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那是今天,用筷子夹着的那东西在光照的变化中变换着颜色。有时是蓝色的,那一切便以一种纹理分明的紫红出现,有时一下子暗下来,被阴影所攀附。然后,亮红色,在我的筷子中间的那东西仿佛突然得到了妖异的生命力,变成某一种透明的、肉粉色的活火。
我少有地去了一次KTV,无数散碎的光在墙壁和我身周游走不停,把自己沉浸于这一种氛围里面,然后便有人开始唱歌了。
那到底是什么歌我想不起来,也不知道,但那一定是怀旧的情歌,因为那一晚只有怀旧的情歌。
我是个敏感的人,敏感到听到那些歌耳朵就会受伤,于是,全程都戴着耳机,但即便如此,一切还是能向着我的心中涌去。共振的不止有话筒和音响,还有我的胸腔。那些声音以它固有的方式打入了我这里,一切似乎震动着,涂抹上霓虹的血。
然后,有人被打断了,有人来说了一些话,还放了礼炮,带来了几盘小菜。有人笑着递了一些钱,有人笑成一片,有人笑着离开了。
我很少来这种地方,原因我记得是不会也不敢唱歌,但在每一次真正来到这里时,我便短暂地回想起,这其实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我总是这样,像是被命运指引来到某些轮转不休的地方时仿佛突然醒悟,记起我原来是那样一个人,而后,又再次忘记,作为记忆尘封。
我想我好像有无数主人的人偶,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是个敏感而脆弱的人,这是赐福。
我百无聊赖,就像前面几集散文那样,我只是来追求体验的,而非真正意义上喜欢这些活动。我用筷子夹起盘子中的东西,注视起来。如果有人问我在做些什么,就去回答我在取材吧,用这样的话打发掉其他人。我这样想着。这还真轻松。
在不同颜色的彩光下,那东西闪烁着,周期性地放出圣体般的神性,也周期性地回归一具死尸的苍白无力,它的本质变换着,我就那么盯着它,盯着这不知是什么人的邪魅的肉块。我注视着,它的每一个晶莹剔透的侧面,而那些侧面上模糊的凹坑似乎也注视着我。
身周的氛围开始像声音一样渗入我了,我似乎不再能从眼中的世界中得到任何信息,只是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外在世界传达给我的某种体验。
他们早就买了啤酒,一瓶一瓶与房间和桌面一色的玻璃静静伫立,他们鼓掌,欢呼;他们笑着。我的存在似乎被拉至极远,似乎成为一片颜色,成为这聚会的代言,与一切都丝毫没有间隙,氛围从无数方向撒在我的皮肤上,然后缓缓流下。
我的胸腔颤动着,也就在这个时刻,我累了。我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排斥聚会,排斥狂欢——我想要堕落,非常,非常想要堕落。
某一种我想要称作堕落的状态吸引着我,那是冷眼旁观的反义词,一种彻底剥离了理性,剥离了责任,剥离了高贵的形态 。我本该就是一条狗,那么喝个烂醉,把“好”和“正确”抛到脑后,全身心投入进无目的的迷乱和与之相伴的命运中:我在人生的某些瞬间隐隐发觉那就是我该有的命运。
我在过去有想过要复现这一种感受,于是有了林先生,他的爱人,还有隐藏更深的——艾米丽的母亲。但很快我的理智又在作祟了,这样浑浑噩噩的迷狂没法也不应被宣示,我的理智,以及与之协同的该称作人文关怀的良心阻止了我。于是林先生抽上了烟,拥抱了清醒的痛楚;而艾米丽的母亲干脆就没有提及,最终,她的故事永远也没有展开。
我的理性有时甚至告诉我那堕落是对的,法律与道德的规训,空谈与神像,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反抗的最好方法就是一副犬儒的姿态。既轻松,又顺应本心——哦,我的理性又来了,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呢。
那么,就这么好了。
我想在酒瓶的蓝玻璃中成为一摊烂泥,将爱与疲惫抛进永恒的空无,真正成为一个狂欢者,在狂欢中生命,在狂欢中死得像个真正的垃圾。我想要就这样放下一切,解开思想的缰绳,然后将它们放归旷野,自己也如同一个孩子般狂奔,直到那旷野远方海岸的断崖。就这么一跃而下。
但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有问题。我感受着,呼吸着有些闭塞的空气,静静思索。
爱在哪里?激情的背后有着空虚,如果没有爱,那些空虚不过是空中弥漫着的刺痛而非醇香的留白,那些空虚不过是空虚。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在那时,我给了激情以酒精与其对面理智以香烟,而爱,似乎就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了,到底什么是爱呢?要给爱以何物?
我在那时也没想清楚到底什么是爱,只是觉得那样的情况可能使得爱萌发而不显得突兀,那么,就那么设定了。说到底,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但,我是会爱的,我也一直都在爱。我爱着这种或许痛苦的活动,因为它能带给我鲜活的体验,而我,毕竟是来取材的。那我也一定爱着我的创作,我也爱着冷眼旁观,我也爱着周遭令我烦闷的环境,我也正因为爱来到这里,坐下,参与其中。
在我有所察觉之前,爱已经在我这里自发地作用了。
我是个敏感脆弱的人,任何气氛都会很容易感染我,让我想去哭一场,对这一点,我感到自豪。
酒筹交错中,我注意到一个没有亮红色光线的时间,筷子夹着的那半透明的,不知何人的血肉一下子失去圣洁,恢复了纹理与平凡的颜色。就像我早该要干的那样,我把它塞到嘴里,咀嚼起来。那是块味道不错的豆干,但它真正的颜色我再也无缘得见了。
我把豆干咽了下去,身体向后靠了靠,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看向什么也没有的前方,继续冷眼旁观这一切,任由气氛拍打礁石。
在那之后,我开始思考该如何就这么写一篇文章,没过多久也就有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
那么,想好了就开始动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