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
天色很奇怪,是一片白色。
这种白色要比云朵更亮,但又不是晴天的蓝色。
两旁都是很多不认识的房子,每当想要仔细观察却都会发现看不清楚。
穿过巷子,然后从地窖中爬出。
走过广场,出现在房顶。
远处有山,山上有磨坊,磨坊里有很多只鸡。
基本上那些鸡都是白色羽毛,没有鸡冠的母鸡,它们跑来跑去然后又都不见了。
山谷中有一条小径,用手在树林中轻轻抚过,然后继续向前。
又一下子陷入黑暗。
天上现在并不是白色,而是黑夜,挂着上弦月。
上弦月或许也是下弦月,因为地面在天上。
不,怎么也想不通了,这都是什么啊。
看一看手吧。
手好像很轻,很苍白。
手中什么也没有,手的后面有一口井,手指好像不是五根也不是六根,看不清。
懂了,原来是在梦里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做梦。
梦也就要结束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看清楚四周。
四周是混凝土构成的工厂,好像被荒废很久了,地上有杂草。
—————醒—来—————
时间是12:37,我是在昨晚十点左右睡下的,这样来看,一共睡了十四个小时。上次睡了十三个半小时,必须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了。
睡眠质量应该很差,我现在依旧感到严重的晕眩,并且一整夜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做梦。我做的梦就如同一般的梦那样,往往只能记住一部分,但总体上混乱不堪。并在最终,总是以清醒收尾。
梦本身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却能从其中感受到一种趋势:梦越来越长了,并且我也越来越能在梦里保持清醒,虽然这表面上跟普通人的梦差不多,但我的状况不一样。其实,我不明白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缓了好一阵时间,直到脑子不那么混乱才从床上起来。我依旧想不明白。
那就暂且不要想了,我还有八个小时的时间可以使用,一定要搞清楚身上发生了什么,然后改变它。
服药,然后一如既往地穿睡衣出门,我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换衣服或者洗漱了。没有人理解我对这病的消极态度,但我也不指望他们理解。
是的,我有一种怪病,也正是这种病让我每晚越睡越长,梦也越做越长。医生说他们不认为这种病会继续发展,换言之,他们不认为这种病会让我最终醒不过来。
但我可不敢苟同,因为,夜晚和梦都越来越长了。
去医院打卡,医生问了一些没头没尾的问题,我如实回答,他让我按时服药,配合治疗。我说好的,然后离开医院。
还有六个小时了,因为他们喜欢废话。
常规的生活琐事已经被我抛下不顾。现在摆在我日常中的只剩下两件事:享受最后的人生和找到一切的原因。
我选择后者。
在见医生之后穿着睡衣拜访了一位催眠师,是朋友介绍的。我的确希望他能够对我的病有所帮助,但他不过是浪费了我的一个半小时,如果加上在路上浪费的那就是三个小时。
他让我明天再来。
还有三个小时了,但也可能更少。回到家简单吃一顿饭,一边吃饭一边继续在网上搜集资料。然后一无所获。然后服药。
我试过吃药,注射,各种偏方,但这些都没有用,我的入睡是无法阻止的,像某种诅咒。于是我也找过各种神秘学家——不论是理论还是实践方面——但他们也都没有任何用处可言。
虽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的梦会越来越长,然后再也醒不过来,这不过是我的臆想,但我坚信这就是未来。
那种被击晕一样的突然入睡很令我恐惧,每一次都像是死了一次似的。
我坐在床上,在枕头下放一个计时器——这样就能在我醒来后知道确切的睡眠时间。
我好像站在了一切的对立面。
—————做—梦—————
巧克力真好吃。
每一次看牛奶被倒进杯子里都是不一样的好玩体验。
天上的鸟有很滑的羽毛。
草地上有很多白白的小花,红砖之间的缝隙不清楚,好像是灰色又好像是红色。
不认识的纪念碑立在广场上,走出广场就到了山顶。
山脚下有小城,看不清楚。
《蒙娜丽莎》是一幅有名的画,也的确很好看,她的笑容很神秘。
眼前有一口井,跳进去吧,然后再出来。
好多好多房子,好多好多路。
一排树,两排树,树林。
空气里有股甜味,想吃巧克力。
有一家店里有帽子,摘下一顶戴上,好像是尖顶,又像是圆顶。
不知道是不是黑色的,如果是就更好了。
停车场的柱子和地面很难分清,是谁设计的呢?
为什么混凝土都是灰色的固体呢?他们不喜欢彩虹吗?
天上有点黑,然后全都黑了,没有月亮。
搞不清楚,但这是梦,什么都搞不清楚。
一旁的街道前有牌子,写着Cour du Commerce- Saint-André
想看清楚四周。
看不太清,但好像可以走,想走。
在雕塑走了一圈,把帽子挂在雕塑上。
或者《蒙娜丽莎》的画框上。
—————醒—来—————
时间是13:29,我在十点睡下,睡了十五个小时之多。每一次增加的时间也在增多,我不禁有些绝望。但也有好处,好像入睡总是一个固定的时间,那就没必要计时了,这可以省去一两分钟。
突然想起梦中有还记得的一行字,我赶忙从抽屉里掏出纸笔,把自己脑海中遗留的部分记录下来。出乎我的意料,我竟把这段应该是街道名的字全都记住了,并且复述了下来。
Cour du Commerce-Saint-André,看上去像法语,我觉得这是对目前我的情况探究的一个重要线索。
接着我服了药,我觉得这些药一点用也没有,它们不过是安慰剂,对我的病情毫无意义。这一次即便没有因理清思绪花费时间,我也只剩下八个小时了。
我和医生约定好的时间现在越来越紧,我赶忙出门,将将赶得上时间。
在半路上我自行搜索了那些字,了解到那是法国真实存在的一条街。重点是,我从来也没听说过。
接下来就是去医院打卡。我来到医生面前,穿着已经几个月没换过的睡衣。我能够在他的眼神里看出藏得很好的鄙夷,之所以藏是因为他是私人医生,我付了他很多钱。
我问他梦到真实的地名代表什么,他说我可能以前听说过。我说没有,他说那也是在无意识间看到过,梦的来源一定都是原有的记忆。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让我有些烦。
在那之后,他又如同平常那样嘱咐我按时服药,我说我就要死了,他说不会的,但他建议我现在开始住院。我拒绝了,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容浪费;但我也说我明天还会来的,因为没必要不来。
这一次多浪费了一些时间,我只剩下五个半小时的时间了。我在和时间赛跑,它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要去催眠师那里,路上要花将近一个小时,我用这段时间赶忙搜索起信息来。医生说的有一点倒是提醒了我,我是做梦的人,那么梦里的信息肯定是来源于我自己。
找了一路,毫无头绪,我到了催眠师的地方。催眠师试图对我催眠,但无济于事。他告诉我他对此没有办法,我好像是天生难以被催眠的体质,他帮不到我。
这就好像有一种力量在保证我的清醒与沉睡界限分明,与此同时纵容着沉睡不断侵吞清醒的疆界。我对此感到很恶心,并且烦躁。
紧接着我问他梦到真实地名意味着什么,他的答复和医生大差不差。我离开那里,回家,这总共会花费我四个半小时。
我决定明天不去找医生了,对催眠师的态度保持观望,如果他的催眠依旧什么效果也没有那就也不去找他。我的时间不多。
到家了,现在九点,还剩不到一个小时。
随意吃了一口什么当晚饭,服药,然后翻起自己的东西。我的时间不多,所以没来得及找太多,于是什么都没找到。看来我生病以来的东西都和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街道名无关。
马上就到十点了。我决定录下睡眠时的状况,而不是放计时器,因为我肯定会在十点入睡。在以前还不是这样,那时我多少还能延缓入睡的时间,但现在不同了。
我好像什么也掌控不了。
—————做—梦—————
喜欢小熊,软软的,毛茸茸的。
不喜欢蛇。不喜欢!不喜欢!
好多房子,天是黑色的,玩具恐龙,想妈妈。
月亮不是圆的,是弯弯的,很好看!
满天星斗,旋转着,飘动着。很好看!
好多不懂的字在纸上,小白鸟在飞,小白鸟在地上走。
看不清地面画着什么,好多橱窗亮着光,好多是黑色。
小河在路边流过,水很清澈,但在夜晚,那就也是黑色的。
黑色的小河,黑色的天空,黑色的云彩,黑色的小鸟,黑色的太阳。
晚上没有太阳,那就是白色的太阳。
白色的太阳下面应该有村庄,不对,有城市,巴黎,卢浮宫,塞纳河。
大街小巷都通向宫殿,推开大门,里面是咖啡厅的桌椅。
月亮和星星都在塞纳河的水里,但也在天上。
卢浮宫很漂亮。
巴黎的街道好美,但是梦啊。
天上应该是上弦月,也真的是,再看看右手吧,等一下,右手有几根指头?
什么都看不太清楚,脚底下轻飘飘的,指头?
—————醒—来—————
时间是15点整,我还剩七个小时。
我的意识出奇地清醒,时间越来越少了,什么都不够。我就快死了,还剩七个小时。按照目前的速度,我的时间只剩下了最多五天,但其实,应该不过是两三天。
我有不少保持清醒的药——都是所谓的中枢神经兴奋剂。我也用过,但安全剂量对我没用,不安全剂量的我也没有尝试。我打算把这些药留作备用,等到真走投无路时就一股脑注射进去,作为殊死一搏的本钱。或许能有用吧。
这一次梦里倒是有很多信息:巴黎,卢浮宫,塞纳河。看来关键在于法国。与之前的街道名不一样,这都是人尽皆知的名字,我的确可能听过。
没有时间耽搁了,虽然不去医院能每天省下一段时间,但我还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与催眠师约定的时间是五点半,我要花一个小时才能到,那就是四点半时必须出门。服了药,我还剩一个小时搜集线索。
我找起自己生病前的东西。更早之前的都被扔掉了,家里也就剩下近五年的东西。
翻到了母亲的照片,我有些想她,毕竟将近四年没见过了。这也不是因为什么,只是她死了要有四年了。她的忌日好像就在这个月,几天后就是。如果没有这病我就去公墓看看她了,但现在我可能连那一天都活不到。
很快就摆脱了沉重,继续找下去,我发现了异常的东西。柜子里多了一个毛绒小熊,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至少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把小熊放在桌面上,继续向下翻。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从来也没有,所以想要知道以前的自己在做什么,对我来说非常难。
把能翻出来的东西都翻了个遍,接下来开始看昨晚的录像,距离出门的时间还剩二十分钟,应该够用。睡了十七个小时,那也就是一千零二十分钟,调五十倍速播放。不,还是一百倍吧,我要留下一些时间。
起初的几个小时没什么特别的,我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睡着。
我继续看下去,时间逐渐流逝,试着捕捉每一个细节。
在视频放到13:03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闪过,我赶忙回调、放慢视频,但那还是模糊不清的一团,没法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我早就不和亲戚往来了,朋友也很少,所以不会有除我之外的人来这间屋子。那个黑影应该是鬼,或者类似的神秘力量。
时间不够了,要快点赶去催眠师那里。我离开家,坐上车,正好四点半。今天会是格外累的一天,当然,往后只会越来越累,我的时间不多了。
路上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今天的时间都要安排起来,我大概率累不死自己,但这病一定会杀了我。在路上我查找起手机上浏览器的搜索记录——我很久没换过手机了,所以这里的记录应该包含有最近十年的。
越是翻找,我越是感到有种奇怪的恐惧和不安,就好像我在探索的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是什么可怕的深渊。
逐渐地,我忘记了时间,一个个问题和随之而来的记忆片段出现。我学过欧洲地理?好像的确是,那是六年前吧,因为好奇了解过。我是荒诞派的粉丝?这也是真的,只不过太久以前就不关心了。
就这样翻着翻着,最终一系列搜索记录来到我的眼前:“法国有什么知名景点?”“凡尔赛宫开放时间”“卢浮宫限时艺术展安排”“巴黎米其林餐厅一览”……看来我曾真的计划过去法国玩,但为什么我会一点也不记得呢?
很快我就明白了,这是十一年前的搜索记录,这不过是小孩子的幻想,那么随意忘记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这样,就产生了新的问题:为什么只有这些被想起来并在梦中反复提及,而不是其他的呢?
我忘了时间,这个白天我的脑子动的飞快,所以我思维世界之外的现实世界降下了它的惩罚。我想,我可能看上去像个疯子,这也是为什么没有人提醒我已经来到了终点站。现在已经六点了,我错过了和催眠师约定好的时间,也坐过了站。
六点了,回家要花一个小时,或许更多。那么我至少也要七点才能到家,还有两个小时可以支配。我还是愿意在家里入睡,因为只有那里能保证安全,其他地方让我放不下心。于是我坐上回家的车。
我想起在视频里看到的黑影,这貌似是一切奇怪现象的一个关键所在,而我可能知道有什么人能了解。我久违的拨通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自称为魔法师,我觉得他没准能知道什么。
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接了电话,并且真的想帮助我似的。我把事情告诉他之后,他给出了不少推测和理论。我告诉他我听不懂,我只想知道解决方案,他则又跟我说了不少类似冥想的方法。我说我做不到,因为我没有时间了,他则告诉我他会帮我做魔法,然后劝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挂了电话。
希望这真的有用吧,但我却没什么信心。我做不到就这么相信他的话,一个不太靠谱的魔法师随便做个魔法就能救了我的命,我骗不了自己。
我到家了,时间是七点半,我还有两个半小时入睡。但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要不找时间去看看母亲吧,公墓的位置我还记得,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往返一趟。
今天的时间不够了,我把自己家翻了个底朝天,确认没有更多什么关于我过去的东西遗留下来,我感到很累,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然后,不知怎的,我去楼下买了瓶我这辈子买过的最贵的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在盘子上放好同样刚买的面包,慢慢吃了起来。
我好久没这么生活过了,或者从来也没有。说来也讽刺,我都快死了才似乎变成一个正常人。
没有人能帮我。
—————做—梦—————
下雨了,但太阳很美。
每一次下雨,妈妈都会递过来热巧克力,甜甜的,暖暖的。
雨声,有时候还有雷声。
不害怕,喜欢雷声,还喜欢雨声,很喜欢很喜欢。
想去看艺术展,蒙娜丽莎,想当画家。
洁白的展馆,玻璃的展柜,塞纳河畔的窗户。
卢浮宫旁边就是塞纳河,塞纳河的左岸。
坐船在水上漂流,顺着水流,街巷在两边流过。
微风拂面,夜晚的味道与咖啡的味道被一同带来。
天不知道是黑还是白,月亮也不知道有没有。
星星在旋转,天空上一切发光的都在旋转,它们拖长出痕迹,像梵高的一幅画。
服装店外静静站着模型人,头上戴着帽子,好熟悉,如果是黑色就好了。
离开了服装店,帽子挡住天空,很开心。
想妈妈了,天上是上弦月,或许?
好像在做梦,梦到塞纳河左岸,梦到卢浮宫,想妈妈了。
看一看手,看,是几根手指?
五根,变成六根,变成烟雾。在做梦。
妈妈已经死了,看不到了,没有热巧克力了,也没有妈妈了。
雨声就是雨声,雷声就是雷声,想妈妈了。
就要醒了,会忘记很多很多,不,要去看看妈妈,要去看看妈妈,要去看看妈妈。
天色变亮了,一座工厂在前面,看上去早就废弃了。
好熟悉,一边的草地。
—————醒—来—————
时间是15:00,和昨天一样。外面在下雨,我能听到雨声。
我还以为今天会是下午四点醒来,但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病情暂时没有继续发展。这可能是那个魔法师的缘故?我没法知道,但不论如何,我的时间变多了那么一点。我还可以多活一阵子。
今天我有七个小时的清醒时间,但我却又一下子没有计划了。医生那里我不再去了,催眠师也是一样,他们都帮不了我。我无事可做了。
昨晚梦到了母亲——好像是梦到了母亲,梦里到底有没有她我记不清楚,但不论如何,我有点想她了。那就去公墓吧。
公墓不在城区,但我记得路,所以往返花费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我还要预留出九点到十点的时间来吃饭与确保安全入睡,那就还剩下四个小时,这绝对够我用来扫墓。
调整了一会精神状态,随便吃了口东西,在三点半坐上了车,在雨中启程去公墓。我对母亲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就跟对自己的那些记忆一个样,这场病彻底打乱了我的一切日常生活,所以这都是拜它所赐。我在车上胡思乱想,不和任何人有一点瓜葛。
比我预料的更早,四点半之前就到了公墓。雨停了,我买了一束花,走进公墓,找到母亲的墓碑,在前面放下花,走出墓地。
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七,我又一次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墓地周围是一片草地,对此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想了一会才勉强得出一个解释:曾经来这里扫墓的记忆还留在潜意识里,它们在那里暗中影响着我的思维。
五点了,我还可以在这里待将近三个小时,好不容易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来一次,那就没法轻易离开。我在草地上闲逛了起来,无所事事。我很不习惯没有计划和目的的时间,但想想这是最后的时间了,就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
草坪上有一栋建筑,好像是工厂,混凝土浇筑的结构摇摇欲坠,看上去像荒废了很久很久了。但奇怪的是,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栋建筑,而且这样的建筑和公墓简直格格不入,就好像是什么人突兀地安插在草地上似的。更奇怪的是,我见过它。
我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它,于是便无意识地走进工厂。梦似乎不只是在时间上逐渐吞没我,它还在内在对我产生了不少的影响。想到这里,我有些颤栗。
工厂内部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告诉我关于这座工厂的哪怕一点信息,就好像所有东西都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座空壳。
我就这样在工厂里徘徊了一段时间,但最终也没能想起在哪里见过,打算离开了。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我居然在这座废弃的工厂里待了两个小时,该走了。
走回到公墓门口,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有人给我开了门,我坐上车,回家。
晚间车里的人要比下午少,于是不到八点我就回了家。还有两个小时,我无事可做了。之前买的红酒还有不少,给自己倒上一杯,慢慢喝起来。
我想起来那个魔法师的事情,一边喝着酒一边联系了他。他很快就接了电话,我说他的办法很管用,问他要多少钱,他说他不要钱,我跟他说让他再帮我做一次魔法,他同意了。我挂断了电话,把酒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我抛弃了包括自己的整个世界。
—————做—梦—————
天色很正常,是黑色的,有云,没有月亮。
没有巧克力吃,也没有雨。
天亮了。
小镇的房子一排又一排,从运河上走过。
城市是石质的,很多窗户静静的,微风不断吹着。
树没有多少,但叶子很漂亮。
好像有个帽子,找不到了,或者在头上?
在头上,应该是,不会错的。
在头上,在船上,在塞纳河上。
是的,想起来了,坐船在塞纳河上。
从空中摘下一只飞鸟,它洁白的羽毛很好看。
天色变亮,去卢浮宫?
不,早就不想去了。
看看手吧,右手有五根指头,天上不是上弦月,在做梦。
妈妈好像是死了,很想她,要去看看。
有看过了吗?不知道,记不清了,要去看看。
走出工厂,讨厌混凝土的东西,那该是废墟。
前面是遍地的野草,很多墓碑。
妈妈就在这,遍地的野草,一如墓碑们的生命。
墓碑前有花,大白花,她喜欢红,不喜欢白。
拿起花,躺在草地上,有点悲伤。
先走吧,但等等,刚才是不是有座工厂来着?
—————醒—来—————
时间16:53,睡了十九个小时。
医生和催眠师说的都是谎话,那个魔法师也没什么用,这么说我自己的预感就是对的,我的确活不了几天了。
我还有五个小时,我只有五个小时了。如果按现在的速度继续失去时间,那我还剩两三天,那我只剩两三天了。
昨天晚上我梦到了公墓,梦到自己把花又拿了起来,但不记得为什么。同时,我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那座工厂,是在前几天的梦里,我梦到过它好几次。
我的病目前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阶段,我应该做一些冒更大风险的决定,比如说——再去一次公墓。
我如今过于短的清醒时间使得我没法做长途旅行,那么法国就去不成了。而在我梦中出现的第二多的就是这座废弃工厂,我应该再去一次,不论有没有用。任何希望都是要奋力追求的,即便我一直都知道连哪怕一丁点希望也没有。
把剩下的半瓶红酒一饮而尽,我能感到有热量在皮肤下流动。我在平常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么没有理智的事情,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不一样了。
启程,今天在路上花的时间格外多,但我把手机落在家里了,所以完全不知道时间,我也无所谓。
到公墓了,天有些发暗,我猜差不多六点半。公墓还开着门,我进去,找到母亲的墓,花不见了,但每一个墓碑前的花都不见了,那就说明不了什么。
工厂还在那里,但看上去比上一次更像废墟,不过具体上一次是不是这样,我记不清了。我感到有些晕眩,我讨厌酒精,但我更讨厌自己的理智。
走进废墟中,那里如同上一次一样,没有任何人的痕迹,突兀且无趣。但我又总感觉环境比上一次大了,这可能是因为有很多地方我上一次没法去,而这一次就能去了,不知道为什么。
我在废墟中乱逛,然后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靠近了看,那是一只死鸟。一只白鸽,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看上去好像没死多久,没准是什么时候不小心飞进来出不去死的?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待的地方有没有鸽子。
继续往前走,酒精的作用差不多结束了,我感觉有些冷,而且时间估计也不会早,要离开了。我本能地不想在外面过夜。
就在往回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鲜艳的颜色吸引了我的注意——有些地面上有五彩斑斓的混凝土。这是之前就有的吗?
不论如何,我都该回去了,我紧接着往废墟外走。
我什么也没法知道。
—————做—梦—————
天色很黑,有点伤心。
今天格外清醒,不知道是为什么。
想妈妈了,也可以是下雨。
雨声很伤心,不对,雨声很伤感,像每一位死者的寄语。
妈妈在抚摸着,她的手在雨滴中降下。
想去巴黎玩,想坐船。
还是不要去法国,今天是她的忌日,她死了。
草地上有墓碑,好多好多,连成片,连成另一片草地。
草地上有公墓,公墓就是墓碑的草地。
墓碑的草地簇拥着混凝土,人造的旧工厂,一点也不喜欢。
要是只有草和墓碑就好了。
手指有五根,是梦,没有关系的。
黑天,没有在下雨,上弦月依旧挂在那里,丝毫不变。
讨厌工厂,讨厌混凝土,讨厌废墟,不要有了。
不要有了,草地。
只喜欢草地和墓碑,墓碑也是草地,只喜欢草地和星星的夜!
有个人躺着草地上,看不清楚,一点也看不清楚。
靠近,还是看不清楚,脑袋上有血,糟糕。
一动不动,糟糕,要帮忙。
要去医院,帮帮忙,帮忙,帮忙。
天要亮了,要去医院。
医院不知道在哪里,要去医院。
要去医院。
—————醒—来—————
我醒了,头很晕,同时也很痛。
我正躺在某个床上,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我的眼睛一时间没法对焦,于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刚才的梦乱七八糟的,都不像是梦,根本就是一堆没有联系的东西拼在一起形成的玩意。
我有些恶心,想吐。我还记得自己昨天喝了有半瓶葡萄酒,然后一个人走到公墓,进去了那座废弃的工厂,然后就不知道了。
虽说不知道,但我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我因为没有注意时间而在废墟里逛到了十点,然后不受控制地入睡。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注意到自己正在医院里,正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我坐起来,在病房的墙壁上找到了时钟。现在是晚上七点,我总共睡了二十一个小时,今天还剩下三个小时的时间,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看来我已经再也没法找到避免死亡的办法了,在陷入永远的睡眠之后,我将成为一个植物人,换言之——一个死人。
我会死,那应该是明天或者后天,我会确定无疑地入睡,然后和入睡一样确定无疑地死去。至少,确定无疑地不会再醒来。
我喊来一位护士,问她我是怎么来的。她说我在什么地方摔到了头,晕倒了,医院的人就把我抬了进来。我问她我是在哪里被发现的,她回答我说就在医院门口。我又接着问她接下来会怎么样,她说我会接受一系列检查,然后或许要做手术。我问她从哪里来的钱,她说我在这里有账户,钱从里边扣。
我完全不记得我在医院里有钱,但或许之前与医生定时见面也是用得这个账户上的钱,只是我习以为常了,于是便压根记不得。我有些不敢想有多少东西是这样被我忘记的,不知道是病打乱了我的日常生活,还是我的日常生活本就是一种病。
过了一会,护士走了,我的一天还剩下两个小时。我已经没有任何计划了,甚至因为头痛连床都下不来,我无事可做了。
我在梦中想起了母亲的忌日是昨天,我能在钟表上看到日期——这也佐证了梦里的信息——我已经好久都没注意过日期了。
我的心中突然多出了很多问题。我好像只关心时间,而不是日期,我的生活就像是被困在同一天不断反复,不论是患病前还是患病后都是一样,我的生活貌似毫无意义,毫无变化。最令人感慨的是,我乐于见到这样的生活。
在梦里,我很快乐,而在现实,我连快乐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身边现在没有手机,我也就没法联络魔法师。没法感谢他也没法诋毁他,没法问他究竟有没有帮我,也没法问他对我病情的看法。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我又莫名觉得很轻松。
我快死了,真的。但如果梦能一直继续,那不也是活着吗?假如活在自己的梦里,活在虚拟中,那不也不错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怔住了。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正在我的脑中形成——或许我的梦不是虚拟的。
我梦到毛绒熊,于是在自己的家中生造出了它;我梦到工厂的废墟,又在梦中想念母亲,于是工厂的废墟就出现在了公墓中;我在梦中抓住一只鸟,于是工厂中有了死鸽子——这一切为什么就不可能不是巧合呢?
我的包还在,药还在里面,我还有一次机会。
我能感到血液沸腾了起来,比喝下酒之后更真实,也更热烈。
看清了自己病床的房间号,然后记住了它。
如果现实世界是我的梦,那么一切本质上都依附于我。
现实世界就是我的梦,一切都因为我而存在。
仔细掐好时间,等待十点整前半分钟,并在那个时候,把针头扎进静脉。
我还有选择可言。
—————做—梦—————
要去医院看看,看看谁?
病床,病床,病床!自己!
哪里?等等,记得,记得呢,还记得:407。
到了,病床上有一个人,模模糊糊的。
—————醒—来—————
我感到意识强烈地模糊起来,但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一个黑影在我的面前出现,从无形中出现。
—————做—梦—————
眼睛好红,身体也是,好可怜。
不,认识,是自己?是自己。自己啊。
—————醒—来—————
黑影戴着黑色的帽子,手中捏着一朵白色的花。
我认得那朵花,也认得那个黑影,那是我,就是太模糊了,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的身影看起来就像一位神明。
—————做—梦—————
自己是病人啊,是病人,真是好可怜。
真希望自己不要继续伤心,真希望自己能开心起来。
露出微笑吧,把微笑给自己,然后再伸出手。
—————醒—来—————
黑影伸出了手,我也这样做了。
—————做—梦—————
自己伸出手,很高兴。
握住自己的手,在颤抖,有温度传来。
—————醒—来—————
黑影其实没有手,我的手抖得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要知道自己有几根手指,但又更想要哭出来。
—————做—梦—————
自己要哭了,一定很伤感吧。
给自己一个拥抱,真心希望自己能做个好梦。
—————醒—来—————
我知道我在梦中在想什么,我也知道我在现实中在想什么。
我想要给我梦中的身影一个拥抱,我的身影也想要给我一个拥抱,但最终,我和自己的黑影相视而笑。
—————做—梦—————
自己笑了,然后睡着了,像个小孩子,很可爱。
现在什么都记得了,现在什么都感觉很棒。
一身轻松。
帮自己盖上被子,离开医院。
医院外没有在下雨,但雨很令人开心,于是便希望能下雨,于是下了雨。
很喜欢雨,坐在医院前的台阶上,雨水也落在台阶上。
自己一定睡了,街上车水马龙。
熙熙攘攘的人们,不停落下的雨,噼噼啪啪响,想起妈妈了。
啊,去买一朵花吧,她喜欢小红花。
她喜欢红色,自己曾经喜欢吃巧克力,她还喜欢画画,全都记得了。
花不需要买,只希望要有,一朵最好不过的小红花就在那里了。
静静的墓碑,静静的雨,静静的小红花。
微笑,由衷地感到心情很好。
没有工厂,没有混凝土,没有废墟,没有死鸽子,只有墓碑。
墓碑和草地,墓碑们就是草地,只有草地。
死去的人长成了草,每当有雨的时候,它们就在那里。
静静的,静静的,妈妈就在那里。
现在很清醒,也很开心,虽然不过是梦。
现实是梦,梦是现实,一切都是梦。
虽然早该知道的,毕竟,怎么可能一直都是上弦月。
—————醒—来—————
我醒了,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有几个医生围着我,他们告诉我说刚刚为我做了手术,一切都很顺利,我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事实不会是他们说的那样,但只是微笑,然后感谢了他们。我现在有很多很多时间,我有着自出生以来有过的最多的时间。
我知道,不会有明天了,我下一次入睡不会再醒来,我下一次闭眼不会再睁开,但我对此全无所谓。不如说,我感到很感激,很感激很感激。
我告诉他们我想要睡一会,然后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自己睡着的时候。
我要就这样睡着,然后进入温柔的梦乡。
我知道自己不会再醒来了。
—————做—梦—————
意识非常清晰,不如说,从来也没有这么清醒过。
这个世界真的很美,真的,生活的一点一滴都很美。
我想走了,想去卢浮宫看《蒙娜丽莎》,然后再看梵高的《星空》。
虽然,它根本就不在卢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