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大约两三秒的失重坠落时间,马修和莉莉安娜就被无情地拍在了地面上。
对于马修来说完全没有什么缓冲可言。他感觉到自己身上能断的骨头好像都断了个遍,那些骨头或是扎在肉里、内脏里,或是穿出然后捅进地面,或是直接暴露在外。
这样对于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意味着当场死亡的伤势没杀了他,甚至都没让他失去意识——马修现在很难死,同样也很难失去意识,他猜测这是因为他没有脑子,物理上受伤也就影响不了他思考。
就这样,他又一次体验到了极为剧烈的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上一次痛,反而是有一种微不可查的不真实感,这让他的心中敲起了警钟:要尽量避免受伤,受伤暗中也会改变什么东西,而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
莉莉安娜的情况和马修的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布满粘液的凝胶状的躯体起到了出乎预料的缓冲作用,她与平常人类别无二致的脆弱头部深深扎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接着才接触地面,这个时候她的速度就已经不大了——她只是摔碎了下颌,牙掉得到处都是,脑袋因为撞击昏昏沉沉的。
总体上,问题不大,甚至于尚且在她躯体中里储存的餐刀都没有什么破损,很轻易地就从雪地里拔出来了。
莉莉安娜没有感觉到冷,马修甚至还觉得很暖和,实际上这里称不上冷也称不上暖和。地面上那些看上去是雪的从天而降的东西不是雪,而是某种碎屑,所以一点也不冷。
莉莉安娜的头很晕,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家了,她想念父母和温暖的卧室,家里的宠物狗黛西和客厅的电视,那些东西都很正常,但那些东西又一样也不在她身边。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脑震荡带来的感觉,对于她来说,那是奇妙的恶心加上头痛,还有没睡醒似的的飘飘然,好像什么都是在梦里一样,而有趣的是她自己也包含其中。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像是被陡然抬升了,然后得以在很高的地方观察自己,但这样想又有很大问题,她又好像没动,而是缩进了自己的内部,从自己的体内观察事物。这种奇特的体验可一点也称不上有趣,她感觉很不舒服,整个人昏昏沉沉。
在那之后她好像真的回到了家,虽然身旁的环境在她看来与之前别无二致,但她就是感觉像在家里。家才是真实的,而这里只是个噩梦——她微微这样想,然后一切似乎又都有些亲切了起来,毕竟都是假的。
她暂时想不全那些病理学知识了,于是她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状态被称作什么,但至少不是永久性了,她这样想——又或许只是这样希望。
马修没发出什么声音,这也就导致莉莉安娜的这种状态没有被打断。
但也就在她还沉溺于飘飘然的感觉中时,从天上落下许多肉糜团块:那些东西或大或小;或纯粹由肉糜组成,或在表面上镶着座椅一类的玩意。
总而言之,那些东西的主要相同点就是它们这一次真的像活物一样动了,它们逐渐逼近从一开始就像肉酱的莉莉安娜和刚刚才像肉酱一样拍扁在地上的马修。
莉莉安娜都没有看马修一眼,只是那些团块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就已经准备上了。这不是通常的她能做出的选择,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现在的情况是她缺乏思考能力,于是无神地拾起刀,吞进体内。
莉莉安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几乎是拖着自己冲向那些团块,她用长长的附肢“握”住刀,向其中一个团块的中部飞速一砍然后接着冲向一边。被切开的团块从伤口处喷出如同融化了一样的肉糜,在那之后轰然垮掉。
她像是处于某种上帝视角,在她的眼里自己的这具躯体与身体中的餐刀逐渐变得没有什么区别,似乎一切都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得以如臂使指。
她就这样在那些迟缓的团块中飞速穿行,刀刃时而于下方划过,时而与她攀上其中的某个时深深扎入。这些东西迟缓而没有智力,没法对莉莉安娜发起任何有意义的攻击,这则正中了她因为意识模糊而不考虑任何防御的现状,莉莉安娜在大量的肉糜团块中化作了极富效率的杀戮机器。
就这样过去了好像有几个小时,她越来越清醒,下巴也长了回来。那些团块差不多都被杀光了,只留下满地的肉粉色。
“我的个天,真厉害,”马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人形,他从地上站起来,开始说风凉话,“简直就是瓦尔基里,我大软泥怪一族后继有人啊!”
莉莉安娜在这时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刚刚对她来说就像是在梦游,而现在大梦初醒。她观察四周,从团块中喷出的肉糜正在褪色,它们逐渐被地上看起来像雪的碎屑吸干汁液,颜色也就跟着越来越浅,越来越没法与一边的雪地分别开了。或许这里的“雪”都是彻底干掉的肉糜,或者说,是“生物碎屑”。
“继续走吧。”莉莉安娜对马修说,但她没有发现自己的话已经逐渐变了味,从提议变成了近乎命令的语气。
马修刚刚一直都在思考,他勉强算是侦探的思维方式找到了许多的潜在威胁,这其中就包括莉莉安娜的心态。他从一开始就对此有些忧虑,而现在得到了证实:她把自己绷得太紧了,而这样就会让她过于认真面对这个世界,从而导致变化,通常是不好的变化。
“歇会呗,咱们聊聊天。”他十分轻松地这样说。
“我们的时间很紧张,还是出发吧。”莉莉安娜有点不耐烦了,她认为马修应该分清楚轻重缓急,况且他们连累都感觉不到,还有什么理由休息呢?
“你有些过于紧张了,莉莉安,”马修摊摊手,他自己和莉莉安娜都看不见,他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但这样干让他很舒服,“放松些,我们目前没有太大的危险。”
“你是没有危险,我呢?我比你早到这里对吧,所以要先饿死的是我不是你!想清楚!”这一次莉莉安娜发火了,她对马修愤怒了。这其中包括着她积攒的压力,她都一股脑地抛给了马修:“我还有家人啊!不像是你……你……这种额……的人,我还要去上大学,我还要去交朋友,我还有好多东西没看过,我才十八岁!我才十八岁……”她的话逐渐转为啜泣,眼睛周围一圈变得通红,泪水连成线条顺着两侧脸颊流下,最终与她扭曲身躯上的粘液相融。
她又在啜泣中咕哝了一句:“而且你一点也不好笑……”
老实说,除了这最后的一句之外的其他话马修都没什么感觉,即便是最后一句也只是让他有点小小的失落而已,所以,目前要做的还是安抚。换个方面来想,至少莉莉安娜开始表达真实的情绪了,这不是好事吗?
“你会没事的,然后我们都会没事的,”马修用手拍了拍莉莉安娜的头,然后接着问:“你知道你总共失踪了多久吗?”
“我不知道,可能……一个星期?”莉莉安娜吸了吸鼻子,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刚刚发火,虽然现在更多是伤心,“对不起。”
“两天,”马修对莉莉安娜摆出一个尽量友善的微笑,即便这个表情本身谁也看不到,但他相信这样做能至少潜移默化地改变自己的气场一类的东西,“你一共失踪了两天,但在你的记忆里,是不是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一样呢?”
“你还记得多少呢?”马修对她伸出手,做出了一个像是邀请的手势,“刚来到这个鬼地方的时候发生的事。”
“我在一间旅馆的客房醒来,在那之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莉莉安娜已经渐渐走出了情绪,开始回忆起自己经历的事情。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马修接着问。
“在那之后,我被自己的样子吓得半死,然后又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操纵新的身体移动,紧接着又在旅馆里兜兜转转了很长时间,”莉莉安娜组织了一下语言,“那间旅馆……像个迷宫,里面有很多房间都是重复的,高度上……好像有无限的高度。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里面离开。”
“想必这花了很长时间吧,”马修的语气暗含着小孩子般的炫耀,“即便是没有显著时间观念的情况下。”
“你是想说时间的流速不同?”莉莉安娜也隐隐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确定所以没有提出,而现在马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让她不知怎的相信了。
“完全正确!不愧是高材生啊莉莉安!”马修又比了个大拇指,虽然没人看得到,但是无所谓,“我们暂且不会饿死的,所以别太着急,重要的是要有方向,歇会吧。”
“你说的有道理。”莉莉安娜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