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替铸一座钟。
光暗之间,世界被划开为两个连接的独立片段——早上我是一位独特的人,而夜晚我又成了另外一位。
我对夜幕下的一切都特别敏感,完全不同于白日之下时那般浑浑噩噩的我。
这里是从上面一条街道穿行到下层路口的小巷楼梯,与夹道两旁的老旧居民楼近距离接触,倘若你试着在这条狭窄直行楼梯上左右看,很有可能目光撞见同样看向这边楼梯的人。
那种突兀的对视,会让由第一次相见所产生的陌生感瞬间放大数十倍,最后让人落荒而逃。
至于这种感受我是从何得出的,我想我也许能给出很多关于自身的体验,可每当我再次站在这条直直通向下面街道的楼梯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清晨,阳光略微暗淡,夹道的建筑窗口不时传出充满家庭气息的声响——是孩童的吵闹,还有成年人面对新一天的无奈和自勉。
再往上,这上面小道连接的是消防局的侧门,时常紧锁着。其实曾经这里并没有挂着这么大一坨铁锁,只不过发生了几个混小子翻进去偷了点……消防工具?
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偷那些东西,但毕竟还是一起劣性案件,于是消防局就把曾经那些便于进去的侧门全部封锁了。
而楼梯下面左拐,就是修建在一个楼院里的孤儿院,也是茉莉市里唯一的一所孤儿院——这样说确实有些搞笑了,这样的建筑一座城市里拥有一个就够了,也没必要特地强调些什么。
但我不得不强调这里……踏步从楼梯向下走去,混进街道稀疏的人流,再左转便是那略有些生锈的孤儿院大门了,上面还很是用心的装饰着一些蝴蝶结和彩带,勉强营造出一种欢快的气氛。
因为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所以我不得不提及这里——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孤儿,只是家里人操办着这里也就顺带着在这里面长大了。
只不过岁月变迁,我那家庭也早就变得残缺了,说到底现在的我或许跟孤儿也没有什么区别。
——
“姐,我回来了。”
嘎吱——
生锈的铁门在少年的推动下有些摇晃,那磨牙的声响正在告诉人们,世界留给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铁门进去便是荒废了许久的小喷泉,现在它的身上长满了杂草,除开平日间雨水的浇灌,不然里面恐怕是半个水分子都瞧不着了。
草,到处都是泛黄的杂草。这片被社区小屋环绕的院子里除开这些草,也就只剩下偶尔从房子一头跑到另一头的零星几位孩子们路过了——生命的凄凉居然在这种地方体现得淋漓尽致。
院子被“C”型建筑围绕出形状,具体这火柴盒样式的楼房中哪里是孤儿院的是什么房间,说实话长这么大南希尔自己都不怎么清楚。
反正有很多房间都是空置着的,除开门上挂着对应房间名字的挂牌外,这些房间不都长着一个样吗?
都是一样的老旧,一样的破烂,一样的涂满那压抑的灰。
或许是少年的声音喊得很轻,被南希尔称之为“姐姐”的生物并没有第一时间对此做出回复,而是等到南希尔推开一楼正对着自己的大厅门后,他才听到了那熟悉且温柔至极的回应:
“小希,你回来了呀。”
回来了,应该说是自己很是幸运地回来了。
这些年来他那放浪的性格没让自己在外面少吃亏,而且进局子的次数极度频繁,大事从未犯过,但是小事却是一天不断。
那位正坐在空荡大厅一侧的女子,双目微眯的看向推开门站立于此的南希尔,表情有着难言的苦涩,但是更多的她想让南希尔感受到自己的温柔。
可惜这种强装出来的美好,即便演技再高超也瞒不过与她日夜共眠的弟弟的双眼——南希尔知道,八成是警局又打电话通知自己老姐了。
因为是警局“常客”,那里负责民事纠纷的警官们大多已经对经营着茉莉市孤儿院的姐弟俩十分熟悉了,所以一般南希尔犯了什么事,他们都会第一时间通知给他的姐姐——主要是警局很多时候对这小子无计可施,就只能通过他的姐姐来教育这混小子了,而且其中有几位对南希尔这漂亮的姐姐很有意思。
“小希,我以前不是说过你不要去那种会所里面玩的吗?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听我的呢?”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这十几年过来,南希尔也从未见自己姐姐说话重过,也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姐姐已经没有能力调动出足够的怒意了。
是的,姐姐的教导方式从来都只有这样的轻言细语不停念叨,能做到的或许也只是让南希尔感到烦躁然后自顾自跑开吧。
能听进去多少大概对于南希尔自己来说都算是个迷。
“我……我只是想去喝点酒,只是喝点而已……”
南希尔有些结巴,他确实一开始只是想去喝酒,只不过在酒精的微醺下,他开始失去理智,在到后面陪着那女人多喝了几杯烈酒才让他彻底迷糊了。
只是喝点?她有些无奈的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那双眼眸里流动的情绪是那般的奇妙——南希尔从小到大都不敢直视自己姐姐的双眼,这里面虽说有内疚的缘故在里面,但更多的是......
南希尔抬头,侧目偷看了自己老姐一眼:她已经快四分钟没闭眼了,这看上去就像个木头人一般凝视着南希尔。她开口说道:“但是你所说的喝点,那为什么把人家的店砸得稀烂,还搅和人家的生意呢?”
“那只是意外的醉酒,意外......真的,还有……老姐你,你不要再朝向正门口看着我了!”
南希尔实在是受不了那双眼眸了,每次抬头看去都能感受到无尽的深邃——仿佛万千星球在那双小小的眼眶里自转公转,诞生毁灭......
他知道自己老姐眼睛很久很久之前就生病了,而且是不可救治的大病,但南希尔还是无法理解为何那双生长在稚嫩面孔上的眼睛会给他如此恐怖的压迫感,或许他一辈子都无法接受那双眼眸的直视。
宇宙密藏于少女眼中,给予她美妙绝伦的眼眸的同时,也夺走了她迎接光明的权利。
摆放在大厅左侧墙角的摆钟正沉闷的作响:哐,哐……
一分一秒,让时间浓缩成简单的圆周运动,它将白天送走,将人群送走,将一切活跃的生命气息送走,将那些活跃的孩提的欢笑声送走……
不知不觉,南希尔跟自己姐姐沉默对坐在大厅里已经迎来了黑夜的宠幸。
“小希,姐姐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很有意见,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是提个建议,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姐姐当作朋友一样来倾诉呢?”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顺带着打发走了那几位还未上床睡觉来大厅找姐姐的孤儿们,继续保持着刚刚的沉默。
此时的少女依旧对着之前南希尔站立的大门看去,浑然不知自己弟弟已经离开那个地方坐到了她附近的椅子上。
“小希?小希你已经走了吗?小希……”
姐姐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声呼唤轻到就坐她附近的南希尔都差点没听见,只是这位少年依旧没有回复自己的姐姐,连那呼吸声都放轻,似乎是在担心给姐姐发现自己就坐她身边一般。
又是一阵沉默,这气氛怪异得就像是两位刚刚相亲失败的男女坐在一起,聊一句没两句的,似乎很久就会结束对话。
“小希……你没走对吧?”
“……没走。”
南希尔终于是开口,他本想这样沉默到老姐起身摸索着离开大厅,可是当这位少女那伸出的右手试图在空气里找到自己的时候 ,他还是没有继续沉默下去。
他虽然讨厌她,而她似乎在某些方面与南希尔也没有太多亲情上的链接,活像两位两个在现代社会里要断开还未完全断开的提线木偶,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仍然爱他,这是血脉上的链接。
这位没有名字的亲姐姐,跟他相依为命一起经营着这所孤儿院,已然十年有一矣。而母亲因病离世,父亲也被强征入伍,现在他们两个跟孤儿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身在军队里的父亲至今没有往家里送来一封家书,似乎已经验证了他在战场上死去的消息,这不是什么和平年代,但南希尔还是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他时常会想,为什么是自己的父亲?
小人物有自己的小情怀,在这国家命运面前,战火还在燃烧,边境的冲突一天比一天激烈而中央军区又开始了制度重组也是说明了自己国家在战争中的劣势……
茉莉市这远离战火也远离国家中心地带的偏远城市还能平和多久呢?或许没有多久了吧?南希尔突然想到了那群“暂停”在这里的前第三集团军核心军团,这也许就是不安定前最为强烈的预兆了吧?
“小希,你是在思索些什么吗?”
没有名字的姐姐问道——或许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字,但大伙似乎早就习惯了称呼这位少女为……“她”。
南希尔嗯了一声,他的思绪放得很远,有些想把自己的所想的那些事情说出来,但碍于这些事情涉及到了那位已经许久没有消息的父亲,南希尔还是把已经爬到嘴边的话语给吞了进去。
他能对父亲一事略微自我疗伤,但这并不代表姐姐就能迈过这个坎,她看上去比父亲在时那段岁月更加低沉悲伤了——要知道曾经倘若她是想要伪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是一骗一个准的,可是现在已经完全瞒不过南希尔了。
“最近茉莉市被那群军人搅得有些乱,小希你还是听姐姐的不要再去那些不干净的地方玩好吗?你犯罪犯法我已经管不着了,因为你从来也没想过听我的话,但是你至少……至少该为了自己生命着想——费奇先生死了快四天了,凶手依旧未知。”
姐姐叹了口气,靠着旁边的墙壁起身准备离开大厅。
小心翼翼的摸着墙壁想着她熟悉的房间位置走去,完全没想着让自己弟弟来帮助自己——反正南希尔也从未帮过,她这些年也一个人能正常生活。
只不过这次……一只手帮她导向了正确的方向,而不是再让自己一个人在黑夜里胡乱摸索了:
“走反了,姐姐你的房间在这边。”
但也只是帮她矫正了下方向,南希尔便迈着步子走向了另一边的走廊,还是那般点到为止的亲情,不多也不少,刚好能维持住两个人互称姐弟那点关系。
——
哒哒,哒哒,哒哒……
长靴踏地清脆作响,夜晚的长梯只留有一道曼妙的身影在黑暗中涌动。
茉莉市里抬头看不见月亮,那层层云烟遮盖住了那轮弯月,只给这座城市留下了即将断电关闭的路灯。
“嚯,这里居然还有一所孤儿院呐……”
她的蓝色长发很是飘逸的甩在身后,军队制式的衣裙让她的身材显得格外挺直,每一步都迈得格外精准。
『如果只是一朵生命在这里行走的话,或许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声响了。』
南希尔背靠着窗户边上,那窗外便是被居民楼和孤儿院侧楼夹在中间的楼梯,那位蓝发女性似乎依旧毫无顾忌的走在这坡梯阶上。
而她不远处的身后,那一只干净的白猫正谨慎的行走在楼梯的扶手上,不时的猫叫声让人感到有些空灵的恐怖。
大晚上的,倘若是来孤儿院的家伙,他可不相信对方是因为什么正儿八经的目的才来这里的——当然,南希尔更宁愿相信这一人一猫只是路过而已。
大概是睡不着,也或许是因为好奇心,南希尔没有等着那猫从窗口路过之后就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去睡觉,而是很自觉的走到略显荒芜的院子里,等着那位女性路过这孤儿院前的铁门——或许她会右拐,但脚步声会告诉南希尔她到底会不会经过他们这里。
“呀呀……这么晚了,你们这里居然还有人迎接客人的吗?”
少女……又是一位少女,虽然背着路边的灯光南希尔看不清这家伙的脸,但那头诡异的蓝发和清脆的嗓音已经告诉了他对方年龄也不会比自己大上多少。
“只是站在这里发呆,然后偶遇了你而已,并没有想着大晚上会有人来拜访已经快没有孤儿的孤儿院了。”
南希尔说的话很不客气,毕竟这么晚来到他们这里,他第一时间考虑的就是之前所谓黑老大找来的家伙——毕竟惹了事,能小心就一定不要放松警惕。
他可以白挨那些家伙一顿复仇,但孤儿院和自己那位经营着孤儿院的姐姐可别因此受到牵连。
“看上去,你很不欢迎我的突然造访呢?”
“差不多,很晚了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还您请早上再来吧……”
南希尔眼睛微微眯起,他想知道这家伙是不是那“市长弟弟”找来的帮手,只不过对方如果真是找来一位女人帮他们办这种脏事,那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
那位少女看上去并不急着离开,南希尔对此感到很是紧张,只是希望对方如果真是来找麻烦的,别带着枪就行。
那东西,没有人能够应付得了,在如此近的距离里……
南希尔估摸了一下,站在院子生锈了的滑梯旁的自己离着那位慢慢抱起那只白猫的少女不过十几米,但凡有过相关训练的都已经是必杀距离了。
只是砸砸场子,没必要拿枪来解决问题吧……南希尔这家伙开始不攻自破了,他本就不是什么牛逼哄哄的人物,在这种时刻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因为略微的好奇心而站在院子里面来了。
那家伙在腰间掏什么?她这是一身军装吗?
南希尔有些敏感,看着那少女只要稍微有点动作就格外紧张,左脚不自觉的后踏了一步。
似乎是感觉到对方的警惕,少女轻笑了几声将自己刚刚放在腰间皮带附近的右手伸出来甩了甩——那里只是掂着一块手帕,仅此而已,没有半点热武器的影子。
“只是想擦擦汗,请不要误会我……虽然我的衣装看上去像是会随身携带武器的,但我很负责的告诉你——我没有带枪。”
似乎是知道最近茉莉市的居民们对军人这个身份和打扮格外的敏感,这少女很是贴心的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摆了摆示意这里也没有任何杀伤性武器,最后顺带着很是俏皮的笑了几声。
好吧,是我自己神经过度紧张了。
南希尔叹了口气,既然对方都如此诚意了,那他自然也不可能继续站在这滑梯旁边跟个赶客的恶狗一般被拴着。
本来还想着走近了再好生瞧瞧这位军装丽人是个什么模样,结果老天很给面子,南希尔还没走到铁门跟上去,那云层就散开了,被释放出的月光很是潇洒的披在这片街道上。
“我叫伊迪丝·安菲斯特,来自国家中央军机密科……Die Nacht ist schön heute Abend.”
伊迪丝很是优雅的向南希尔敬了个礼。
月光撒在她身上,蓝发泛起些许金属光泽,怀里的白猫也很是配合的喵叫一声,像是在自我介绍。
月下,少女与猫。
以及那一句……南希尔听不懂的话语。
“阿特什尔人?”
少年试图从刚刚最后一句话的读音里得到一丝丝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