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作者:小锅米线 更新时间:2023/3/24 22:17:20 字数:36061

上:出院

上一:顽疾

我快出院了,这应该是我第三次出这座精神病院,或者第一次,或者第二次,也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出来过,那么这就还是第一次了。

病院建在诺森布里亚西北部一座叫拉格德的岛上。据护士们的闲谈来说,这里是典型的温带海洋气候,每年暖煦煦的海风都会轻抚过洁白无瑕的海滩,再进而抚过整座岛,只是我从来也没机会亲身体会这份大自然的温情,这便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件大的缺憾。

这一次的出院会是永久性的,但他们只是告诉我他们打算让我离开,却并没说明出院的具体时间,于是我只好等待。这间病院的管理很是松散,我估计还要再加上我并不经常表现出威胁的缘故,我的病患生活过的倒是相当自在惬意,与院长、医生以及护士们都混得熟识了。他们时常给我带些书来读,有近现代的各类类型小说,有大师巨匠们的文学性著作,有时甚至还能看到漫画书或是族谱、病历一类的东西被送过来,久而久之我也就毫不避讳,索性全都平等地看了。

我的病,说来也有趣,是失忆症。我对自己来这间病院之前的人生的印象如同一张发黄褪色的支票,本就被时间打磨的模糊难视,再加上我这失忆的病症就更加无法辨别了。但据我病历上所说的,我还有另一种病。那应该是种很可怕的病,以至于每一次犯之后我都会忘记那病具体是什么,而只有在犯病的时候才能想起来。一个与我关系不错的医生在闲聊时曾对我说,他猜我的失忆症可能是一种应激创伤,是另一种精神疾病导致的并发症。

今天的早晨便如我早已习以为常的其他早晨一样:小桌上摆一杯卡布奇诺,几片面包片,一本书。最近看的一本叫“论自然中的意志”,是本学术著作,听说是院里的护士长玛伦娜·希尔的侄子送给她的。她才翻了几页就感到兴致全无,于是把书随意地送给了我,虽然她并没对我说明什么,但我知道她盼着我再把书送给院里的垃圾箱。

我自己的小空间是经院长默许之后,在病院大厅里设下的。在每个下午,一旁的窗户都能透过来微暖的阳光打在小桌上的书上,我的椅子旁恰是院中唯一的咖啡机,我想我早就与它建立起无可割舍的情谊了。

但这个十月中旬的下午毕竟是不同寻常的,这是我的好朋友让·费雅克先生固定每月来看望我的时间。他三十来岁,他从外表上看起来是一位长身玉立、风流倜傥的中年人,蓄着层次分明、精心打理过的胡子。

“让”这个词的读音让我不适应,再加上我只有姓而没有名的缘故,我们就以对方的姓称呼彼此了。他在大概十多年前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举家搬迁到这里,这之后又离婚,由于孩子上了学就不愿意走了,索性独自一人开了家小店做生意赚钱照顾女儿。

他操着一口每一句都像是在念诗一般的口音。费雅克告诉我说这口音是他从故土带出来的唯一的纪念品,在那个隔着大海与我相望的诗意国度里,每个人都有这种口音,故而他也称不上与众不同了。但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我从来也没见过、了解过另一个法国人,于是他这一字一顿、饱含韵味的语调就成了我内心中只属于他的形象中不可分割的重要一角。

我放下手中的书本,面对前方微笑,费雅克已经来了,来看望我总是这么简单。他身着的正装看上去一丝不苟,胸口上一抹玫红色方巾在微微的光照下显得饱满热情,他也对我微笑了,随即找了个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我们互相问了好,便开始了每月一次的畅谈。

“亲爱的朋友,近来可好?”他这样问道。费雅克总是如此称呼我。“借您吉言,近来的生活四平八稳,每一天都是在同一样的幸福中度过。”他好像被我这话逗笑了,轻声笑了几声,随即指向桌上的书对我问道:“您在看这本书?”“是的。”我回答他。“叔本华啊,那可真是位传奇人物。”

在这一小段对话后,我们有默契地沉默下来。我抿了一口手边的咖啡,他则站起身,从一旁的咖啡机接了杯拿铁,与我一同放在小桌上。等到过了一小会,他又对我开口了:“您这样的生活倒也令人向往,每天都能有些书看,不用被世俗的事务缠住头脑。”我听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回答道:“这倒也是。”随即我想到他女儿的事,就问:“令千金在学校的生活可还一切正常?”“我的朋友,一切都好。朱丝这几天在学校的成绩都算不错,尤其科学一科。哦,是了,她说自己还交到不少朋友,想来再令人振奋不过。”这可真算是不错的消息,一切四平八稳,要是再加上点慢慢变好的趋势,那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了。“这就足够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我们随后再次对视,费雅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见状我也笑了起来,各喝了几口自己身前的咖啡,他笑着问我:“您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吗?”“当然记得。”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刻,他匆忙地正打算离开病院却因看到我停下来的那个时刻。“你当初是因为什么来这所病院的来着?抱歉,我有些记不得了。”他眼睛略微转向别处,似是在回忆,但很快就给出了我解答,“是她母亲那边的人,听说得的是重度抑郁,爱丽丝当初正好没空,我就代她来探望下。”费雅克沉默了,之后叹了口气,随后故作轻松地说:“后来我们就离婚了,我也没再听说过那人的消息,大概是死了。”我感到话题有些沉重,告诉他我很抱歉听到这些事情,但既然这些都是过去了,那就不要再想,还是放眼好的回忆吧。

费雅克也很快认识到话题的问题,于是赶忙转移话题,“我的朋友,您还记得我们刚见面时的对话吗?”他略一停顿后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拿起咖啡,说:“那时我好像对您打趣说‘您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您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怎么混进这精神病院以至于穿着病号服呢?’这样的话来着,随后我们便聊起来了,以至于后来成了朋友。”“一点也不错。”我顿一顿之后再次回答,仿佛是确认一样地道:“一点也不错。”

“请务必要小心那位院长,我看不透他,但我知道他的眼神里暗藏着邪恶。”费雅克突然打破了寂静,只是说了这样一句不明意义的话,带着他通常不掺杂在言谈中的主观臆断,“我的朋友,我曾与爱丽丝一同在郊外的森林打过猎,以至于见到了狼,在那之后我便能从人的眼中看出些性格特点来。他那眼神一点也不像是狼的眼睛,甚至都不像人,就像是猎枪的枪口,黑黢黢叫人看不穿,却总有种脊背发寒的危险感。”院长对我是不错的,对其他人也都十分厚道,但却没有一个喜欢他,大概便是这种气质的缘故了。我不禁对他感到有些可怜,试图为他辩解两句。“让,院长先生对院里的人,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患,都算是很热心周到了,我想还是不要无故怀疑他好。”

说到这使我想起了院里的护士佐伊·米勒丝小姐拜托我将玛伦娜介绍给费雅克,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想要我帮忙把他们“尽我所能的凑成一对美满的恋人”,因为他们都是“看似坚强实则在情感上十分枯干的人”,我想她的话大概有很大一部分打趣的成分,但仔细想却有些在理了,于是我便照她说的做。“您认识希尔小姐吗?院里的那位护士长。”费雅克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她我大约是见过的,只是没有多少交流。怎么,她有什么事吗?”“也不算是有什么事,就是…”我一下子想不出来该如何接下去了,于是只好再次喝起了咖啡。费雅克看我似乎陷入了某种窘境,也开始喝起他的,直到喝完。“我大概明白了,我的朋友,我会去认识一下她的。”他问我要来了我的空杯,与他的一同轻轻放入了一边的垃圾桶,然后他站起来对我挥挥手。“我先走了,卡斯帕先生,回见。”我也对着他挥手:“回见。”

作别了费雅克,我又拾起那本书,读了起来。就这样过了一会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件事,忘记把要出院的消息告诉他,登时便感觉有些可惜,书也看不下去了,只好四处走走。

这座病院,据护士们所说,是十分不同寻常的。首先便是管理上的混乱与低效:这点是连我都有看出来的,病院的工作人员加起来数量怕是要比病患还多,却依旧时常有些混乱与人手不足,玛伦娜是位雷厉风行,有管理才干的女性,但即便是她也为这众多护士的职务分配频频皱眉,即便是她也依旧没法阻止护士们每隔几天就出些乱子。其次该要提的是“人员固化”(这词汇是书上说的):以我在这里生活的经验来看,病院基本上是分出了四个“阶层”。说是最高管理但实际上并不怎么管事的“院长”;并没管理任何东西,只是负责“治疗”,但却从来没治好过什么人的“医生”;执行大部分必要工作但却总多干点什么或是少干点什么而导致出乱子的“护士”;当然,还有我们这种时不时就被给予过多自由的“病人”。似乎在这整座病院里,就只有护士长玛伦娜·希尔小姐是打算尽职尽责、好好管理的,其他人都很尊敬她,但她身上负担的责任似乎一点也没有少过,毕竟其他人不论如何都是不会改变的,这其中就包括我。

正胡思乱想着关于病院架构的种种事物,我便看到玛伦娜从我旁边匆匆走过,带着一阵风,她总是这样匆匆忙忙、劳务缠身。“希尔小姐,请留步!”她漂亮的黑发扎在脑后,呈现出接近于一条马尾的形状,油亮而且整洁的不可思议,整个人显出一种一丝不苟的气质。“有什么事?”她的用词不同于我的文绉绉、做作,也不同于费雅克的优雅礼貌,是以一种雷厉风行、力求简短达意的目的为导向的。“我就是想问一下,请问…那个…院长先生现在有空吗?”虽然已经习惯于与她交谈,但在真的开口时我依旧能清晰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压力,但还是表达了我的问题。她大概是有些要紧的事,就告诉我说:“正骂人呢,等十五分钟再去。”紧接着她又接着对我发问:“还有事吗?”“没…没有了,感谢…”在我说我“没有”之后,她便当即离开,我觉得后面的感谢这样也就没有了说的必要,于是就不说了。

我随后开始用这十五分钟的时间,来回忆与思考,这是那位与我关系不错的医生的提议,说是可以对我失忆症的治愈起到些细微的帮助。我想好像没有人喜欢院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们都对院长表现出或是不满,或是恐惧,或是轻蔑的态度。院长说他跟我很合得来,我猜是其他人都不喜欢他的缘故,而我可怜他,但这又似乎不大正确。在我没有了解到其他人的想法,也就无从谈起可怜时开始,他就已经告诉我说我很有趣了。这样想来他也是个怪人,只是还没怪到要称为疯子而已,再加上他是病院的主人,才会衍生出这奇怪的定位来,让大家都不喜欢他。我时常喜欢去找院长聊天,也就时常听到院长骂人,他总是在骂自己办公室里的客人,总是骂。他骂的都是他请来的客人,这之中有神甫、律师、贵族这类有身份的人物,还有卖赎罪券的二道贩子、自称达达主义流信徒的流浪汉、头上戴着山羊角的玄学术士这种不知道是如何找到的奇怪人物,院长先生都一样的骂。他唯一不骂的,是我这种不请自来者。但凡被他请过来的人,倒是都免不了一顿讨论,讨论之后大概率会转换为骂战,骂战中对面通常骂不过他,于是就演变成单方面的咒骂了,我想这就是院长先生奇怪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抬头又望了一遍时钟,时间已经过去十四分钟,这代表可以去找院长先生了。但要说些什么却依旧没能想明白,或许我是要去问他那眼神的来历,也或许是问我出院的事宜,但我终究猜不透,想不明白,只是感觉自己是时候要去院长的办公室看看了。这样习惯性的又一想,才看到时间已经超出了一分钟,赶忙清空了大脑,直奔着院长的办公室去了。匆匆路过了一排排的房间,在漆成纯白的楼道里拐了几次,院长的办公室便到了。

我有一种优良的习惯,那便是在敲门前先听听门后的交谈。如我所料的一样,我听到院长的声音激动地与另一个听起来更疲惫、更冷静的声音争吵着。“愚蠢的奴隶”、“不自知的骗子”,院长如此称呼他的那位客人,而对方则似乎觉得他愚不可及故而不愿意与他争辩,他们就这样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平衡。我只听到院长单方面的骂声,而另一人不怎么出声,就在我几乎要习惯于这对话并将思绪暂时飘走时,开门声打破了并不安静的沉默。咣当一声,那人从办公室里面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还顺手带上了门。那人看起来五十来岁,神态像是丢了魂,右手手指正交叉成十字状,而左手则像是在保护什么重要的宝物一样紧握着右手的手腕。他好像无视了正站在门口我,越走越远,嘴里还不住絮叨着“可鄙的粗人”“宽恕我吧…宽恕我…”“上帝啊”之类的话。

我看他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就不再注意他,径自走进办公室的门内。室内的陈设很简洁:墙上挂着几张让人不容易欣赏的、富含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绘画,两把躺椅、两把座椅被摆在办公桌两侧,靠着墙还有一个小冰箱——那是院长的酒柜。院长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嘴上留着两撇算不上严肃也算不上滑稽的八字胡,嘴巴更上面些的是不太明显鹰钩鼻以及一对像是猎枪枪口的黑黢黢的小眼睛。

院长先生由于刚刚与人争吵的缘故,整张脸都涨的通红,全身的皮肤上也多少淌着些汗珠,但他一见我进来,脸上立刻就换上了一幅笑容。对我热情地问道:“啊!是卡斯帕先生来了,有失远迎,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吗?”我想他惯用的的语气也是人们害怕他的原因之一,护士们告诉我说:假如整间病院的主人以这样巴结的语气与什么人说话,那个人可就要当心了,偏生院长先生对极多的人都用这种语气,让人恐惧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并不害怕他的原因也正是如此:如同我从未见过除费雅克外的另一位法国人一样,我也从未见过院长先生外的另一位精神病院的院长。因此,他就也成了我对于“院长”这个称呼的唯一理解,他人感到奇怪的地方于我就不显得怪了。就像是无知的孩童可以随意把玩一把猎枪的枪口一样,他又怎么知道那是危险的武器呢?

“没有什么事,就只是来看看罢了…”我下意识地回复道。院长一下子显得特别开心,用桌上的纸巾擦了几下脸,然后猛然一拍桌子,用他正像是枪口一样的眼睛瞄准过来。我怔了一下,但很快就被他的话语吸引走了思维。“那便是最好了!卡斯帕先生,这多么有情调,多么不同于凡俗!”我不禁开始思索这话的含义:说我不同于凡俗,那么“凡俗”是说先前的客人吗?或是院长先生他自己?我想大概是前者,毕竟院长先生没理由那么鄙视他的自我,其他人才会这样做。我于是问:“有关于先前的那位先生,他是您的客人吗?”

“是的,是了,当然是,他可是位很有声誉的神甫。”

“神甫?前些天不是已经来过一个了吗?”

“之前的那是东正教的神甫,而这位则是新教徒。卡斯帕先生,您知道的,他们之中也有很多种划分。”

这说得通,宗教中总是有各式各样的分别,我没弄懂这些,自然会产生疑问了。不知怎的,这让我想起了在刚刚认识院长先生不怎么久的时候,我对于他怪癖的一种错误推论。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他讨论、咒骂的对象往往都是些有着自己信仰的人,那他一定是个专注于科学真理的人,并因此鄙夷术士与信徒们了。当初我以为自己已然完全搞懂了院长先生的真相,于是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智慧,把这“未解之谜”轻易化解。但很快我便知道,我还是过于浅薄而且想当然了:院长先生没过几天就把一位据护士们说是知名学者的客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而且骂的头头是道,用词与逻辑性也很是让人信服,一点也不像装出来的。这之后我就也承认了院长先生的内心是一片迷雾的结论,只是我想我的另一个优点就体现出来了:我并不因为这点而感到恐惧。

“是这样啊,那我理解了。”我这样说了一句,随后便不知道该接上什么了。“来喝点酒?”院长惯例这样对我提议,用他那枪口瞄着我,而一只手已经摸向他的那小酒柜:“随便来点吧。”他从语气上看像是在乞求我,但我早就学会不通过他的行为来判断情绪了。我不喜欢喝酒,从内心深处不喜欢,我想我是受不了意识模糊的感觉吧。于是也像惯例一样谢绝他的好意:“感谢您的好意,但还是不用了。”从他的表情上来看,一定是十分惋惜的,但是否真的是这样就没人知道了,因为他整个打开酒柜、摸出罐啤酒、再关上酒柜的过程如同流水线般高效,没因为与我的对话而有丝毫停滞。

这之后院长用他的左手握着啤酒罐,右手去拉开罐子的拉环,一股冰凉的雾汽从罐上升起,又落回金属的罐头皮上成为了一堆细碎的液滴。他的手就像是被这冰冷的铁皮冻住了,一动不动,固守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静止,仿佛是通过某种密宗的修炼法入定,又仿佛是被什么药剂麻痹了而无法动弹。就这样似乎有永恒的时间从这小小的办公室内流过,直到一点被我忽略的细节逐渐改变——像是枪管冷却下来一样,院长的脸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才打破了沉寂。“假如您要问有关出院的事情,直接问就好了。”“是了,院长先生,我的确想问这个,”这倒是提醒了我,于是我便带着感激回答:“请务必告诉我多一些关于出院的信息,以便我可以为此做些准备。”听到我的话,院长又表现出踌躇的神情来了,难道他不是作出决定的人吗?如同通常那样,他的情绪变化让人搞不清楚。

院长喝了口他的冰镇啤酒,随后放下酒,虚握起拳头,放在他那油亮的八字胡前,似乎开始思索。过了一会,又一次拿起啤酒罐,貌似没有收住力气而将罐头的铁皮捏的咯吱作响。“这样好了,您的出院将安排在本月末,与您一同出院的还有瓦尔特·菲利普先生,您可以去看望一下他,并告知这份消息。”这大概是送客了,虽然无法得知他为何要在这时赶我走,但一直都无法得知的东西,早就让我适应了,就这样我走出了办公室。“回见,院长先生。”“回见,卡斯帕先生。”院长关上房门,门后立刻传来欢快的口哨声。

上二:潜伏期

要说这间病院里的病患们,都是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特点。不论你从什么时候走进病院食堂里,总是有几个赖在里面不愿意走还用怨怼的眼神幽幽望着你的身影,我曾经想要认识他们,因为他们至少很安静。但我失败了,因为他们并不是同一批人,总是时不时增加或是减少成员。整件病院里面的病人似乎都没有太清晰的特点,让人很容易就弄混,从而感到迷惑不清。可以查看病历的医生护士们倒是弄的清楚,但他们也不需要和病人们经常交流,因此病人们就这样保持着暧昧不清的状态,每个人都像是也只是一个类别的成员。

在一群留着涎水发呆的病人,与另一群胡言乱语、亢奋异常的病人之间,存在着小部分像是我这样的,能够正常交流、与人沟通,而且不会有什么危害人员安全的行为的家伙。我们相对来说很清醒,老瓦尔特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瓦尔特·菲利普,通称“老瓦尔特”,他算是我在病人中少有的朋友。老瓦尔特的病历我曾经有粗略的看过,那上面说他年龄六十多岁,患有幻视以及轻微的迫害妄想,年轻时曾有过暴力犯罪的纪录,而后就被关进病院了。当我告诉老瓦尔特我看过他的病历时,他很不愿意,并对我说不要再去看了,这里面记录了他不愿意想起的过去。在这之后我就没有看过别人的病历了,所以也就没能记住他到底多老,但是即便是知道六十多岁这样粗略的年纪,他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于是就都叫他“老瓦尔特”。

老瓦尔特对我说过,他年轻时能看到幽灵以及其他各种精怪,在他的印象中,那些怪物总是想要去伤害他。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也知道,但那实在是过于真实了。幻视就是在这一点上才最是难以承受,那些东西实在是太真实了,而且如影随形。有些人不理解为什么人类幻想出的事物可以如斯真实,但我想他们忘记了一件事:被观察到的现实本质上也是一种幻想,那不是更加真实吗?

我当初试图安慰老瓦尔特,给他些支持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无惧无畏,勇气自生;勇敢面对,鬼物自灭”。这话好像是我从哪本诗集里面摘抄下来的,具体就记不清了,是我自己随口编造的也说不定。只是觉得这比较适合他的情况,就告诉了他,只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句话过了些天就被他当做信条来对待了。

好在老瓦尔特的幻视近些年不怎么再犯,紧跟着迫害妄想也就不见了,但他们依旧没有放他离开,医生们的说法是:“等待一段时间”。我猜医生们只是没想好,或者单纯不愿意与我解释,因为这种回应的敷衍连我都能轻易的看出来。但他们的行为却也有道理,毕竟他们也曾告诉过我,精神疾病是很难根治的,很难很难。

我有些想去找到老瓦尔特,告诉他这个消息。但一想到他可能会与我交谈很久,又想到今天的书因为各种事情没看多久,我便感到很疲惫,不再有精力与什么人说话了。就这样,时间已经快要到晚上,我索性回去继续看书,看到九点半,就去我的床上睡了。

这一次睡眠的质量很好,将我一天的疲惫全都消除殆尽,好像是睡了三五天一样,起床时毫无困倦可言。只有微亮不透风的窗与并不存在的微风在我身边游动,它们就像两个调皮的精灵,让我摸不到看不着却坚信着它们的真实存在。我挥挥手,驱散,或是说斥退了这两位可爱的存在,走出我的房间。

清晨的气味弥漫在整个走廊内,我不愿意称之为消毒水味,因为,这该称作是化学家们的魔法之花的芬芳才对。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才七点多,我又起早了,这是时不时就会发生的事。我睡不着,感觉很有精神,就在病院内散起步来。

“你怎么又起得这么早?”迎面走来了睡眼惺忪的佐伊·米勒丝小姐,她是病院里的护士,二十几岁,和我的关系不错。佐伊通常并不早起,再加上她的神情,她该是没睡好觉。佐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挠了挠有些睡乱了的金栗色长发,对我说:“总之,早安了,卡斯帕。”然后她又小声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你和希尔小姐是怎么这么早就起床的,简直反人类…”她有一种孩子气的特质,想要读懂她的内心显得过分容易,也因此交流变得方便而顺畅,从来也没有弯弯绕绕。

“我已然把卡斯帕先生介绍给希尔小姐了,米勒丝小姐。”佐伊看起来突然间就不困了,大海一般蓝色的眼瞳深处黄金的光华满溢而出,用手把自己的头发向后使劲撩了几下,似乎是想让这自己神圣的时刻显得更加庄重。但这一切却全无用处,她的头发还是乱糟糟的,甚至于更加乱了,而她也像是意识到了一样,不再注意头发,转而整理起衣着来。“太棒了!卡斯帕,我就知道你行的!”似乎这一件小事一下子变成了件巨大的伟业,而则脱离了精神病人的身份成了史诗中的英雄似的,她显得骄傲,像是书中描绘的吟游诗人,正在诉说着人类史上的光辉一角。“我已经开始想他们以后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了,嘿嘿嘿嘿嘿嘿…”佐伊随后便压低了声音,似乎把自己完全献给了幻想的广阔无垠。

“哦对了卡斯帕,不用总是先生小姐的,有点显得太正式了,叫我佐伊就好。”“抱歉,我有些习惯这样叫了,佐伊。”我感到有些抱歉,因为她已经提醒过我很多遍不要叫她米勒丝小姐,而我则又一次忘记了。“没事,都是朋友,用不着道歉啦,我先回去继续睡了,晚安晚安。”佐伊这样对我说,然后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朝我摆摆手,走掉了。在走出我视线的过程中,我看到她又开始揉自己的头发,似乎是想要把头发重新弄乱。但事与愿违,她的头发反而逐渐整齐,显得她的行为不过是无用功。于是她叹了口气,不再鼓弄自己的头发,逐渐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想到刚才与佐伊的一番对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她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又继续随便转悠,碰到了玛伦娜,她每天都这么早起,还是一幅英姿飒爽、认真对待工作的样子。我们没发生交谈,大概是她有事情要忙,打过招呼后就又匆匆地走开了。

我去找到自己的椅子坐下,继续看起先前的那本书。这一本今天就能看完了,然后换上下一本,继续看,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差别。不对,我要出院了,生活应该会变化才是。阳光穿过窗户,如同每一天那样,从微弱金粉的到耀眼的透光琥珀,最终再像从未出现过的幻梦一样消失不见。但我通常不会见到阳光消失不见的时候,因为那时候我便已经睡去。

就这样,无事发生,几天的时光转眼间过去,我也看完了先前的书,把自己投入进一本《城堡》中。除去我面前的书页时不时翻动外,无事发生。照常一样,点一杯卡布奇诺吧。

但费雅克却又来看望我了。这是不同寻常的,他每月只在中旬来一次,其他时间是不会过来的,因为他店里的事务很忙碌,假如他某一天离开了店,就代表着那一天没有收入可言。但他的确来了,穿着一身便服,看上去年轻了不少。胸前还是挂着那标志性的方巾,只是在便服的衬托下好像失去了原先的妖艳热情,反而给了他温暖轻松的印象。

“卡斯帕先生,恕我没有提前告知,我来探望您了。近来可好?”他微笑着,从我看到他,或是他看到我开始,一直微笑着。“近来很好,无事发生,感谢您的关心。”我们照例相互问了好,他从一旁的咖啡机点了杯橙汁。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身旁的这台咖啡机还可以制作橙汁,但我没有震惊,因为咖啡机可以出橙汁算不上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我的朋友,我和希尔小姐…约会了…”费雅克的两颊涌起了红晕,就像是书中描绘的,日出时分的红霞。“她是位很有魅力的女性,那种气质让我很…受吸引。”他们居然约会了?我曾有过这种猜测,但只能说是妄想而已,真正会坚信这种事发生的是佐伊那种人,我不认为感情是很么容易就建立起的东西。因此这种妄想中的事情走入现实的荒诞感才那么强烈,但总而言之,这是件好事。“恭喜您啊,费雅克先生,由衷祝贺!”

费雅克的脸依旧红扑扑的,他喝了一大口橙汁,随后又像是怕太快喝完一样放下了纸杯,把视线转向我桌上的书。“《城堡》,您最近在看卡夫卡的书吗?”“是的,最近我在看这本书。”他好像来了文学上兴致,或许只是觉得继续谈论自己的感情生活有些尴尬,对我说:“您知道吗?他生前只是一位普通的职员,而死后才获得文学上的显著地位,命运多么无常!”这些故事向来是不被我所知的,因为我往往只是看书,而并不重视作者是谁。“这是我所不知晓的,如果是真的的话可真是神奇,命运的作用的确让人无法预料,就像院长一样。”把命运比做一个具体的人,这种比喻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听起来很奇怪,但对于在这件病院里待过一些年头的人来说却是全然可以理解的。

“哦对了,我居然忘记告诉您了,”我突然想起还没有把自己要出院的消息告诉他,于是赶忙说:“我要出院了。”“亲爱的朋友,您要出院了!安排在什么时间?”他看上去很惊喜,眼睛睁得圆了,微微张开嘴。“月底,院长说具体时间还没有确定,但我猜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我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费雅克,他看起来为我由衷地祝贺,我看到他高兴了,也有些开心起来。“假如确定了时间,我一定要来迎接您出院,我的朋友,要是有机会还可以带上小朱丝一起,让她也和未尝见过面的卡斯帕叔叔见一见。”小朱丝就是他的女儿了,我曾经是不鼓励一位健康、正常的小女孩和一位精神病人有任何瓜葛的,但费雅克坚持我一点也不危险的观点,还是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女儿。我想在这之后我就变成某种童话中的英雄一类的人物了,毕竟精神病院大概在孩子们心中也算是个神秘的到不能再神秘的地方。

“我再怎么说也算是个精神病人,还是不要让我和她见面了,可能会对朱丝有些不良影响。”我谢绝了他与女儿一起来迎接我的计划,但这样的拒绝大概只能说是礼貌性的,因为我毕竟无法左右他的安排。“这样的话,倒有些可惜了。我的朋友,小朱丝一直都想和您见一面的。”我想这有他粉饰我形象的缘故,因为我可不算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对了,下个月初朱丝的学校要举办戏剧演出,她也参与了一部分表演,诚挚的欢迎您赏光来看,卡斯帕先生。”果然,他并没听进去我先前的话,依旧希望我与他的女儿见一面。像是爱护着一块价值连城且世间仅有的红宝石一样爱护着他的女儿的费雅克,对我这样的放心,不知为何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于是我的微笑便有些成了苦笑的意味。“好吧,我会来看的,您还真是足够信任我啊。”想来在学校见面要比在精神病院见面好一些,至少在那里没有人会觉得我精神有问题,毕竟,那里的大部分人精神都没有问题。

“咳咳咳,还是谈谈您与希尔小姐吧,”我想要将话题转移开:“虽然在背后谈论别人并不太好,但作为朋友还是想问一下,您觉得她怎么样?”费雅克的脸再一次红了起来,我不禁惊讶于这绯红蔓延的速度,简直像是被他的方巾染上了色。“希尔小姐的话,不太好说,但我总觉得她像是一种对我的补全,像是…天然的吸引力?可能这就是爱吧,是我体验过的爱如今却失而复得,反而更加醇厚了。”费雅克说到这里,红色已经蔓延上了耳根,整个人都放出一种热量来。“是这样啊,那我便放心了,再次衷心祝贺你们。”我作为他的好友,他的幸福好像就是我的幸福,于是再一次祝贺他。

在这之后我们又谈了很多,关于院长,关于病院,关于出院的流程,关于书,一直谈到我喝完了卡布奇诺,他也喝完了橙汁。我知道他要走了,他也的确准备走了。“我要失陪了,卡斯帕先生。”他站起身,将空杯丢入一旁的垃圾桶,我也放入我的。“回见,费雅克先生,下一次见面我可就出院了。”“记得要一定来看小朱丝的表演啊!我的朋友。”他最后提醒了我一句,然后便轻捷地走出了院门。我苦笑,但很快就转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微笑,被信任的感觉可真好。随后我就开始继续阅读,继续阅读那本作者是卡夫卡的《城堡》。

很快,天色渐暗,我知道我大概到了要合上书,回去洗漱睡觉的时间了。但我还记得,要去通知一下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的”米勒丝小姐。我在院内兜兜转转,走到了护士们的休息室前,敲了敲门,走进去。佐伊睡得很晚,至少相对于我与其他护士来说,睡的很晚。她睡觉的时候,所有人,至少所有病人都已经睡了,即便是现在也有病人陆续睡下,而她则坚定地醒着。这种逆反入眠潮流的习惯使得她有很多闲暇时间,以至于在傍晚走进护士们的休息室时,有很大几率见到她。而我的确见到她了。佐伊正与几个一样清闲的护士闲聊着什么,我在旁边静静听了一会,俱是些不着边际的留言或幻想,但出乎预料的有趣。

等到她们几个都口干舌燥,暂时停下说话了,我就把佐伊叫住,要她与我出去单独谈几句。她起初睁大了眼睛,但随后就大概猜到了我要说的话,走出去了。但她的几位同僚就没那么容易理解我了,她们也都大睁起眼睛,有的还露出如同掠食者般的诡异笑容,这种眼神与佐伊小姐和我谈起撮合希尔小姐与费雅克先生时很像,但好像又不太一样。我知道她们一定是误解了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像条鱿鱼一样快速滑出了休息室,而佐伊则十分贴心地帮我关上了门,顺便还对里面的其他护士们摇了摇头。

门一关上,佐伊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喂,卡斯帕,他们成了?”虽然不太喜欢这种说法,但我还是回答道:“嗯,大概是成了,费雅克告诉我他们两个约会了。”凭借我对于佐伊的了解,我在说话的同时就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因为随后从佐伊那里就发出了狂喜的叫喊声。“太好了!成了!成了!!!成了成了成了成了!成…”她喊得破了音,咳嗽几声之后继续喊:“成了!太棒了!这真是太棒了!!!”她突然不做声了,捂住肚子蹲了下去,看起来有些痛苦。“你怎么了?”我把堵着耳朵的手移开,问道。“岔…岔气了。”她以一种微若虫鸣的声音回答,然后小声喘着气。

过了一会佐伊才能站起来,她似乎对先前的失态毫不在意,只是对于岔气这件事有些心有余悸,换了一种相对较小的声音说:“啊!你真是太厉害了,卡斯帕。但是…等下…这有可能是梦!卡斯帕,这要是梦该怎么办?快!扇我一巴掌啊,快扇我一巴掌!”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扇别人巴掌,于是只好说:“这不是梦,我也不会扇你巴掌。”“这真的不是?”“以我人格担保,佐伊,这不是梦。”“太好了…”佐伊很轻易地相信了我的话,理了理抖乱掉的头发,傻笑着走了。我听到她一边傻笑,一边还自言自语了一句:“铁树开花啦!”

这时候我才想明白了她当初与我提出撮合的提议时的眼神,与我先前看到的其他护士们的眼神有什么区别。与护士们看乐子的态度不同,佐伊真的尊重、爱戴着玛伦娜,并且由衷地希望她能够幸福。

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

上三:发作

一想到要出院了,我就有些兴奋,但在兴奋后找来的却是恐惧。在我的全部记忆里,我从未离开过这座病院,这座病院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所发生的舞台。虽然我也读过不少书,通过它们了解过外面世界的精彩纷呈,但那总是不够真实,不够让人信服。我好像已经属于这件病院了,属于这间精神病院了。我的生活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加上“在精神病院里面”这样的前缀,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想象出院后会发生什么。

生活就要发生变化了,我将离开这一直以来都与我的生命死死绑定的地方,去往其他世界,一个更大,但却不一定更美的世界。这一定意味着我要和我的书告别,和院里的朋友们告别,再和院长先生告别。然后踏上我的征程,正式成为广阔天地中的一位旅人,获得我从来也不愿意去想的事物——自由。自由,自由!自由?到底什么是自由?死亡是自由还是自由是死亡?我突然间感到非常疲惫,不愿意去想了。

在这之后我去找了与我关系还不错的那位医生,向他问了问缓解这种焦虑的方法。他当时正在挫指甲,办公桌上放着刚咬过一口的三明治,他用一种无精打采的语气对我说:“你问这个?这个没什么办法,佛洛依德来了都得说没什么办法。放松心态就好,你不是挺爱看书来着,继续看就是了。”

于是听从了他的建议,我继续坐在我的位置上,看那本《城堡》。时间的流逝似乎就这样与我毫无影响,只是书渐渐的看了一半还多,窗外的阳光打在不一样的页数上,像一个无言的朋友,与我一同打发着时间。

又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夜晚,我早早地睡去,并期望着一个一定会到来的,阳光明媚的早晨。但实际上事情的发展却超乎了我的预料,因此我再重申一次:没人搞得清楚院长在想什么。在半夜的寂静中,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试图把我喊醒。“卡斯帕先生,醒醒。”那是个有些冷冷的女声,我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声音的主人是玛伦娜。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这几天压抑着的疲惫也随着睡意一同涌上,使得我意识模糊不清,像是头骨中满满地装了许多纸团,稍稍移动就会开始相互挤压。

好不容易克服了这些纸团的阻碍,紧接着硬生生搬开了紧粘在一起的眼皮,我在床上坐了起来,用明显有些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问:“希尔小姐…怎么了…还有…现在几点?”我的思维让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事情可能找上我,只好问大概站在我床边的玛伦娜,只所以说“大概”是因为我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房间里一片漆黑。“现在的时间是两点整,卡斯帕先生,您的出院将安排在十六分钟之后。”这么早啊,我从来没有这么早起过床,这令人无法适应。“希尔小姐,能麻烦您帮我开一下灯吗?”我房间里的灯并不设在床头,只有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我已经习惯了,因为每天早上起床时都会有些许的阳光帮我照明,我不常会用到它。

咔哒一声,玛伦娜帮我打开了白炽灯,我被突然出现的冷光刺激到而又一次紧紧闭上了眼,过了一小会才能慢慢睁开。我眯着眼睛,打量起面前的玛伦娜。虽然可以看出有些疲惫,但她的着装与平常毫无不同,头发整理的一丝不苟,这让我不禁疑惑起来。“冒昧问一句,您睡了多久?”“一个半小时,”她回答道:“我需要的睡眠不多,卡斯帕先生,请抓紧时间。”我只感到从内心深处对她涌起了敬意,虽然平常的相处中就有了解到她能力的一鳞半爪,但这样时刻的她却是我第一次见。

好像是她的话给了我力量,我挣扎着站起来,喘着气,挪出房间,用尽浑身力气堪堪洗漱完毕。换上一件日常穿着的病号服,深吸了几口气,感觉好些了,对等着我的玛伦娜说:“希尔小姐,接下来呢?请问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能听出自己说出的的每一个词都颤抖不已,但至少不复先前的沙哑虚弱,已经更接近于平常的语调了。“院长没说,但他让我带着您去找他。”玛伦娜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但同她的话中能听出无奈。她一直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听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玛伦娜·希尔小姐的气质使得我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的身后。我们就这样穿过走廊,兜兜转转,似乎每一次来院长办公室的路都有些微小的区别,我说不出来具体有哪里不一样,但与院长有关的事情总是得蒙上一层灰。到了办公室的门前,玛伦娜敲了敲门,没有回复。又敲了一遍,依旧没有回复。她说了一句“失礼了”,随后直接把门打开,领着我进去。我们随机就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办公室是空的。但与其说是空的,不如说是没有人,是院长不在。

我火急火燎地赶来,却扑了个空,不免有些感到无力和懊恼。“希尔小姐,院长先生不在办公室,那他又会在哪呢?”我不愿自己的不良情绪影响到他人,于尽量压低了话中懊恼失落的成分,用比较平淡的口吻问。“大门,出院一定会经过那里。”好像是被我提醒了一样,玛伦娜对我露出一个看起来再僵硬不过的微笑——我知道这是因为她不习惯笑的缘故。“感谢提醒。”她刚走出几步又补充了一句——以她那独特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们再一次进发,目的明确,直取病院大门。我跟在玛伦娜身后,像是被一支无往不利的军团裹挟着发起冲锋,我的身体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韧性。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快、这样急的走过,很快就到了院门口,而院长先生就站在那里。院长笑着,身旁站着披上了一件旧大衣,身子佝偻着的老瓦尔特,还有一位穿黑裙子、戴黑面纱的女性。老瓦尔特的眼睛睁大,朝我伸出他那布满皱纹的手,似乎是想要打个招呼,但却进行到一半不知为何放弃了,只是继续远远望着我。黑色面纱的神秘女性也望向我,面纱下的脸部微微颤动,我不知为何一下子就猜出了那表情是微笑。这让我不寒而栗,刚刚热起来的身子就像被按进了坚冰下的海水中,陡然变得又湿又凉。

“卡斯帕先生,您来了!”院长紧接着看了看表,面向玛伦娜:“很准时,希尔小姐,很准时。您还是这么有效率,我可真羡慕您。”玛伦娜也面向院长,只是有些皱眉:“院长先生,请您务必以后把事务交代清楚。”她的话是在抱怨院长出尔反尔,院长却像是没听明白一样,对她一脸惊讶地问:“希尔小姐。我交代的很清楚啊,难道您当初没听清吗?”一般发生这种对话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院长先生在胡说八道了,因为玛伦娜从不说谎。“随你的便,院长先生,我先离开了。”玛伦娜又换回她那没有感情的冷淡声音,虽然本质上是向院长请示,但却更像是直白的声明。

“再见,希尔小姐,辛苦了。”院长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背影招了招手,权当是告别,随后又面向我。“卡斯帕先生,您还好吗?您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佳。”院长很殷切地问。“不大好,我有些睡眠不足。”我也就如实回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毕竟时间已经安排好了,请理解。”院长先生对我这样说,从一边拿出了几件旧大衣,做出递给我的姿势:“请挑一件披上吧,卡斯帕先生,要不一会出院会感冒的。”

我看了看这些大衣,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随后散碎成满地的灰尘。这像是一种仪式:好像当我得到这衣物之后,就永远的脱离了病人的身份;好像我披上这旧大衣,就要得到真正的自由。但我至始至终也没能脱下病服,假若只是把正常的衣服覆盖其上,那我到底还算不算个精神病人呢?心如乱麻,随意拿了一件外套穿上。看向一旁局促不安的老瓦尔特,他也用挤在皱纹之间的双眼看向我,好像要哭出来似的。我们对视,随后发觉彼此的神情出奇的一致。也是,我们都自由了啊。

“卡斯帕,看开点,你还年轻。”老瓦尔特突然开口,对我说。“你还年轻…”他又重复了一次,只不过这一次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在和自己说。“菲利普先生,您也该走了。”院长的话打断了我与老瓦尔特的交流,就像是宣告一切终结的丧钟,标志着我与这座病院的彻底分别。“再会了,老瓦尔特,我会想念你的。”我对老瓦尔特脱帽致意,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帽子,只好讪笑了起来。老瓦尔特也被我逗笑了,我们又相互祝好,随后就不说话了。

院长对老瓦尔特说:“菲利普先生,请随我走吧,我会为您安排出院的具体流程。”随后他又对我说:“至于您,卡斯帕先生,”他对我笑了笑,把手比向一旁一直缄默着的黑裙女性:“请跟随这位女士。”院长像服务生一样腆着一张灿烂的笑脸,领着老瓦尔特出去了,他们两人都在离开的路上转过头来瞟我。只是老瓦尔特眼神中的是悲哀与焦虑,而院长先生的眼神我看不懂。

黑裙的女士对我微微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望着院长离开的方向,等院长走远了,也领着我走。我不敢看她,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危险的气质在一直威胁着我的生命安全,我每一次瞟向她都会开始不住的打颤。我突然想起来没有和院长先生道别,赶忙想要在视线中找到那个有些发福了的身影,但却无济于事。院长先生已经走远了,我想要前去找到他,说一句完整的道别语,但一只手拉住了我。是那位女士的手。我打了一个冷战,猛然想到自己先前的行为可能并不是要找院长道别,而是本能地想要逃开这位神秘女士周围,去到安全的地方。她是谁?她又要对我做些什么?我很想要这样问,但终究没能鼓起勇气,只好继续跟着她走了。

我想起了费雅克先生,我最好的朋友。我原本预想中他能够来迎接我出院的,但他没有来,这不是他的错,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命运的错。我想起了佐伊·米勒丝小姐,我的护士朋友。她现在还在睡觉吧,真好奇一觉醒来得知我走了之后她的表情会是怎么样呢。我想起了刚刚从未亲眼见过,但总是听费雅克提到的他的女儿,这次该有机会见面了,因为我已经不再是精神病人。

但我也总觉得少了什么,有些东西很奇怪,像是嗓子里面噎着什么东西,有种说不出来的窒息感。与我关系还不错的那位医生对我说过:“怕什么,出院又不是死了,别乱想。”我想他是对的,出院明明是个崭新的开始,绝不是死亡,但是为什么这么奇怪呢?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能是我已经太习惯病院里的生活,而没办法想象离开了吧,我想不通的。

咯吱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是车门打开的声音,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来到了一辆汽车前,而路上的一切都毫无印象。我不记得是怎么样出的院门,也不记得院门四周是什么景象。我感到有些后悔,后悔没有仔细看看四周,后悔没有把我的书带出来,但一切都晚了。我感觉像是丢了魂,呆滞地走入打开的车门,坐下来。开车的人是那位我不认识的女士,她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娴熟的拨弄了几下车里的机括结构——我对车的构造全无了解,因此这样称呼了;汽车启动,而我则木然的坐在后排,不知所措。

汽车的玻璃窗紧紧关着,我从一个不透风的环境到达了另一个不透风的环境。我不由得感到懊恼,没能趁着刚出院门的时候感受下海风,感受下新鲜的空气,感受下真正活在天空下的体验。窗外的一排排店铺都蒙上了一层土色的薄膜,一切看上去都有些模糊吓人,我感到恶心,只好把视线移到车内。车内并没有更好,灰暗的气氛也渗透进来——倒不如说是车外的气氛全都是这辆车内渗透出的。我想要呕吐,那种喉咙传来的异物感在这时无比强烈,以至于我开始呼吸困难,剧烈的喘息,接踵而至的是干呕,我只好就此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世界发亮了,我睁开眼,环视车外。太阳就快要升起,街边的一切都像是被一层温暖的微光点亮,这很美,但却无济于事。我依旧觉得恶心,土色的膜上土色相比于先前更甚,几乎要成了一层层缓缓蠕动的淤泥。这淤泥下的各种彼此不同但又彼此极为相似的门对我露出麻木不仁的呆滞表情,这就导致我不止感到恶心,还感到了恐惧。拂晓总算是过去了,但太阳却比拂晓时分的黑暗更可怕,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于是又有一种悲戚感涌上了心头:我究竟想要追随什么呢?太阳总是温柔的,在他人的描述中与在我的经验中俱是这样,但现在又何至于变得如此让人害怕呢?

我终究开始不愿意出院了,我没能预料到变化居然会如此之大,我想要回去院里,但院长已经发过话了——我已经出院了。我的命运永恒的不属于自己,我没有停下这辆车的权利。况且,就算我可以随时下车,又能怎么样呢?我就算回去了病院院长也不会接纳我的,因为我已经出院了。所以,自己下车与等待这辆车停下来本质上没有区别,命运永远在推着我,用力地推着我,一刻都不愿意停地推着我。

我们到了,车停了下来,我随着那位神秘的女士下了车。车停在一户民居门口,我瞥了一眼边上花坛里的花:那花是黑色的,从里到外都是黑色的,像一旁黑裙的女士的面纱一样黑。这种黑色就像是蒙上了厚厚焦油的木炭,浓稠、黏腻、内含着灼人的燥热,没有一点光线可以透出。那女士虽然站在前面,但却像是推着我向前走,因为我分明就感受到了后背上的推力,我无处可逃。

我努力向四周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没有一点回应。我没时间仔细环视周围,因为要向前走,但就在进入民居的门时,我在一处阴影中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形。那东西静静的看着我,不管我对它投去多少期望也丝毫不动,直到我彻底走进民居,这最后的救命稻草也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外。

跟随着她走进室内,穿过略有装潢的玄关,又走过一条短短的路程,她停了下来。“这就是了。”这是她一路上说的第一句话,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似乎在向我解释,又似乎只不过是自言自语。“这里是什么地方?”一路上的各种感受几乎已经磨灭了我的理智,于是连问对方的姓名也忘记了,只是用一种几乎不可描述的失落情绪问。“这里是我的家,或者也可以说不只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女士这样说,她的回答让我感到恐惧与疑惑并行,颤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摘下面纱,露出自己的脸来。

我从未见过她的脸,这也是当然的。经历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后,我的注意力从她的面容上移走了,转而观察起一旁的陈设:右手边的小抽屉上放着一个金属花瓶,花瓶中插着在门口看到过的花,花的上面挂着窗户,窗户的高度正和我的头差不多高,窗户的对面是一幅画,画的内容的是《创造亚当》。

“我叫詹妮弗·卡斯帕。”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士这样说,我心中的疑惑已经达到了极点。“卡斯帕?我也姓卡斯帕!你是谁?我应该认识你吗?”自称詹妮弗的女士整个人像被什么击中,忽然僵住了,大口大口吸着气,脸上泛起预示着暴怒的血与火的红色,对我大喊道:“我是你妻子!该死的,那帮庸医!在路上时就是,怎么可能一句话也不说!”她转身,好像是不愿意看着我,但很快又转回来:“疯子,疯了,疯了疯了疯了全疯了!你这疯子就该被他们关一辈子!啊!是了是了,我要把你再关进去,关到你好起来,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这群疯子!”

她的话语在最后几乎已经转换为了歇斯底里的哭嚎,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我涌来。花瓶也好,抽屉也好,《创造亚当》也好,花也好,窗子也好,窗外的阳光也好,阳光下的灰尘也好,一切向我涌来。世界崩解成了一片虚无,而我只能看到骸骨般的惨白。

下:逃亡

下一:烂疮

很痛——这是我醒来时的一印象。全身上下都很痛,像是刚刚跟什么人打了场恶战一样痛,头脑发胀、四肢酸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这些我全都一点也不记得了。

睁开眼睛,四周是类似大厅一样的地方,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墙是白色的。我从一边窗外的景色可以判断出现在的时间是傍晚,但即便是这样微弱的光线打在墙上,反光依旧有些刺眼得让人反胃。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右边放着书架,左边有一台咖啡机。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站起来去接一杯咖啡喝,我选择了浓缩咖啡,因为模糊的意识让我想要清醒过来。

“您醒了。”一个不带感情的女声突然传来,吓得我打了个激灵,差点把咖啡洒到地上。“你是谁?”我试探着问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位护士打扮的青年女性。“希尔,玛伦娜·希尔,这间病院的护士长。”她注视着我,似乎思考了一小段时间后说:“您失忆了?”我想是的,这遭遇着实令我感到无奈,莫名其妙的失忆,莫名其妙的出现,我深深感受到了被命运摆布的无力。假使失忆是永恒的,那么先前的我难道不就死了吗?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上我,我禁不住打颤。

“是…是的…”我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来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赶忙道。还补充了一句:“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面前的玛伦娜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说:“那我来为您讲解下目前的状态吧。”虽然语气冷的不能再冷,但她的话却让我心头一暖,浑身上下的痛感也似乎得到了些许缓解。“谢谢,玛伦娜,谢谢你。”她听到我的话好像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开口为我解释道:“这里是一间精神病院,您曾经是这里的病人,刚刚出院。”“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然后您就被一位穿黑色衣服的男性送回来了,并且被发现再一次失忆。”她向我解释,随后指向一旁的书柜,又补充道:“这些书您出院前经常看,它们都是属于您的,可以放心看。”

我感觉有些奇怪,像是把某个刚刚才存在的人取而代之,他的外表、习惯、性格全都被我所继承,我们的唯一差别只有记忆。既然如此,被我代替的这位先生又去了哪里呢?或者说,他还活着吗?我想不通,只觉得这像是死亡,但这样的死亡也未免太过随意了。

“有需要就来找我,我先走了。”玛伦娜向我大概介绍了一下院内的各种划分,见我开始沉思,便简单道别,然后离开了。我想要喊住她问一问那个把我送过来的人的信息,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走远。因为我想起来一点: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本叫《城堡》的书,在书中夹着一片书签。我想这就是先前的我离开前读的书,算得上是一种“遗物”,这样想着,这本本就沉甸甸的书在我眼中变得更为沉重了。我不记得这本书,一点也不记得,要读的话只好从头读起。我的失忆如此彻底,一种绝望感莫名升起,随后转换为愠怒,愠怒又再一次变回绝望,因为压根就没有可以怨恨的对象。我多次试图读面前的书,打开了一遍又一遍,也合上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读不进去。想要去睡觉也不行——因为刚刚喝的咖啡起了效,思维很清晰。但也正因为意识清醒,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烦躁至极。

我与自己折腾了半天,终究还是什么也弄不清楚,而天色也从傍晚的灰暗转为午夜的纯黑。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被吓到了,但心态很快就平复了下来,转而开始观察这只手。这只手肿胀苍白,看起来极不健康,手背上的皮肤长着奇怪的红色小鼓包,指甲缝里有凝固了的血液和其他污垢。

“你为什么不惊讶呢?”手的主人移开了自己的手,对我说。那是一个男性的声音,沙哑而虚弱,说话有些断断续续,虽然还不至于让人没法理解他想要表达的,但让我不由得有些难受。我如实回答,因为这没有说谎的必要。“先生,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惊讶。”从我的背后传来了阴恻恻的轻笑,听起来诡异而幽远。“嘿嘿嘿…你可真有意思。”他缓缓从阴影中脱出,走到我的正面,这也是我第一次可以完整看到他的外表:他是位中等身高的男性,但因为佝偻显得略矮;穿着黑色大衣和正装裤子,但都破烂不堪;从脸上看并不很老,甚至称得上年轻,但因为缺乏保养的缘故看上去显得老了。

这样的外表有些让人恐惧,不用说还有他身上的各种怪味,像是刚在下水道里打过滚的臭虫。“你是送我来这里的人吗?”我想起了先前玛伦娜说过的话,假如一位穿黑色衣服的男性把我送来这里,那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是的,没错,是的。”他的话像是在和自己说,但我又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在回答我。“先生,能具体的说说吗?”我又怕他没听明白,补充道:“我是说请具体说说我失忆的事情。”他用他那极度浑浊但依旧无法掩盖恶毒的眼神盯着我看,随后又朝我笑了,露出一口歪七扭八还缺了几颗的黄牙。

“这有什么意思,都过去了,都过去喽!”“但我需要知道,这没什么理由,就是想知道,请告诉我吧。”我再一次请求他说些什么,他这一次不笑了,看起来顺眼了不少。挑了挑眉,对我说:“挺简单的,你是这间病院里的病人,刚出院就被一个疯女人劫走了。那家伙把你当成了我,我也不知道她要对你做什么,就在你们要进她家门的时候喊住了她,然后把你留在了门外。接下来我和她吵了起来,那个该死的疯女人要杀我,你突然从旁边的窗子里跳进来,抄起一边的花瓶就把她头抡爆了…”“我杀了人?怎么会!”我听到他的话不禁脱口而出,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会杀人,这种事情可怕而且不合理。

“是的,你杀了她,然后当场昏倒——以我看来咱们都是缺乏运动的家伙。我想你好歹算救了我一命,就把你衣服什么的都洗了洗,送回来了。至于失忆的原因…我猜可能是受不住刺激,应激反应之类的。”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便成了我目前遭遇的唯一一种解释,因此我牢牢记住了它。面前的男人有些喘,像说了太多话把自己累着了一样,全身似乎又一次彻底缩进了阴影里,不再露出苍白的手与脸。

他隐藏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笑着问我:“关于这一切,难道不是都很奇怪吗?”“的确奇怪,非常令人费解。”我认同他的话,这个世界对我来说陌生而且未知,足以称得上奇怪。“假如我先前说的故事是真的,你怎么看那位试图绑架你的疯女人?”他的这个问题显得很突兀,像是在为了什么其他话作铺垫,我能感觉到他的思维晦暗不清搅成一团,这使我更加费解了:“先生,不如直接说你想说的吧。”听到我的话,他笑了起来,声音像坏掉的留声机,也像用刀划硬物的噪声。他的笑声慢慢低了下来:“我叫弗朗西斯·卡斯帕,那疯女人叫詹妮弗·卡斯帕,她是我妻子。”“哦,然后呢?”我不明白他告诉我这件事的原因,继续发问。

他沉默了,我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声,他真的还在吗?或者说——他真的来过吗?这个像幽灵一样的人,存在与否都看不出差别,这有些令人恐惧。“你不姓卡斯帕,没人配告诉你你姓什么,记住了,只有我和那个疯女人姓这个,你不姓卡斯帕。”这虽然是他对我身世的唯一一点透露,但是与没有的区别算不得很大,但不论如何我依旧牢记了这一点。“我要走了,明天还来,同一时间还来。”他对我告别了,这个从黑夜中走出的人又要回到黑夜中去了。“别了。”他最后说了一句。“别了,弗朗西斯。”我也与他告别,随后他消失的无影无踪,像从没来过一样。

这位卡斯帕先生留下了太多谜团,我感觉无所适从,拿起桌上的书再一次试图阅读,依旧没法读进去。我于是回去睡觉了,这一切都太过于陌生而且奇怪——我失眠了。

早上起来,我感觉依旧疲惫,身心都陷在泥沼中,不愿意挣扎,因为那只会招致更多的折磨。我想我不喜欢这种处境,但又被迫接受它,这令我很不爽。无所事事,或者说不明白要干些什么,我只好盼着弗朗西斯到来与我聊几句天,但他晚上才来。我只好被困在这间病院里,没有方向可言。或许,我不属于这里。这是个精神病人的聚落,但我猜他们不都是自愿加入的,精神病人应该各处都有才是,要不然怎么会有人被送进来呢?

一个人突然闯入了我的视野,我想他就是一个完美的佐证。那是个穿着一身破烂正装的人,他衣服的破损与弗朗西斯完全不同,不是长久的磨损与疏于看护导致的,更像是在路上重重摔了一跤。他的脸涨得通红,身上满是擦伤,一只脚上没了鞋,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从大门踉跄着闯入,一见到我就开始痛苦,紧紧抱着我的腿不愿意松开,嘴里都是些不成样子的只言片语。我想他疯了,他一定也是个疯子,与我一样的疯子,只是在病院外面,不在病院里面。我一下子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感动,我虽与他素未谋面,但他忽然间已经成了我与外面世界,尤其是外面世界里的其他疯子之间的唯一纽带。

“你…你是怎么出去的?”我出于狂喜,脱口而出。他的神情先是一滞,然后眼眶变得越来越红。“您说什么?您究竟在说什么?”他说话时的腔调有些独特,与颤抖的声音的共同作用下让人有些听不清楚究竟在说什么,但我还是勉强听懂了。“我是说…您,大概是和我一样的疯子吧,请问你…您是怎么出去的呢?”我有些担心自己的话会刺激到他,以尽量柔和的口吻解释道。

“您说我是疯子?我会是疯子?”他的语气转为愤怒与绝望的交加:“我怎么可能是疯子!你才疯了!”“我…”我好像冒犯到了他,刚想解释,又被他打断,他这一次已经几乎是在痛哭了:“我女儿死了!朱丝缇娜·费雅克,她死了!被一个该死的流浪汉杀害了!”他说完这些话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失去了一身力气,以手撑住头,紧紧闭上眼睛。“你是个疯子,那个杀人犯也是个疯子,果然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们这些疯子,我已经受够疯子了。”他说我疯了,大概是因为我的失忆症,但他也说他女儿死了,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否该为自己辩解——在一位丧女的可怜父亲面前。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万分抱歉,刚刚冒犯到了你…”我依旧试图解释,但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好像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而说,为什么而解释。“你什么也不记得了!您都忘了啊…”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垮掉了,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住头呜咽着哭起来:“您什么也不记得了…都忘了…”我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不住地道着歉:“实在抱歉,抱歉,请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像是突然释怀了,站起身来对我说:“原来是这样,我认错人了,您和我的一位朋友长得实在是像。”我分明听到他强忍着啜泣发出的声音,但那或许只是呛到了也说不定,我一下子什么也搞不懂了,负罪感转为了模糊不清的无力感。

他向我随意地招招手,背对我走开了。“看来我也疯了,要不怎么会把人都认错了…”他刚走了两步,另一只鞋也掉了。他无视了鞋的事,继续低垂着头、失魂落魄地走自己的路,嘴里又念叨了一句:“我果然也疯了…我也疯了…”他走远了,消失在我的视野外。

空虚逐渐代替了疼痛,我呆呆地坐了下来,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又总感觉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去道歉,但又不知道要找谁。去找医生吧,他们应该能知道缓解痛苦的方法。我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位医生,况且正赶上午休,这是一段没有护士的时间,玛伦娜也找不见。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找医生,随便哪一位都好,我感觉快要崩溃了。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这间病院的地图有好几版,在其中找出一条正常的路简直难如登天。我被摆在病院各处的地图引导着不断兜圈子,院墙是漆成纯白色的,每一间办公室都长成同一个样子,让我连参照物都无从找起。最后,还是一位看起来很闲的矮胖中年男性出来为我指了路,我这才能找到离我最近的医生办公室。

深吸了几口气,敲了敲医生办公室的门,许久才从里面传来一句慵懒的“什么事?”,我没回答,只是推门进去。医生正瘫坐在他的椅子上看报,见我进来挑了挑眉,又把先前的问题问了一遍:“卡斯帕先生,什么事?”我有些心神不宁,因为他叫我卡斯帕先生,而我根本就不姓卡斯帕。“我不姓卡斯帕,先生。”医生把报纸放下,皱起眉:“假如您不姓卡斯帕,那您又姓什么呢?”我还记得弗朗西斯之前说的,即便他可能骗了我。但不论如何,我很认同他说没人配告诉我我姓什么的话。“我不知道,但反正就是不姓卡斯帕,我的姓氏为什么非要是这个?”

医生对我露出十分怜悯的表情,在一旁的纸条上随手写下“病情恶化,需加观察”几个字,然后说:“您先前的姓就是卡斯帕,我们也都这样称呼您,难道您又失忆了?”他的猜测完全正确,我失忆了,而且可能是第二次失忆。“不管我先前姓什么,我现在不姓卡斯帕了。”我觉得把这些事情说明白很重要,至少人们需要知道我的态度,假如一点都不说的话,会有很多麻烦事的。“随您随您,您想看看报纸吗?”他已经放弃了与我讨论称呼,转而把报纸递给我:“前两天有不少新鲜事。”

我拿起报纸来,被头版上的字吸引走了目光:“昨日晚间又现血案!少女遇难因何原因?!”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无法忍住自己的视线下移:“昨日晚(11月1日万圣节)于第七大道发生一场凶案。据悉有三名少女遇害,法医检查未发现性侵犯痕迹,犯罪嫌疑人名:瓦尔特·菲利普,六十四岁,无职业者,拒捕,企图袭警随后为警方击毙。”继续看下去吧,我感觉有些沉重也有些愤怒,我惊讶于死亡居然变得如此儿戏,成了某种博取眼球的工具。“据知情人士透露:瓦尔特·菲利普患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与被害妄想症,于昨日清晨从我市一私营精神病院出院,随后做出如此暴行,下附一段我社记者与病院工作人员的采访:”

医生突然拍了拍我,我这才发现他一直都在关注着我。“接下来受采访的是我,”他对我有些自豪地一笑,像是在夸耀:“我一直都是不太同意菲利普先生出院的。”我已经没有再看下去了,因为我已经彻底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看报了:他在用死人向我炫耀。他不过是趴在死人堆上咀嚼腐肉的虫子。他的狗屁采访我一眼都没看,他却以为我正看的认真,还在那里不断絮叨着:“老瓦尔特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大好——很不稳定,时不时就看到些幽灵什么的。只是他通常只会害怕,找个地方缩起来,这一次不知道怎么着又反抗了,您说奇不奇怪?”我已经烦了,想要随时用自己的拳头打他一拳,让他再也没法张开那张烂嘴,但他还在喋喋不休:“要我说院长先生就是个满脑子钱的老糊涂,要是不是他怎么能做出这种决定?要我来说就该把那老家伙关一辈子,那家伙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有多恶毒,就是个当杀人犯的料,您说——”

我打断了他的话——当然不是用言语,而是用一张甩在他脸上的报纸,在这之后摔门就走。我和这种人没什么话说。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切”,紧跟着的还有恶毒但细微的咒骂声。

假如这间病院里的医生都是这样的人,那我不待也罢,气愤也与先前的其他情绪交织在一起,我感到几乎无法忍受了。越是往之前的大厅走,世界就越是显得昏暗不清;越是向着我小桌旁的座位走,一切也越是颠三倒四。我想我已经明白了这一次惨剧的起因经过:这是一次由从上到下的懈怠导致,受机缘巧合推动的事件。要说这其中有什么人是错的,那就只有院长先生和医生们:院长的错误判断,医生们没有发现问题并指出来。

我回到了自己的小桌旁,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弗朗西斯能告诉我些什么。我依旧忍不住去想这一切,忍不住想为什么,即便在表面上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但总感觉有什么隐藏其中的事物还未露出形状。想来我也真是可笑,连自己的处境都还没弄明白,就着急来管其他人的事了。

等待吧,只好等待了,在这小桌旁等待,一直等到夜幕降临。

下二:恶化

我眼中的世界从无垠黑暗中的一个点开端,向外扩张为一片内里透出微光的领域,边缘则模糊不清。逐渐取回身体的感觉:有些冷,上身紧贴着某种硬质物,背上搭着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我用手撑起身体,微微有些凉的空气让我的思维变得清晰,我想必是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先前看到的微光是一旁窗子里透出来的月光,幽远冷冽,模糊飘渺,似乎来自一个看不真切的遥远彼方。

一个黑影从一边的黑暗中蠕动着泵出,遮蔽住了窗里透出的任何一丝月光,我已经猜到了这黑影的身份。“嘿嘿嘿…向你脱帽致意,我的朋友。”弗朗西斯先是发出几声嘶哑的轻笑,然后脱帽。我不清楚他是否上一次也戴着帽子——因为太暗了,但至少这一次是戴着的。那是一顶与他整体穿着颇为契合的破烂礼帽,料面像是被灼烧过,同时其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他脱帽时露出了手腕与一部分小臂,它们如同他露出的手一样苍白发肿,像是从没见过太阳似的。在手腕和小臂上都有着密密麻麻的疤痕,有横有竖,像是割腕留下来的,显然,他割了很多次。很快他也察觉到我正在观察他,随后就把帽子戴了回去,对我咧开嘴笑了。

“我还以为你不起来了,睡的真是香啊,这里还不错吧?”他的话里全是戏谑,丝毫未加掩饰的戏谑。“你来了,弗朗西斯。”我感觉疲倦,紊乱的作息让我有些难以消受。“我早来了,一直在这里等到你醒,最近有什么事吗?”他看出我有心事,问道。“有人死了。”我尽量平静地回应。弗朗西斯想都没想,几乎是打断我说:“你认识吗?不对,应该说:你在乎吗?”我仔细思量,说:“不认识,但是在乎。”“为什么在乎?”“因为那是死亡,而死亡一定是值得尊重的。”我如实回答。

弗朗西斯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轻笑了一声,随后换上一种自嘲的语气,他的话中貌似从未中失去笑。“你说得对,完全正确,死亡当然是值得尊重的。”他顿了顿,随后问我:“你想出去吗?到病院外面去。”我想过这个问题。这间病院称不上好地方,但至少生活很轻松,这样来说妥协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不愿意妥协。我还没有正常的活过,我的存在是这样的突兀而无意义,陡然出现,谁又能说不会陡然消失呢?“我想出去。”弗朗西斯又咧开嘴笑起来了,发黄的牙本应该在黑暗中难以看清,但却由于过于苍白的皮肤的映衬而明显。“难道是因为这里不好吗?”我回答:“是的,我不喜欢这里。”他又接着追问:“假如外面的世界和这里没什么区别,你还想出去吗?假如出去了也不会有东西改变,你还会这么选吗?”

“我想,不论如何,还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才好,”我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说:“不论如何先出去了再说。”“你倒是倔强,出去有什么好的,不还是一样。”他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全是一模一样的,我知道的很清楚,非常清楚。”我们对视着沉默,他先是紧盯着我,然后去一旁的咖啡机接了杯咖啡,想了想又倒掉了,一口也没有喝。还笑骂了两句:“该死,没酒,真该死…”随后弗朗西斯又一次露出他那两排牙齿笑了:“知道咖啡机只有咖啡,但能不能出酒还是要自己试试吧!”“是的。”我知道这话是在讽刺我,但依旧坚持己见,我想我是有些执拗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弗朗西斯刚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又突然怔住了,后退了两步,整个人的轮廓好像要再一次在黑暗中消散。但他终究没有,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张大了先前眯着的眼睛,回到了朦胧的月光中,坐下来了。他看上去一下子改变了不少,说不出是变好还是变坏。虽然外在与先前毫无区别,但好像有什么隐藏在表面之下的事物发生了剧变,搅动起本来平静无波的水面。

“你说得对,总是要试试的,总要试试…一切都要…”我这才发觉出他改变的一个重要特征:他不再笑了。我想他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从而从内到外都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变也说不定,变的也有可能是我。“一切都是真的,爱生命吧。”他接着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然后又补充说:“既然如此,我支持你出去。”

弗朗西斯从身上的一处阴影中掏出一个反射着月光的硬质物,抛给了我,我赶忙接住,那是一把老旧生锈的手枪。“这把枪送你了,里面只有一颗子弹,你会用上的。”他发起了呆,又重复了几次:“你应该会用到,你总会用到的,一定会的…”“谢了,弗朗西斯。”我接过尚有些温热的枪,略微端详。这把枪就像是他的一个缩影:枪管生了锈,脏兮兮的;弹仓被完全封死了,没有办法知道子弹的具体数目,以及里面是否真的有子弹。我从来不相信这位自称为我朋友的人,因为他谎话连篇、胡言乱语,也因为他那让人脊背发凉的气质。但不论如何,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好意,没有缘由的好意。或许也可以说有缘由:这份好意是由于我救了他的命。但我也没有相信过他的故事,于是就又变得没有缘由了。

我感到有些头晕脑胀,这些感觉突然都没有预兆地涌了过来,好像紧紧贴着我的思想,如影随形。我用手扶额,另一只手握上已经在空气里冷却的枪管,感受着这份来自于武器的力量感。我一下子就有了杀人的权利,这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恐惧且渴望的权利。杀人,死亡,这两个字眼充斥着我的身边,似乎也要跻身为我的一部分。但现在真正手里握上枪,感觉又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份责任让我恐惧,无比恐惧。

“怕了就还我,”弗朗西斯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又一次换上他那夹杂着浓郁恶意的笑,站了起来:“想出去就留着吧,我要走了,时间不是很多了。”我这才看向窗外,天色几近清晨,月亮的世界在退却了。他也再一次向我脱帽,几缕月光透过帽子上的孔洞轻轻抚过我,就这样,他离开了。弗朗西斯的离开是这样的平常,推开院门,有些佝偻着身子,没过多久便走远了。不像是被阳光驱逐的阴影,倒像是主动退到世界其他角落去的一丝月光。

紧紧盯着那把他留下来的枪,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直到睡意再一次击垮了我,我也再一次睡着了。把我叫醒的是刺眼的阳光,以及来收走毯子的玛伦娜。虽然早有预料,但这时我这才确定这毯子是她拿来的,不由得感觉即使没了披在身上的毯子,整个人也温暖了不少。

我看着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也变了:她看起来很累,但却毫无表现,我猜可能是这种感受隐藏在内心的深处,只是从那冷冰冰的眼中微微流露出端倪。这种对人们气质的敏锐观察能力,似乎是我一下子获得了的,没有缘由,没有解释。可能是先前与弗朗西斯在月光中的对话给了我某种感悟,而这感悟自发的转化为了才能——我是这样猜测的。

“玛伦娜,你没事吧?”她把脸转向我,眼中不只有冰冷,还有悲哀的情绪。扎成马尾辫的头发随着转头的动作摆动,像一只附有魔法的扫帚,孤独地打扫着永远空无一物的房间。“我男友死了。”她这样说,像是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但只是看似看似冰冷,内含着将要爆发的炽热——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了:“他是昨天夜里上吊的。”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我已经接触过了太多次死亡,我几乎能感觉到这些死亡变成了锁链缠在我身上,而且还在越缠越紧。紧握着已经藏进裤兜里的枪,好像它突然间就成了死亡的化身,成了让我厌恶不已的源泉。我最终也只能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节哀…请节哀…”

“他的死与你无关,先前认错人了,”玛伦娜用她那冷冰冰、不带感情、单纯陈述事实的语气对我说:“仅此而已。”我这才知道,原来先前找上我的那位疯子就是玛伦娜的男友,并且他在昨夜里自杀了。死亡一下子长出利爪来,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了。我一下子成了加害者,无意中按下扳机,带走一个生命的人,这竟会如此简单,简单得让我想吐。当即便感到一阵反胃,但却什么也没法吐出来,身体上的恶心、头晕、疲惫还有精神上的负罪感一同裹挟着我,像落入一片无底的深渊。我感到灵魂被紧紧绷住,几乎要砰的一声爆开,一种自责和恼火应运而生。我掏出枪,扔到一旁的地上,速度甚至比玛伦娜制服我、把我按在桌子上的速度更快。我再也不想要这份最应该受诅咒的权利了,杀人难道还不够可怕吗?难道还有什么是更可怕的吗?

玛伦娜见我只是把枪扔到远处,果断放开了我,只是从地上捡起枪轻轻放在一旁。“这种危险物品就不要拿出来了。”我想她说的有理,但我就是想要当场扔掉这东西,不论别人如何看我——这又与我何干?“是不是我害死了他?”我不由得哽咽了,心中空落落的。“难道不是我害死了他?我不想要害死更多人了!”

玛伦娜只是看着我,眼神冷冰冰的,过了一会用她那独有的、几乎是不近人情的口吻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我说过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血红色的方巾,娇艳欲滴的几乎就要在空中溢散成蔷薇结成的花环。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把每一丝细节都捕捉进了脑海里,我发现她的眼神从冰冷转成了沉郁的某种东西——只有一瞬。这微笑的改变转瞬即逝,我甚至开始怀疑是我的眼睛出了幻觉。“给,拿着吧。”玛伦娜把方巾递给我:“这是让在遗书里交代的。”让是那位死去的先生的名字吧,我猜他应该是位很温柔的人吧,即便死前也在想着我会怎么想,想着我这个根本就不认得他的陌生人会怎么想。想到这里,那枚方巾似乎不再轻盈,变得像是灌了铅,我用双手缓缓接过,感受着这份被一个逝去生命赋予的力量。

“我一定会保存好的,这实在是…我…感谢。”我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就自然的变得不成样子,以至于到最后什么也说不出了。“我要辞职了,”玛伦娜突然开口,听得我一愣。“为什么呢?”“很难解释清,可能我受不了这里了。”说罢,她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这笑竟能美得痛彻心扉,如同废弃教堂里的彩绘玻璃圣母像,蒙尘、破碎、虚幻,但永远怜悯着世人,永远流露出最真挚的爱。她很快收起那笑,但我却还呆愣着,没法走出这笑容创造的虚幻国度。

玛伦娜也没有管我在想什么,收起了一边的枪,对我不带感情地说:“这个我就代你保管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准备离去:“至少现在我还是这里的护士长。”说罢她就走了,走去那雪原般的白墙与看不出区分的一众办公室里了。

我坐下了,拿起书,但还没翻开就又放了回去,无所适从。这样空耗了一段时间,不由得感觉有些困了,就去接了一杯咖啡来喝,慢慢的喝完了咖啡,又不知所措了起来。我又看了看手中的血红色方巾,很美,但一想到它的来历就有些让我无法直视,于是也不再看了。我不由得想到这间病院来。这不是间正常的病院——这里的每个人都这样说;但具体不正常在什么地方,却又没人愿意告诉我了。我想我和这病院或许很像,也许本是一体也不是没有可能,有失忆症真的算是疯子吗?疯子到底又是什么呢?我逐渐搞清楚了一些东西:不是医生们说我疯了我就疯了的——他们定然会骗人,就像弗朗西斯那样。

我打算去再找一次医生,把我的想法挑明出来,看看他会如何回答我。我好奇着,但又不只有好奇,还有隐隐的愤怒和不甘示弱。我站起来,把先前的空杯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空杯在桶中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而我在这声响的伴奏下出发了。我也一如既往地迷路了。午后的阳光很慵懒,我却有些着急,因为总是无能为力。匆匆走过每一扇门,却总是找不到我先前找过的那名医生的办公室,走廊像是一幅与自己永无止息地拼贴着的画,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就在我徘徊着找不到方向时,我突然听到了隔着门的一段对话。对话中的两个声音我都是听过的:其中之一是玛伦娜,另一个我回忆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是先前为我指路的那位男性。他们正在讨论着什么,在我听清时,那个男声正在发言。“…我明白了。既然这样,我先前与您说的提议,要再考虑一次吗?”玛伦娜那冷冽寒风般的语气听起来比之前与我对话时更冷了:“不用,我已经拒绝过了。”先前的那个男声再次响起:“抱歉,希尔小姐,这是例行规矩,我必须要再告知一次。”他随后换上了一种颇为正式的语气:“希尔小姐——本院现任护士长。请问您是否拒绝接受挂名薪酬待遇?”玛伦娜以几乎是打断了他说话的速度回答:“是。”“也就是说,您不接受您的护士长职位由现任变动为挂名并且继续领取当前薪资?”“是。”“请简述原因,以备本院留存档案。”这一次玛伦娜先是停顿了一会,好像是在思考。“我受不了有没有我都一样。”

在这之后他们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一种哑哑的滑动声传来——我猜那是笔在纸上书写的声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先开口的还是那个男声——我猜他应该就是院长了。“本院理解您的决定,玛伦娜·希尔小姐,为您准备的送别仪式将设在明日下午。”又是一段沉默,但这次打破沉默的是玛伦娜。“下一个是谁?”她这样问。“本院下一任的护士长会是佐伊·米勒丝小姐。”“因为什么?她与我的关系?”被我推测为院长的那位先生换上了一种不那么正式的语气——我觉得这种语气才更适合他。“肯定不会是因为这种原因,这是基于科学管理的考虑,您知道的,我是个比较在乎效率的人。”

我听到玛伦娜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说:“我还有事情要做,告辞了。”紧接着她打开门,走出,关上,对我点了点头,走远了。我手中握着方巾,打开门,走进办公室,院长在我身后关上了门。办公室内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墙上的几张画,看起来很舒适的躺椅,一边精致的小柜子,以及盆栽。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件病院里看到植物,我的常识没有和记忆一同失去掉,于是一下子就认出这再普通不过的一盆绿化植物。院长站在我的背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刚转过头就看到了他的脸,不由得被他吓了一跳。那是一张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脸,什么都像但就是不像人,这是某种内敛的方面给我的印象。院长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眯起两颗漆黑的小眼睛,盯着我看。

“卡斯帕先生,幸会。您有好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他也叫我卡斯帕,就像先前的医生一样。“我不姓卡斯帕,您为什么会觉得我姓卡斯帕呢?”院长冲我笑了,用他那软乎乎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说:“因为您先前就姓这个,大家就都这么叫了。”我感觉到了隐隐的恶意,仔细思量了一会,才意识到这种感觉来自于“先前”这个词,我好像对这个词有些不可言说的反感。“不论我先前姓什么,现在反正是不姓卡斯帕。”“既然不姓这个,那您总得有个名字,是不是?”院长之后还补充道:“要不就继续用这个吧。”我没回答,只是盯着他看,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我想他一定很聪明,所以会明白的。

院长也的确明白了,不再眯着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我,同时不着痕迹地把桌子上摊开的一张字条揉成一团丢掉。得益于我总是保持细致的观察,看清了那上面写着的字——“F·卡斯帕病情恶化,需加观察。”这正是先前那位医生写的字条,前面的名字是后加上的,我猜他到最后也没有听进去我的哪怕一句话。像那位医生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但还是让我有些愤愤不平。

我捏紧方巾,突然想要开口说“他还说你是脑子里只有钱的老年痴呆呢!”这种话,但话到嘴边又没法说出来了。假如真要是这样说了,我和那为人不齿的医生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又怎么能被自己所原谅呢?——我不可能这样。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但不是我的,也绝不能是我的。

“您不愿意用这个了…那也没关系,反正称呼这种东西实际上可有可无的。”院长好像是察觉到了我的不耐,连忙以一种明明是理解,但我却觉得很像是在施舍的语气对我说。我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同他说说,这样一个聪明人一定能听明白的。于是仔细组织了一会语言,说:“我认为,那个所谓先前的我已经死了,而现在的我活着,而我们不应该也不应该被混为一谈。”院长先是瞟向一边,随后转回来看向我,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我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枪口,深邃但不深沉,冷漠但不冰冷,让我有些恐惧。

院长很快就又一次眯起了他的一对小眼睛,转而打开一旁的柜子——那是一台冰柜。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问:“来喝点酒吗?”

下三:死亡

我感觉头有些晕,记忆似乎也发生了一定的断层,不过随着努力回想就也都回来了,这不算是太大的问题。我依然记得这次失忆之后发生的一切,从在大堂醒来到院长的办公室,全都记得。那枚方巾也还在,这是为数不多的好事。我记得院长最后的那句话,邀请我喝些酒,我想我一定是同意了的,要不也不会有一身的酒气和现在这糟糕的境地。问题是我喝了多少。

我不喜欢躺着的感觉,硬撑着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原来我还在院长的办公室内,先前就躺在其中一把躺椅上。“您醒了?”院长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连忙转头,他如同先前一样出现在了我的视野内。“我真不该让您喝那么多酒的,实在是抱歉了。”院长露出一副很是后悔的神情,叹了口气,紧接着说:“歇会吧。”我坐了下来,感到有些口渴,况且嘴里的味道让我也很不舒服,于是就向院长要些水来喝。他说这里只有酒没有水,我也就没有喝到水。缓了一会,我才想起来一件称得上重要的事:我好像错过了一个夜晚,这也叫意味着错过了一次和弗朗西斯的会面。

“现在几点了?”我连忙问,像是寄希望于一个问题可以改变现状似的。院长听了我问题,慢条斯理地回答:“八点半吧,我也不太确定。”听他的语气这不过是猜测,但想来也不会偏差太大。我感觉有些可惜,但也放下心来:我错过了一个夜晚,但没有错过送别玛伦娜。我能感觉到一种被剥开般的无力感,我现在手里只有方巾,没有枪,什么都不能做——但仔细想想,有枪的话我又打算干些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不知不觉的我又站起来了。我想要离开这间办公室,不知为何就是感觉不自在,有什么东西一直紧绷着,没办法放松下来。模糊的意识变得清楚,酸软的四肢逐渐找回全部知觉,我对院长说:“我就先告辞了。”我与院长说了这么久的话,对他个人却一无所获,那么还是离开了好一些。院长也没有阻拦我,把我送到办公室门口,递给我一封信。“这是您的信,昨天晚上护士在大堂里您先前的桌子上看到的。”我突然感到手有些颤抖,就这样颤抖着接过了信。“谢谢。”说完后就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我在交错的走廊里疾行着,不在乎向着什么方向走,因为我知道不论走上哪一条路最终都会绕回大厅。我就这样兜兜转转,恰如预期一样地回到了大厅,在咖啡机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我拿出信,信封上只写着一个名字:F·卡斯帕。没有注明这是送件人还是收件人亦或者是发件人,我想我与院长先生在这一点上会产生分歧,但那不是我现在该在意的,我打开信封。信封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纸张或者小物件,但却有密密麻麻的字:字是写在信封内侧的。我只好把信封尽量完整地拆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手写的小字拼凑在一起。

信中这样写着:

“我的朋友,我们的看法一致:F是且只是弗朗西斯的一种简写,不代表其他任何东西。无论如何,没有人能替代你思考,我也不行。那把枪希望你能好好保管,想要成功离开这间病院一定要用到,不要弄丢了。

所谓离开的成功与否,这是我在得到你启发后才产生的想法,说来还要感谢你呢。我觉得我称得上是你的老师,但现在你也是我的老师了,这世界上的任何友谊可能都是如此吧。多么有趣,多么令人感慨。

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渺无音讯,这是我预料中的事,也该成为你预料中的事。关于我的过去——假如你想要问的话:那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存在着的是我们,不是过去,过去不存在,未来也不存在,一切都不会变。当然,这样的前提是什么也不做,而现在我将要与你说的就是或者说是离开,或者说是逃脱的一种方法。

这间病院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力量——或许也可以说是意志。我们逃不出去的不是病院,而是这种裹挟人的事物,因为一切都是一样的,不论院内院外。世界不会自行,我们只能自己改变它,用改变自己的方法改变整个世界。

让我们先假设你去找院长申请出院,我了解他一定会同意的。这是因为他明白院外有他的人,病人们即便出去也无济于事。说是他的人可能有点不太合适,这更倾向于同他一样的人,毕竟他才算是这间病院里真正不存在的那个——他从来也没进来过。院长就是这样复杂,他与我们都不一样。

但院长也始终是不重要的,以如今的处境来看,最应该关注的还是你自己。世界是不会变化的,变化的只有我们,应该在这一点上入手。不论你是否会反驳我,我都要这样说,毕竟还是那句话:没人能也没人配代替你思考。

最后的最后,请务必记得:别走正门。”

我继续往下翻,正文后面写着署名:

“你的朋友,F·卡斯帕。”

我把方巾放在一边,又仔细读了几遍这封信。我想我逐渐明白了。假如走了正门,那么门外也不过是另一间更大的病院而已;但若是不走正门,门内门外就都会变成一个未知的新世界。我深呼吸了几次,像是给自己打气,这之后去接了杯浓缩咖啡喝,因为我知道那太阳再一次落山后,会是一个不眠夜。

但现在要关心的还不是自己的事。玛伦娜要走了,而会有人来为她送别,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放下信,把玩起手边的方巾,没过一会就又放下了,因为他们已经来了。玛伦娜的身后紧跟着的是院长,院长几乎是在追她。他们见我便停了下来,院长朝我大声打了个招呼,而玛伦娜只是看着我。“您来了?”院长这样问,像不知道我来了似的。“我一直都在这。”我回答他,我想我已经学会了比较冷静的处世态度。这之后院长又要找上我攀谈,但被我拒绝了,他也就没有再说话。

玛伦娜和一个匆匆赶到的护士交谈着什么,好像是今后护士长的工作,那一个我不认识的护士看上去疲惫不堪,像是几天没睡觉了。我想起来自己倒是听过她的名字:“佐伊·米勒丝”。那是一位留着一头乱糟糟金色长卷发的年轻女性,脸上有很重的黑眼圈,眼睛却是绿叶似的翡翠色,还挺好看的。她的神态给我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不知为何我却不感觉可怜了,只是觉得这再正常不过,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很快,玛伦娜交代完了她的事,就这样准备走了。她先和佐伊道别,然后和院长道别,再和我道别,就这样走掉了。我看到院长还保持着微笑,而佐伊已经在低声啜泣了,我想自己的表情大概介于他们二人之间,我想的表情大概会很冷漠吧。

玛伦娜走了,走的正门,我站在正门前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我也就回去了。佐伊还愣在原地,一直望着门口,直到被院长叫住,从正门的反方向一起离开了。我还留在原地,感觉心中空空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是什么都没在想——我不大在意了。过了大概几个小时,一个护士走过来,慢悠悠地跟我说:“…要见您。”她说的有些含糊,我没听清前半部分。“谁想见我?”“就是之前您找过的那医生。”她好像不愿意与我多说,帮我指了路就离开了。但即便是这样我也迷了路,依旧是院长把我领到了医生的办公室前。

我推开门,医生的桌子上摆着茶杯和一张报纸,抽屉半开着。他从表情上看很欢迎我,却连身子都没移动一下,只是注视着我说:“坐吧。”我径直走到他对面的椅子旁坐下,也注视着他。“找我什么事?”他好像是感觉到了气势上没占到便宜,把视线移开了。“我要代院方向您道个歉,院方一直都把您的病历搞错了。”他一直重复着“院方”这个词,好像自己就不是包含在其中的人一样。“院方先前将您登记为弗朗西斯·卡斯帕,而如今已然证实了这是错误的,弗朗西斯另有其人。”

我又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来自医生的傲慢,但这一次却不打算有什么反应了,更在意的在弗朗西斯。“他怎么了?”面前的医生明显颤抖了一下,睁大了眼睛。“您认识他?”我只是学着玛伦娜的冷漠语气继续问:“这不重要,他怎么了?”“他…”医生好像在气势上被我压住了,才说了一个字就止住了,过了一会才像是放弃了一样接上来:“报上都写了,您没看吗?”“我没看,你来告诉我好了。”我就这样继续压着他,不得不说这样的确让我有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那是个杀了自己老婆的疯子,详细的请去看报吧,”他停顿了一会,然后自言自语道:“现在的人真是没耐心…”

我想他已经不愿意我再待下去了,只是没有当场赶我走而已,那我也就不需要考虑他的感受了。“说完了?那我就走了。”医生朝我摆了摆手,然后像是疲惫了一样眯起眼睛——现在时间是下午。“再见。”一旁半开着的抽屉里面透出金属的光泽,那正是弗朗西斯给我的枪。我猜这可能是哪一位护士给他的,毕竟玛伦娜辞职后自然也就没法没收我的东西了。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要我去把枪拿走,而我也照办了。我就这样在他几乎是怒不可遏的表情中一把拿上枪和他桌上的报纸,甩手走人,顺带还关上了门。这一次我就没有再去理会门后传来的咒骂声,只是独自走掉了。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某种胜利,但却很没有实干似的。

走的路上翻了翻报纸,那上面说弗朗西斯是今天早晨自首的,其他有用的信息就只剩下他的经历了。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去看,因为他没告诉我,那就是说他认为那不重要,而我相信他。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否是人渣、疯子、家暴者,这自然就全都不重要了——不论别人如何评价,我都会努力做出自己的判断。

漫不经心地走着,路上有几个护士对我指指点点——我全部都忽略掉了。接替玛伦娜位置的佐伊试图走过来跟我搭话,却又一次被一个护士叫走了——她还有事情要做。我想身为护士长有很多事务要忙,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甚至有些可怜她了。

很快,回到了病院大厅,那里没有人,只有不高的书柜、一旁的咖啡机、熟悉的塑料桌椅在等着我。桌子上摊放着方巾,即便是在午后暖煦煦的阳光下也依旧被映照的突出且分外扎眼的方巾,我怔在原地,意识到自己忘记带它走了。好像有一只看不清形体的、无穷多足的巨硕昆虫缠上了我的腰,感到头脑深处发出刺痛,全身的肌肉也酸痛起来,还有一阵清晰的作呕的感觉。我好像自己也成了这恶心的昆虫的一部分——成了这正紧紧勒住我灵魂的恶心的昆虫的一部分。这是一位逝者给予我的象征着他生命重量的珍贵礼物,我却全都抛之脑后,只是被他们牵着走。多么可悲!

我感觉很愧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拾起方巾,放在手上仔细观察,好像这上面不止压上了让的生命,也压上了我的,压上了弗朗西斯的,压上了许多许多其他人的……我想到这里就几乎是在乞求它的宽恕了,像犯了重罪而将要受到处刑的犯人那样。越是这样想那方巾的红就越是深沉,越是娇艳欲滴得像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可能是因为他们一个个的离我而去,也可能是太阳要落山了。

却在某一个时刻,我心中的苦闷一扫而空,因为我看到了那桌上的光,骄阳一样的光。有些懒洋洋的阳光透过方巾,被吸收转化为更热烈深刻的琥珀色,无声的猛击着桌面,同时也像在猛击着我的生命。我被赦免了、被宽恕了,这再常见不过的自然现象如今成了一种奇迹——我如此想到。生命将光的污秽一扫而空,只剩下宁静的勇气。

我想起弗朗西斯,想起玛伦娜,想起医生和院长,最后想起了自己。我要离开了,终于。我要为了离开而离开。我不清楚对他们的情感,不是恨也不是爱,只是疲倦了,于是我觉得是时候要离开了。我擦起枪,注视着桌面上静静躺着的方巾和透窗而来的光,不禁笑了起来。倘若阳光能从这窗户来,那我又为什么不能从这窗户走呢?我报复性地这样想,况且那窗户也足以让一个人从中钻出,那就这么定了吧:在夜里用枪击碎玻璃,然后从这里面出去,不走正门。

就这样想着想着,疲惫感终于还是吞没了我的理智,我睡着了,没能看到日落。我做了梦,梦里有一颗苹果树,苹果树结的每一颗果实上都被钉上了一只乌鸦,它们默不作声——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了。

一股恶寒与黏腻并存的感觉使我醒来,满身都是汗,四周却很冷。有些头痛,窗外是很纯粹的漆黑,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可以确定是感冒了。好在太阳还没有再次升起,我依旧可以照计划离开。我不愿意多留哪怕一天,因为这没有理由,我本就不愿意来这里,那离开自然就是合情合理的。我捂着头站起来,桌上依旧摆着那块方巾,与先前不同的是它的颜色在黑夜中里黯淡下去,像凝结了的痂。我捏起方巾,最后看了一眼通向病院内部盘根错节的办公室与宿舍的走廊。走廊要比窗外更黑,更深邃,像死人的深陷的眼窝一样注视着我——其实我也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人在注视我,或许这只是我错误的预感而已。

枪,要握住那把枪,扣下扳机,击碎窗户,然后出去。我这样想着,又擦起枪。擦了一会又放下了,对着窗户比划,幻想接下来要被我变为现实的,枪口发出的轰鸣声与玻璃碎片飞溅的场面。他们恐怕会被枪声惊醒,然后从床上滚落下来不敢出声吧,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想象着医生与护士们的反应,想象着他们畏缩恐惧的样子,不由得又笑起来了。就这样发了会呆,我又没法笑出来了,他们终究有自由,而我终究是被困在这里,我的第一要务终究还是从这里出去。不为了这间病院也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自己出去。

这样的踌躇过后,我扣下扳机,预想的爆响声却没有来,什么也没有来。只有扣动扳机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溜过,听起来无力又虚伪。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枪里没有子弹,它赋予我的权利感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但我却没有觉得多么愤懑,与之相反,我感到很轻松,像卸下了一些沉重的负担。恐怕弗朗西斯早就预见了这一幕,他是故意的,但同时也没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我懂了,这把枪只是个符号,从来也没有真正杀死什么东西的能力,它只不过是个引子,是个导火索。这就是了,不论枪能不能用,我都是要出去的。这样想来一切就都可以理解了,要打开那扇窗,用东西砸开就好了。窗户依旧挂在那里,从中透出没有来源的微光,让人感觉有些发冷。

我最后望了一眼手里满是铁锈的枪,没有犹豫,直接将它扔进了窗户与其背后的黑夜里。枪身击碎了玻璃,然后自己也碎掉了,玻璃的碎片和枪的碎片一同被抛入了夜空中,夜空也像是被击碎掉一样露出月光来。我赶忙伸手挡住脸,下意识的想要挡住飞溅的玻璃片,却只挡住了月光。本来笼罩其上的乌云在此刻散去,一缕风从窗中冲刷过来,那样的幽冷静谧,我放下手臂,打了个哆嗦。

我感觉很冷,但又很舒坦,这股清新的空气不知为何让我感动,好像之前的生命都不算是活着,而现在才刚刚诞生一样。我站在椅子上,然后爬上桌子,只为了离窗口——这我在无瑕的院墙上造出的创伤更近,它现在只有我的胸口高度了。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于激动还是冷风的缘故,我才爬上这一点高度就开始大口喘气,深呼吸着来自外界的空气。

森林、海潮、街巷,等等相互矛盾的景物可能会产生的声音都一齐萦绕在我的耳边,我感觉几乎要听到一首小夜曲了,这一切都那么可爱,那么值得赞美,让我想要引吭高歌。之前手中因为害怕落下而紧紧攥着方巾,现在松了下来,我把方巾在面前摊开,就这样站在桌子上用方巾抵住月光。瑰丽热烈的红被月光击中,露出了自己的优雅凄美的另一面,炽热的火没有彻底冷却下来,只是变得温情脉脉。我知道这月光的突然现身与我无关,只是风的缘故,但我也愿意就这样相信:这是我创造的奇迹。

放下方巾,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出多了不少割痕,是玻璃碎片划出来的,却很像是割腕的伤口。但那不是值得在意的东西,我要出去了。刚刚这样想着,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脚底一滑,从窗户里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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