松了口气,“今天可真热。”
夜泠对此无比赞同——半个小时前,她就是想出门丢个垃圾,就感觉要被那炙热的太阳给晒脱皮了。
现代文明的进步,让空调这种曾经昂贵的东西都走进了千家万户,让人不得不感慨科技的伟大。
“要吃点什么,我去做。”
“来杯乌龙茶吧。”姬开摇了摇头。
“给我来一瓶。”师清漪‘唰’地坐了下来,那架势,就像是要一屁股把椅子给坐烂似的。
旁边的酒井被她吓了一跳,凑得如此近的肱二头肌,多少让他清醒了一些:“我靠,干嘛啊你?”
“酒井银川?”
“干啥?”显然,酒井银川和这位师医生是老熟人了,并不是只见过几面那么简单。
夜泠抿了一口甜甜的蜂蜜柠檬水,仿佛这一切将要到来的事物都和她无关。
她现在就像是一个看爽文小说的读者,知道作者这是在先抑后扬,所以就等着梅酒大发神威,直接把那老板暗杀了,或者吓得他屁滚尿流,直接给他几千万,然后立马把人撤走——于是这个城中村就又可以恢复和平了。
夜泠虽然也是读过大学的人,但她的许多思想都太过天真。
毕竟死之前也没从大学毕业,所有的人生都在那相对纯净的象牙塔里。
不过也正因为此,所以才对许多事仍旧保持着乐观吧。
……
(三)
今天并未买菜。
因为酒井银川压根没出门。
不过店里的冰箱还是有足够的食材备用。
甚至今天再开一夜的店也足够。
更别说只是为姬开他们做几道菜了。
走出后门,顶着烈日,他却没有马上开工,只是站在屋檐下,仿佛不想去燃气的灶炉旁边一样,仰头望着梅酒刚搭建完没多久的简易板房。
和屋子差不多高的杉树正在热风中轻轻摇曳,太阳太大,以至于它们的叶子都有些卷曲,有一些没获取充足水分的,已经变得枯黄。
今年的太阳实在太热,所以明明真正的秋天还没到来,却已有一部分树叶将要落下。
“人生还真是……”他那‘无趣’几乎已到了嘴边,但却变成截然相反的词,“真是有意思啊,哈……”
“哗啦——”
是煤气炉被点燃的声音。
梅酒继续开始了他的忙碌。
他的人生还将一直忙碌下去,哪怕不是在这里忙碌,也会在其他地方忙碌。
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到底有几分时间是真属于自己的呢?
他有些迷茫,又想起许多酒井说过的话。
……
(四)
“我们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难道你们不明白吗!明天再不反抗,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就根本得不到应有的赔偿——再说了,我根本就不希望这里被拆掉!”
“哎呀,没事,没事。”酒井银川摆了摆手,“能拿到大额赔偿的也就那几个,剩下的人还多着呢,给的钱少了大家肯定还会闹事,所以那帮人肯定会给剩下的人也发补贴的……”
“补贴会越来越少。”姬开点了点头,虽然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赔偿方式,但他的人生实在太过漫长,见到过许多不同的事,所以很轻易的就能通过人性推断出来。
“直到剩下的人不足以反抗他们,是不是?!”
“是啊。”酒井银川回答得很坦然,他看着神情激动的师清漪,“你这一口酒还没喝呢,怎么就醉了哈?”
“冷静点,孩子。”姬开摇了摇头,夹起一块作为餐前甜点送上来的薄荷膏——它是绿色的,Q弹得像是果冻,味道不算很甜,但很清凉,在这炎热的夏日,有不少老酒客就喜欢点这道菜来开胃。
“冷静冷静冷静!”师清漪显然冷静不下来,她仰起头,一口气喝下了半杯乌龙茶,健壮的肌肉上青筋直爆,“你们告诉我,这样怎么冷静得下来!?”
“我教你,你带个帐篷,明天凌晨三点钟就起来,然后去前头——”
“什么?”师清漪竟然还真以为酒井银川会出点什么正经主意,但她显然要失望了。
夜泠摇了摇头,已经想见了他被暴打一顿的场面了。
“小夜泠!”他却忽然抬起手,“你一个人坐在那干嘛啊?过来吃点呗!”
“我不喝酒。”
“又没让你喝酒,哈哈——你这小丫头,还真是,过来吃东西,梅酒!你烧完了也来一起吃,说不定是我们的最后一餐咯!”
“你先把刚才的话说完!”师清漪死死地盯着他。
“嗯?刚才?哦,不是说完了吗?”
“酒井银川,我没工夫和你开玩笑。”
“咳,哈哈哈,我是说让你提前去排队啊,第一个就能拿三百万呢!要不你和梅酒小子商量下,你俩谁第一谁第二,然后再把钱重新平分一下,这样多好,对吧,皆大欢喜。”
“好了好了,酒井他就这样,清漪你不要生气。”姬开摁住了师清漪那已经绷紧肌肉了的胳膊,“我年轻的时候其实比你还气盛,但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总有什么东西是无法改变、无法拯救,也无法挽回的啊。”
“说得好像死人了似的。”酒井咕哝了一句。
夜泠小心地挪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在看起来最没威胁的酒井银川身旁坐下。
“来来,吃点好的,这个你都没吃过吧,梅酒这小子也太小气了,整天就给你吃点不值钱的玩意儿……”
“咳……”夜泠有些尴尬,不过众人之间的气氛倒是缓和了许多。
一直没说话的杨桃这才轻轻笑道:“先不说以后的,我们聊聊过去的趣事吧。”
“嗯,趣事?”
“比如梅酒小时候……”
“快说快说!”酒井银川已经竖起了耳朵,就连夜泠都有些好奇——她原以为这位小姨并不是他真正的亲戚。
但现在看来,似乎是真的小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