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长与被困者

作者:小锅米线 更新时间:2024/6/16 10:51:22 字数:24073

始发站为人类的理性,列车开向待补充说明的一系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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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长上了车。

他已经上过很多次车了,他已经上了很多年车了,他已经上过很多辆车了,他已经上过很多不同的但是同一辆车了——他上了列车。

随着这一个动作的发生,列车好像静止了一下,然后列车便发动了,在列车长的驱使下发车了。

列车长用一只脚抵住两根操纵杆,一只手打着响指并借此数着秒,另一只手和另一只脚活像猿猴一样在密布着的数百个按钮上舞动着,他练就这一系列技能已经有几十年了,还没有一次出过错。

就这样,列车有条不紊地在列车长的操纵下前进着,身边的每一个下属都紧绷神经,因为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失误都会带来难以估量的危害。

列车长的身子如同一个娴熟的表演者那样舞动着,没有任何停顿——但同时他又出了一身的汗,吐着冷气,他有些老了,体能也大不如前了。或许他该考虑退休才是。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现在他正在也只该全神贯注地干着这份只有他能胜任的工作。

过了一会,在大概第1076个响指也就是一个半小时零五分钟的时候,列车终于停下,列车长有了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不疾不徐地最后按下了一个按钮,擦了擦全身上下的汗,整理了一下衣着,离开了办公室。

空气里有一股好像烤焦的咖啡的味道,几个乘务员以一种面对在世神明般的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坐了满满一车厢的乘客也都把两只手放在胸前鼓着掌。一个乘务员靠近了列车长,想要从他的制服上撕一片布下来,但被列车长很快地推开了。有几个逆来顺受的乘客,几乎要把自己当做了列车长的奴隶,他们低下头去摆出一副顺从的样子,而列车长本人理都没理。

有些人就是会有这种问题——这一种人或许在列车上很常见——错误认识了他人与自己的关系,不是去当别人的狗就是强迫别人当自己的。这种人列车长见的多了,他干这一行太多年了。

就这样,在一种一如既往的状态中,列车长转了一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回到办公室,因为列车要再一次开动了。

办公室里面站满了他的下属,他们就一直站在这里,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列车长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来帮助自己还是监督自己的,因为两者都说不通,他要做的是一种复杂到近乎于艺术表演的技术,而且据他所知,整辆列车上都不能找到另一个哪怕了解一丁点这门技术的人。

当然,这些想法也都是每日一次的,只不过到了晚上他就会忘记自己这么想过,然后在一觉过后再次来上班。他现在年纪比以前大了一些,记忆力也变差了,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努力推开四周的下属,计算好时间,打算再一次投入到自己的这项无比重要无比神圣的工作中。

在这第二段时间里,列车长所要操作的机器被他没见过的什么人换了一遍——这也是每天都要有的——他如今面对的是立着各种柱体的地面和布满长拉杆的墙壁。

“吱——”一声沙哑的响声标志着他工作的开始——虽然他早就可以自行估计什么时候开始,但有这么一个提醒总不是坏事——列车长跳上那些柱体中的一个,柱体们开始上下移动,它们把他抛上抛下。他用一条腿打着旋,另一条腿不断操作着墙壁上的拉杆,像一位谙于此道的芭蕾舞演员。

这一次列车长两只手都打着响指,一只手用来计算列车整体的运行时间,而另一只则要用在记录路途中机器本身所产生的各种变化,以便进行实时的调整。

综上所述,在第二段路程他面对的工作难度要远高于第一段,稍有不慎便会导致无可挽回的恐怖后果。但列车长专心致志,一丝不苟,他会十分完美地完成他的任务,并且一直如此。

时间似乎流逝的极慢,观看这样一个挥汗如雨的表演者会使得人的神经总是处于紧绷,片刻都容不得走神;但时间过得又很快,好像一下子就结束了——“吱——”列车发出了一声巨响,这标志着它停了下来,列车长的工作完美完成了。

列车长擦了擦汗,整理整理自己因为大幅度运动而扭转的衣服,然后他就在一大群下属的簇拥中打开办公室的门,下车了。

阳光昏暗了,但这在列车里是看不出来的。列车长离开列车,他感觉自己在此时有点矮小,这或许是因为累了吧。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身子猛烈摇晃了一下,好像还在自己办公室里操作机器那样,但他这一次远没有那时候那么轻松自如,他差一点摔倒在了地上。

他因这一踉跄而看向了背后——这是从未有过的——那里站着好些个乘客,他们远远望着列车长不愿离去,但在被发现的那一刻又都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把身子缩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列车长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够入睡,或许是因为他老了,也或许是因为他总要退休。

“你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声音自床底下传来。

列车长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把头伸到了床底下,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说真的,你又知道些什么?”这一次声音又是从床上面传来了。

列车长又一次把头伸回来,然后那声音却又像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一样了。“像条狗,真不像人。”

这一次列车长不再动了,静静躺在他的床上,他已经很累了。

“你是什么,意思?”列车长对这可能是自己幻觉的声音发问,他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你是列车长对吗?”那声音用问题回答问题。

“是,我是列车长,那辆列车不能说属于我,但我的确是其上最有力量的一个人。”列车长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真是蠢货。”神秘的声音继续辱骂着列车长,闹得他有些不愿意听了。

“你这么说,你又知道什么?”列车长反问。

“我知道你不是列车长,而你才不知道,”声音回答了,“所以你是蠢蛋,我更聪明。”

“我哪里不是列车长?”列车长愠怒地反问。

“你哪里是列车长?”那个声音也不甘示弱,“你哪里有列车?并且现在哪里有列车?”

列车长哑口无言,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声音好像乘胜追击一样地补充:“左手边第三个柜子倒数第二层。”

列车长犹豫了一会,打开了那个抽屉,里面有一张或许不比他年轻的旧报纸。

还没等戴带上眼镜看个清楚,声音继续说道:“你会知道的,只要犯一些错,比方说,在那段时间里留下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列车长听完了那些话,也戴上了他的眼镜,声音安静了下来。写在报纸大标题上的是《大发现!科学家已经确证宇宙是座椅靠背的假说为真!》,而副标题则是《这才不是副标题,但上面的东西说得对所以今天就不骂它了》。

列车长就这样看起了这张报纸,他被其中的推理和论述所吸引,几乎忘记了时间。等到他看完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开始工作了,而他连一个小时都没睡。

列车长现在很讨厌那个神秘的声音,要不是那家伙捣乱,自己也不会这样因为没睡觉而疲惫,这是前所未有的。

列车长想到这里,他开始害怕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他不清楚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完成今天的工作,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做到。

从学习这门技术以来,他只在还是初学者的时候犯过那么一两次错误——他是这方面不可多得的天才——那一两次都遭到了他老师严厉的训斥,甚至可能用上了鞭子。

只是他现在害怕的却不是鞭子,而是乘客。他不敢想象出了问题那些乘客会怎么对他。

如果列车翻倒,他们全都死了,那或许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他们活着并且想让他受罚,他可能会被扒光衣服扔到大街上,这就很不幸了;但最后一种最为可怕——那些乘客什么都不干,就好像他无足轻重那样,只是没有了掌声与崇敬,自己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威望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列车长退缩了,他想要去请一天的假,明天再来。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自己就是整辆列车上级别最高,最有权力的人,他根本就没有上司,而他的下属们则无足轻重。

列车长又转念一想,他所精于的技能是一种古老的手艺,据他所知,现在还没有其他人学会过。这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来替他的班,他必须继续完成工作,就像平常那样完成工作。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就好像那些乘客已然扒光了他的衣服,正在怒骂声中游街示众似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车。

乘客们鼓着掌迎接他,如同往常一样;下属们站在两侧仰慕地望着他,如同往常一样;所有人都入了迷,没有人愿意为他让出一条道,也如往常一样;但他有些力不从心,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拨开那些人,挤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好些个他不认得的下属都如往常那样站在两侧不愿让开,他没有理那些人,直奔自己要操作的机器。那机器今天看上去面目可憎,让他胆寒。

列车长没时间犹豫什么,列车就发动了,他必须赶快开始今天的任务。他到位置上摆出一直以来的姿势,用双脚把几根操纵杆狠狠踩下去,分出其中一只脚和同侧的手一起去够墙壁上的按键,剩下的一只手也不能闲着,要用于计时。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还没有什么问题,但在过了一两百个响指的时间后,问题就产生了。

今天的任务好像格外繁重,让他本就因疲惫而有所下降的技艺雪上加霜,他有好几次都差一点犯错,而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又过了那么几百个响指,他实在是撑不住了,要按下的按钮越来越多,他只好抛弃掉惯常的优雅姿态,转而开始用牙咬,用舌头舔,用臀部撞击……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只不过,幸运的是这种时间终有过去的一刻。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那一千余个响指打完的时候,列车长几乎是把自己从机器上向后抛了出去,精疲力尽地瘫软了下去。

某种柔软的事物接住了他,他努力睁开眼睛回头看,那是一个下属——或许一个乘客,他看不清,只是由于乘客不会进来他的办公室而这样估计——面带微笑,鼓着掌。

掌声逐渐变响变大,办公室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挤满了人,都鼓着掌,在这种气氛中,列车长感觉自己都要飘飘然了,他再苦再累又能怎么样呢?人群用手传递着他,像传送带那样把他逐渐移动向办公室的门口,而这让他突然警觉了起来。列车长是这辆列车上最有权力的人,他今天不想要出办公室,那就没有人能把他推出去。

他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抵住门框,竭力不让自己出去。办公室里站着密密麻麻的人,这其中有些人正负责推动他,有一些不和他接触的则什么都不干,或吹着口哨转圈或倚着墙闭目养神,还有一些和其他人打起架。

列车长与那些人的对抗还没有它们自己的矛盾来得有效,但这也可以解释成是他等到了有成效的时候,一大群人乱成一团,互相践踏着都倒了下去。

列车长站在人铺成的厚厚一层糖霜上,但还没等他站稳脚,先前的那所有人又都被新的一批人抬了起来,向着办公室门口移动。奇怪的是在多铺了一层人的情况下那门也丝毫没有变低,还只是一扇恰好能容他穿过或是被推出的小门。

列车长不禁好奇起天花板到底在哪,他抬头看,发现是一片那离他很近,布满了黑色孔洞的板材,几乎是要把他的头发蹭下来那样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没有能注意到。

奋力推开那一片小天花板,黑暗像光线一般从其中照进办公室,列车长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爬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黑暗的世界,自己的办公室是用破纸板搭成的像演播室一样的小房间,很明显那并不在一辆列车里。难道自己一直在梦中吗?难道说,从那个声音出现开始,自己的梦还没有结束,自己今天从未上过班吗?列车长这样想着,心中混乱得很。

微光从纸板房顶部流出,落到地面上,稍微照亮了这周围的环境。

列车长发现了一边有着另一间纸板房,从其中有许多黑色的管道和自己先前的天花板连接。他走到那里,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椅子,一个貌似是人的东西躺在那上面。

他继续靠近了,看清楚那是一个纸板假人,穿着和他自己一样的列车长制服,怀中抱着一个座椅靠背。而在它的面前,那诸多黑色管道的末端,全都是如同潜望镜一般的镜片,密密麻麻,好像盯着他看似的。

列车长越来越坚持自己是在做梦的念头,他想要走了。于是他在黑暗中朝着随便哪个方向前进。走了一小段路程,他开始看到像地平线一样的一层光在远处,他继续向前,道路越来越窄,他只能弯下腰前进。继续往前走,他只能在地面上爬了。

好在他并没有受太久的折磨,很快他便来到了光的所在处,他从自己家的床底下爬了出来,蹭得一身是灰。

床上正坐着一个穿黄礼服的人,他翘着二郎腿,眼里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嘲弄。

列车长从他的手里接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到卧室生满铁锈的铁门锁孔中,扭动一下,打开了门。

这不是他家的门,这点他清楚;这是一扇列车的车门,这一点是他奇怪的直觉。列车长从铁笼内踏出,走进了一节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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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啊,”一条支离破碎的手臂指着就那么很无辜地横在车厢里的铁笼子,“那是个啥?”

“这个问题其实容易回答,如你所见,”坐在一边穿黄礼服的家伙摊摊手说:“笼子。”

支离破碎的手臂的支离破碎的主人把自己支离破碎的手臂上因为支离破碎而剥落下来的一片支离破碎的尺骨并不很支离破碎地按了回去,他还是有点不太习惯支离破碎的感觉,有点不方便但也十分新奇。“我说笼子里面的。”

“你说那个……座椅靠背?前几站路过了南极,这里有点冷,我扔进去给它取暖的。”黄色礼服的家伙搓了搓手指。

“不是,我是说那个活物。”支离破碎的人解释道。

“那个啊,你早说是那个,我跟你讲讲,”黄色礼服的家伙饶有兴味地望着支离破碎的人,“那是条狗。”

“慢着,那是个人才对,至少在我看来……”

“是条漂亮的大狗,边牧——也就是边境牧羊犬,”黄礼服的家伙没管对面说了什么,“这大概是你能见过的最聪明的狗了。”

“你是没见过它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它的皮毛要远比现在油亮,块头也更壮实,”“可那是个人——”“而且说什么它那聪明的脑袋都能很快搞懂。还是说一声好——是不是人我们之后再谈,先听我讲完吧。还有,你都这样了还关系这个做什么?”

“好吧,”支离破碎的人一心不在焉起来他身上就掉下来好多烂肉和断骨头,他连忙像捏橡皮泥那样把它们都按一个个回去,“也不是不行。”

“咳咳,”黄礼服的家伙站起来,继续讲述,“它有着一切优秀牧羊犬该具备的品格:聪慧、记忆力强、身体健壮,最重要的是,忠于职守,从不懈怠。”

支离破碎的人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遗容遗表,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车祸现场的化身,但好歹是有了个人形。至于黄礼服的家伙讲的故事,他现在正认真听着。

“要说牧羊这份工作,它还真的做过。在它的主人,一位老牧民的教导下,它飞快地掌握了这门技能,甚至连鞭子都没怎么挨过。”

支离破碎的人把自己被压扁的眼球摘了下来,放在手里把玩着。

“但好景不长啊,老牧民很快犯心脏病死了,还尚且年轻的它便没有了什么去处。这一带其他的牧民都有自己的牧羊犬,用不上它,老牧民家里人便一合计,把它卖给狗贩子了。”黄礼服的家伙绕笼子转着圈,手里时不时比划着并不能帮助理解他故事的随便什么手势,继续说:“就是那种不知道会把狗怎么样的狗贩子,它们就是命运的化身——至少对于狗是这样,对于其他什么是不是还有待研究。”

“好吧,有些偏题了,我们回归正题,”黄礼服的家伙抽出一张手帕,但没用它做什么,就只是拿着,“几经转手——这中间的各种传奇故事我们就不提了——它被最终送到了一个异国他乡的马戏团里。因为那个国度没有边境,所以就没有边境牧羊犬,所以也就没有人见过边境牧羊犬——就是边牧——大家都觉得新奇,便买票来看它。它总觉得自己是要来牧羊的,可观众们不这么觉得。观众们不是来看什么的,而是来什么都看的,它不管干什么观众们都会欢呼雀跃个不停——这,据我所知有这个国度的所有狗都罹患高位截瘫的缘故。”

“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它的行为很有趣。它觉得自己在干有意义的事情,但除了它自己之外没人这么想,恐怕你都不这么想吧——不过是因为这个国度里的人见识太过浅薄而已,它认为自己精通的技能其实什么都不是。”

支离破碎的人不知可否地耸耸肩,黄色礼服的家伙继续说:“久而久之,可能是马戏团的饲养有很大的问题,它疯了。整天看到的不是笼子就是在空洞地狂欢的人群,它疯掉了,有了刻板行为。它绕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转圈,把自己的尾巴认作了绵羊的头,把扫帚当成小羊羔,它看到的幻觉越来越多。”

“它的疯狂行为只有对它自己来说是疯狂行为,不论是对马戏团的观众还是那里的工作人员,它都一点没变。对它们来说,它继续做着没有什么意义的行为,继续发挥着娱乐观众的作用,继续有着极大的价值——它的表演永远座无虚席,连剧场外的树杈上都坐满了观众。”

笼子内有什么好像是野兽的东西在颤动,金属的连接处互相摩擦,好像整个笼体都摇摇欲坠。黄色礼服的家伙走到铁笼生锈的门前,用一条手臂摆出了近似于炫耀自己拥有的艺术品的姿势,一动不动。

“但就是这样又能如何呢?再多的掌声它都是听不到的,它的耳朵已经聋了;再多的荣耀它都是看不到的,它的双眼早就瞎了。这条老狗,它自己创造出羊,越来越多的羊,逐渐形成了羊群,无穷无尽的羊群,而它永远领着它们走,哪里都不去,就是领着它们,它是最有力量的,它承担着非一般牧羊犬所能想象的艰巨任务,它永远都能完成,它是永远的最厉害的牧羊犬,它就是它们的主人。”黄礼服的家伙嗤笑了一声,“可它甚至都不是自己的主人,我从马戏团买下了它,花了一大笔钱,它也不为我创造价值。但对它来说都无所谓,这就是条老狗罢了。”

支离破碎的人静静听着,早早就把眼球安了回去。

“嗯,就是这样,我这个朋友,这条老狗的故事,”黄色礼服的家伙打了个响指,铁笼里传来了锁孔中钥匙转动的声音,“欢迎回来。”铁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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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只是打算坐地铁回家的,在一天忙碌的学习生活之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惜今天貌似非常不走运,在我好不容易等到了地铁进站,刚把一只脚迈进了车门便脚底下一空,整个人掉了下去。

有个乘客想抓住我的手,拉我一把,但他失败了,我就这么在他眼皮底下掉下了地铁。眼冒金星。

我被这一摔搞得十分头晕,缓了半天才从地铁轨道上坐起来。听着列车出站的声音,我知道自己算是赶不上了,并且还被困住了。

抬起头,向四处张望,我辨识出这里是地铁的隧道内,而两边的隧道壁上有玻璃,透过那些玻璃能够看到正等待地铁进站的人。如果没有这件奇怪的意外,我应该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吧,我这样想着。

只不过没什么时间留下来胡思乱想了,我意识到当前的处境不容乐观,一旦列车进站,我就会被碾成一团烂肉。我才不想死,我只是想回家而已,为什么会遇上这种情况?

我必须要尽我所能地逃脱这隧道,要不然,我会死掉的。

首先,我想到的是去做一些动作、发出一些声音,并以此吸引那些等地铁的人的注意,然后他们没准就能做些什么救下我。说干就干,我挥舞起手臂,上蹿下跳,呼喊着他们:“救我!救我!听得到吗?看这里!”

可是他们不为所动,我跳起来拍玻璃,他们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假如不是他们全体人员串通一气不想要回应我,那就是看不到,也听不到了。这很反常,非常奇怪,并且即便抛开反常来讲,我求生的意志被他们挫败了,很不舒服。

我紧接着试图爬上隧道的墙壁——那墙壁并不很难爬,所以我努努力也就做到了——我把头伸到了玻璃上,就这么正对着那些人的腿,我继续拍打玻璃,而那些人就这么继续纹丝不动。

突然,一束强光像一根尖刺刺进了我的眼睛,我忙用一只手去捂眼睛,从墙壁上滑落了下去。有个穿黄雨衣的**小孩搁那玩他手里的那死妈激光笔,巨他妈没素质。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但这一照却又纯属巧合,其实我也怨不得他。

我摔了下去,因为高度不大而没有受什么伤,但后脑勺离铁轨就差那么一丁点,想到这里,我一下子脊背发凉,不再敢那么无所畏惧地爬隧道壁了。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把耳朵贴在轨道上——听说这能听到列车开过来的声音——我很快就感受到了一种有规律的颤抖,可又过了一会,我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大失所望,又站了起来。

在两条铁轨之间静静躺着一个小盒子,我完全想不出来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盒子,所以十分好奇。我连忙把它拿起来拆开,里面有一块纸板钟表,在它的旁边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还在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地铁创死而苦恼吗?你的忧虑完全可以解决!请看:量子末日存在主义纠缠中介指示器系列新品(上附样品,请妥善使用)”

表盘上有很多不规则的刻度和一条塑料指针,塑料指针的后面拖着长长一条纸条地铁,而在那些不同的刻度上则都画着人。那个人在不同的刻度表现出不同的神态,如一开始的开心,后来变得焦虑,然后是绝望,最后死翘翘然后头上添了很随意的光环。

我不觉得这东西会是什么靠谱的玩意,但那指针确实在缓慢转动,这一点做不了假,只是我还没有蠢到把它的转动和列车进站联系在一起。

我把那玩意随手一扔,站起身,然后一下子又站起身,那破纸板还在我手里一动不动。我是不是刚刚站起来过一次了?有点不确定,我拿着纸板钟又走了一会,在隧道里转了几圈,等那指针走了大概五分之一个表盘的时候,把它扔到一边。然后我的面前还是那个盒子,我站起身,把纸板钟放下,然后站起身,看着自己手里的纸板钟表不知所措。

我拿着纸板钟,把盒子翻过来倒扣在地上,扔掉纸板钟然后站起身,盒子没有被倒扣过,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板钟,本该移动了五分之一个表盘的指针现在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正以几乎看不出来的速度缓慢转动。

虽然非常不可思议,但我还是暂时相信了这玩意回溯时间的能力。这样看来,我能用来逃脱的时间或许是无穷无尽的,这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我现在可以坐下来,思考解决方案,等到地铁将要进站便把手里的钟表一抛,回到一开始。这样一来,我突然又有了信心。

我走向一边没有灯光的隧道。没准能就这样走到下一站?然后在那里再寻求帮助?我就这样走着,可视线还没黑暗多久便又看到了光,我又到了一段有亮光的隧道,在这里的铁轨之间有被打开的盒子。好吧,看了这么办行不通,既然时间回溯这种设定都能有,鬼打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早该想到的。

钟的指针还没走三分之一,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把它扔掉,站起身来。发了一会呆,看到左边的墙壁上有个小孔,我凑近了看,发现那是一个蚂蚁窝,敲了敲。几只蚂蚁从里面走出来,它们也发现了我。它们明显吓坏了,最次都尿了裤子,有一两个吓傻了一动不动,剩下的马上便逃回了窝里。

我来了兴趣,挑起眉毛,继续看着那个蚂蚁窝。过了一会,那几个吓傻了的被其他陆续赶来的蚂蚁拽了回去,然后,洞口处便暂时陷入了平静。

可还没等我感到无聊,那里面就发出了微亮的金色光芒,一个穿着黄金色甲胄,头戴王冠,闪闪发光的蚂蚁缓缓走了出来。它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我们又见面了,庞然巨物。”它的声音非常洪亮,我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很有威严的中年男性的嗓音。

“所以……我们见过吗?蚂蚁?”我试探性地问。

“如果没有的话,请把这当做一种社交礼节吧,”蚂蚁说,“初次见面,对你来说,我就是蚂蚁们的王。我的国土便是这一整个蚂蚁的世界——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蚂蚁窝的这一整个世界。”

我对蚂蚁没有一丁点了解,也不清楚他能做什么,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蚂蚁们的王以一种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一下子刺透了我的犹豫,不卑不亢地开口:“庞然巨物,你来找到我,是有什么目的呢?”

“我现在正在试图离开这里,因为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辆地铁开过来把我创死,你看,我不想被创死。”我没有想到他就这么开门见山地问我一个我自己都没完全想好的问题,我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再说了,它们不过是蚂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明白了,”蚂蚁们的王俯视着我,即便我要比他高出很多,但他依旧俯视着我,眼神中带着怜悯,“你渴望逃脱死亡?”

“可以这么说吧,但不过是在逃脱被地铁创死而已。你知道的,死法这东西可太多了,我就只是个想回家吃饭的学生,没考虑过那么多。”我无奈地回答他。

“我会帮助你的,我们蚂蚁是最善于挖掘洞窟的种族,我们会帮你挖出一个可以容身的洞穴,这样就能使你免遭横死了,”蚂蚁们的王对我骄傲地承诺,他那语气一下子让我有些感动,但他接着补充道,“可是,我们的挖掘需要一定时间,并且蚂蚁可从来不做他人的奴隶,我想要做个交换。”

“交换什么?”我脱口而出。

他笑了,蚂蚁们的王对我露出不怒自威的微笑,说:“塔莎甜甜圈店优惠券。”

我大惑不解:“那是什么东西?”

“塔莎甜甜圈店优惠券,是塔莎的,甜甜圈店的,优惠券。”蚂蚁们的王继续用那一种沉稳的、不卑不亢的语气对我解释,“而塔莎甜甜圈店就在我们世界的对面。”

我感觉有些猫腻:“额,不知道是否方便,但,我可以问一下吗?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那里拿呢?”

“虽然这不是一个我所愿意回答的问题,但我会给出解释,”蚂蚁们的王皱起了眉头,气场变得更严肃,但还是回答了,“因为那是一段对我们种族而言不可能完成的距离,而且地面上布满了微小到你无法看到,但对我们来说却足以造成毁灭的凶险。庞然巨物,请不要总是以自己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

“啊,抱歉……”我有些举足无措地道。

蚂蚁们的王继续用严肃的眼神望着我,他把我的内心看穿了,晾在外面让我自己也看了个清清楚楚。也在这时我突然有点想要暴起把他捏死,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他能做些什么?可我很快压下了这种恶念,至少在我受的耳濡目染中,对于有智慧的生命还是应该抱有一种平等的态度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我一下子就拔高了自己的地位,并且在道德上宽恕了面前蚂蚁的态度。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就在我自顾自地想着这些有没的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丢下一句“我会命令全国即刻开工,请务必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就走回了蚂蚁窝中。

我看了一眼纸板钟表,还剩下四分之三的时间,我想到如果现在回溯也不会省多少时间,刚刚的对话可能还要再进行一遍。我现在该去找塔莎甜甜圈店了。

走到隧道对面,塔莎的甜甜圈店。我不是来买甜甜圈的,虽然这是甜甜圈店,我要买的却是优惠券。

“甜甜圈一个,零币。”塔莎说。

“甜甜圈两个,零币。”塔莎说。

“甜甜圈三个,零币。”塔莎说。

“甜甜圈四个,零币。”塔莎说。

我赶忙插话:“请问,额……优惠券要多少钱呢?”

“套餐一:甜甜圈一个+优惠券一张,四币。”塔莎说。

“套餐二:甜甜圈两个+优惠券一张,五币。”塔莎说。

“套餐三:甜甜圈三个+优惠券一张,六币。”塔莎说。

我赶忙翻找起自己的背包,试图找出像硬币的东西,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套餐十七:甜甜圈十七个+优惠券一张,二十币。”塔莎说。

我烦了,不知道要“套餐二十二:甜甜圈二十二个+优惠券一张,二十三币。”塔莎说。我只好离开,但在那之前我赶快问了一句:“哪里能得到钱呢?”

“我不知道。”塔莎说。我趁着再一次被套餐信息轰炸前逃出了甜甜圈店。

我在隧道中,好像回到家了一样,赶忙喘息着,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显得特别温暖。塔莎的甜甜圈店像一个恐怖的深渊,还在时刻吸引着我回去买一个甜甜圈之类的东西,于是我走回去拿了一个,原地吃起来。

现在主要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我依旧会被地铁创死,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好吧,我可以回溯,然后免于死亡,但地铁该来还是会来,我该出不去还是出不去,这都没办法处理。

现在我没有头绪,不知道在哪里才能找到钱币付款,但好在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使用,纸板钟已经走过了一半,我把它随手丢掉,站起身,继续思考办法。

想到了一个或许是突破口的地方,蚂蚁们的王告诉过我地面上有看不到的凶险。说干就干,我趴在了混凝土的地面上,静静等待。不管这样的行为看上去多有病都无所谓,反正也没人看我。

过了一小会——大概就是在我因为不舒服起来之前——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脸上。那是一个绿色的奇怪生物,没有细节,也没有手,就好像眼镜上黏过口香糖留下的痕迹一样。

“你是?”我问。就像塔莎那样。

“初次见面,您真是光彩照人,啊,我们的救世主,请宽恕我对您无以辩驳的仰慕之情,伟大的神灵,多么光芒万丈的形体,多么——”

“——你是谁?回答我的问题。”我不得不打断了那家伙的话。

“是的,是的是的,我是青蛙帮,青蛙帮是最伟大的青蛙组织,不,应该说我是青蛙帮的一员才对,我不能说是青蛙帮,因为青蛙帮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青蛙,很——”

“——我知道你是什么了,好好说话,你们有钱吗?快回答我。”我又一次不得不打断它的话了,但这一次情绪更不爽。

青蛙又紧接着扯了一堆才告诉我它没有钱,但到了它们青蛙帮的地方,那里有很多钱,我想要多少就能拿多少。我跟它说我不要那么多,只要一两个硬币而已,而且也没有必要去它们那里,谁知道这些家伙会浪费我多少时间。

我才说完自己不会去青蛙帮的地方,那家伙就剧烈抽搐起来 吓得我连忙缩头。那家伙歇斯底里起来:“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的信仰将我抛弃掉了,毁灭掉了!为什么这无比伟大的,所有青蛙帮的创造者会吝啬它的伟力?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青蛙帮究竟又做错了什么!究竟是因为什……”

它的声音逐渐趋于消失,这并不是因为我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打断了它,而是它自己缩小到了不再存在的程度,然后就那么,不再存在了。

我压根就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它就这么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但又感觉有些后悔,既然它都说有钱币了,为什么不去顺从它一小段时间呢?只需要搞到钱买了优惠券,明明这样做了,我现在面临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才对。结果现在青蛙帮的线索也断了,我又一次没了方向。在那个盒子旁边坐了下来,我继续胡思乱想。

没准我不过是在做梦罢了。嗯,要不是梦,哪里会有会说话的蚂蚁呢?还有那不是青蛙的青蛙,奇怪的、开在地铁隧道里的甜甜圈店,最重要的,我目前的怪异境遇。对啊,地铁才不是火车,在车门前面压根就没有缝隙,又怎么可能掉下去呢?这一大堆事情从一开始就非常不合理。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我自然也就不会被地铁创死了,只需要等待梦醒就好了。一般来说,在意识到自己正做梦,也就意味着梦快要结束了,我深信这一点。梦都会结束,那么我就这么躺着,过一段时间,不管那地铁进不进站我都是要醒的。就这么干。

我躺了下来,但没敢放下手里的纸板,这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样形成了条件反射,不想再重复站起身的过程。那就稍微捏着那张纸板好了,我躺在轨道旁,等着梦醒。可又不十分确定似的,时不时拿起纸板钟看一眼,但又说不明白是为了确认什么东西。

“喂。”一个声音传来,吓了我一大跳,把手里的纸板甩飞了出去,站起身。坏了,我想,刚刚的东西恐怕是错过了,也不知道那东西能怎么帮我,甚至可能那就是逃出这里的关键所在也说不定。

要不,我还是去再找一次青蛙帮,有可能找它们就是刚刚声音的前置?但也很可能根本没关系,我听那个声音貌似来自隧道的深处,所以,在空间上或许与青蛙没有关系。

“喂,你在想什么?”那个声音又一次出现,但我这一次没有被吓一大跳,很镇定地向后转。在一片黑暗的隧道中有个圆形、橘黄色的亮光,简直像深海中灯笼鱼用于诱骗小鱼的灯笼,神秘而透露出危险。

“你是谁?”我试探着问。

“和你一样的人而已,”原先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出。这还是第一次在隧道里遇到到自称是人的东西,我好奇起来。

“你能走过来吗?”我问那个黑暗中的人,“感谢,我想要弄清楚目前的状况。”

“不如你走过来吧,”那个声音在某种说不出的方面很像我,也对我说,“你想要钱对吧,我已经看了你很久了,来这边吧。”

他的声音好像蕴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强力——不是语气上的,更像是气质上——我被裹挟着,走进了那另一段隧道的黑暗里。

忐忑不安地进入了黑暗,在橘黄色亮光的微微蕴藉中,四周都不像是先前那样深不可测,而是有了一种古朴、厚重的庄严感,仿佛贯穿人类的历史的圣物。

“你果然是来了,比以往更有冒险精神,再好不过了,”洪亮的声音从光芒的上方传来,虽然与我相比的头并不高出多少,但却像是来自更高的某种地方的神启。那声音的主人把提灯向上提起一些,照亮了他自己的脸——那是一个没有老的头人,不存在的老上面,头的痕迹依稀可见。他接着说,“幸会了,不论如何,你一定很疑惑。”

这句或许有后文的话实际上没有后文,那个没有老的头人就那么盯着我,用他不可知论的虹膜和来自冥河的理性审视着我。

“你是谁?”我被他的出场吓到了,连忙问。

“一个没有老的头人,这座隧道的一位住民。”他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些冷冰冰的孤独。

我回忆起自己的目标,赶忙问他:“你有钱吗?”

没有老的头人抬抬不存在的眉毛:“你要多少?”

“我要,额……”我犹豫了,“四……币?但,币又是什么东西?”

“这里的货币单位,能且只能在塔莎的甜甜圈店花掉,”他好像在回忆什么,“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是位富豪,但到了这里后,再多的钱也都没了意义。该面对的问题始终都是不可能解决的。”

我本应该反驳,但又因为没大听懂而放弃了,而继续问他:“那现在,能给我四币吗?嗯,这东西怎么说的?四张?”

没有老的头人伸出提灯的手,给了我四块形状不规则的小金属片“可以。”

我拿走了那些金属片,和他匆匆道别便回到了有灯光的隧道里,而在我的背后,没有老的头人嘀咕道:“你会回来的……嗯……你会的。”

很快,我回到了塔莎的甜甜圈店,满心期待。“套餐一,谢谢。”因为对被套餐信息狂轰乱炸的状态心有余悸,所以我一进店门就这么说。

“谢谢惠顾。”塔莎说。

我赶忙抓起自己买来的一个甜甜圈和一张优惠券跑出了甜甜圈店。

咬了一口甜甜圈,味道还不错,我一只手夹着优惠券,另一只手拿着甜甜圈,往蚂蚁窝的方向走。我突然想起自己还要拿那个纸板钟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也就是在这时,我站起身。右边就是蚂蚁窝,嘴里正叼着甜甜圈,两只手都拿着东西。

走到蚂蚁洞前,我敲一敲洞口附近的墙壁,很快就有了应答。一个穿着白衣服的蚂蚁走了出来,它看上去被吓住了,很快跑回了洞口内,然后又有更多一样的蚂蚁出来,然后它们又都跑了回去。就这样,洞口没有动静了大约两三秒钟。

一个穿着黑衣的蚂蚁钻出来,想要对我说什么,可又缩了回去。紧接着,穿着绿色衣服的蚂蚁集结成队伍走出,用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器械朝我发射像牙签一样的东西。那些小刺还没飞到我身上便因为重力的作用掉了下去,我出于好奇还特意用手接住了一两个,毫无痛感——更不用说有什么伤害了。

又过了一会,我烦了,用手指弹飞了那些蚂蚁,又拿拳头敲了敲墙壁,所有蚂蚁都消失不见了。过了几秒,几个穿黑衣服的蚂蚁出现在洞口,好像押送着其他的几个蚂蚁。

“伟大的生物,这些是先前对您发起攻击的恐怖分子的领袖,现在他们全都听从您的发落,”领头的蚂蚁以很谦卑的语气对我鞠躬道歉,“请您不要对我们的种族产生错误的认识,我们是一个热爱和平与合作的种族,对您的攻击行为只是少部分败类的一意孤行。但在这里,我代表我们的种族——人类——对您进行最诚挚的道歉。”

我没有时间听他的一系列话,也没有想要惩罚那些恐怖分子的打算——我就只把塔莎甜甜圈店的优惠券伸到了他面前,说:“喏,我答应你们的已经达成了,你们是不是也该把这些胡闹暂且收一收,兑现承诺了?”

“额……”谁知他竟一点也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满脸都是疑惑不解和恐惧,“请问,这……是什么物件?”

我像是现有预备似的很流利地对他说:“塔莎甜甜圈优惠券。”可他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我紧接着又解释:“就是塔莎的甜甜圈店的优惠券,你不会压根就不知道这东西吧?”

“并不,我们的整个种族都十分熟悉这东西,只不过是从没想过它真的存在而已,”他就这么对我说,“对于此物——”他被从后面飞过来的小球打成了碎块,与他一同的还有他的同伴和那些被押送着的恐怖分子。

“在这些叛徒之后就是你,去死吧!你这外星怪物!一切都是你的错!”一个疯狂的声音传来,手持更复杂小机械的蚂蚁和一些小金属块出现,朝我发射小铁球。在它们的后面是一个大了一点——大约跟一只小鼠那么大——的奇怪装置,装置上有他们的领袖,也就是刚刚声音的主人。

这一次和上一次毫无区别,他们的武器对我来说还不如雨滴,对我的伤害还没那不知道是将军还是领袖的家伙的话来的多。

就这样过了一小会,弄清楚了他们完全没法沟通后,我怒不可遏,一脚踹在墙壁上。整个隧道好像都颤了颤,蚂蚁们纷纷掉落下去,有的被刚刚出现的青蛙帮成员吃掉,有的摔死,有的逃了回去。

一切都安静了,我松了口气,可还没过几秒钟,又一次有了动静。和上一次一样的穿着黑衣服的几个蚂蚁,和上一次一样的押送着几个他们的同类。

他们领头的对我说一意孤行宇宙法西斯主义的独裁政府已经被推翻,他们现在把政府的高层与独裁者的儿子一起带来,希望我自由处置这些死有余辜的人。他们又紧接着和我解释,说希望我也能停止对他们世界的破坏行为,这样的相互伤害对于双方都是有害无利的。

我现在不太能听进去他们的话,我从一开始就只不过是想要活下来,他们为什么连这一点都理解不了?我想要再和他们解释一次,没准这些蚂蚁能明白也说不定。

可还没等我开口,五彩斑斓的彩带就从洞口喷出,那些正面对我的蚂蚁被冲击成碎块,溅了一地,然后被贪婪的青蛙吃干抹净。新的蚂蚁出现了,穿着奇怪的玩意,朝着我和之前的一次一样大声嚷嚷,我随手拍飞了他们,又有新的蚂蚁出来求和,然后他们又一次被杀掉,又有新的军队出现。

我想要阻止,可一无所获,即便我能在他们出来的一瞬间杀死所有蚂蚁,也很快就会有下一波蚂蚁出来,源源不绝。这一整个蚂蚁窝现在成了一座愤怒的间歇泉,向我喷射着小石子和类似的玩意。

“够了!”我烦了,大喊一声。在外面的蚂蚁都被震得掉落下去,青蛙吃掉,然后新的又出来,继续对我发起攻击,好像什么都没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我狼狈不堪,不断后退,手里的大半个甜甜圈也飞了出去,被一大群青蛙撕扯着吞掉。

我逃跑了,头也不回。

好像跑了很长一段路,但其实不过是回到了隧道的正中央,只是隧道显得硕大无朋。不论青蛙还是蚂蚁都像是梦中的幻影一样消失不见,可我还心有余悸,死死捏着那张优惠券和纸板钟。

明明我是他们最大的威胁才对,可是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没一个人在乎我说什么,简直荒谬绝伦,我这样想着,打算再也不去那个蚂蚁窝了。

这样一来,要怎么逃脱列车带来的的毁灭又成了一个未知数,但可我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我要试着找出方法逃出去,我可是要回家吃饭的。但话是这么说,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或许,我应该继续试着爬墙?唉,就这么做吧。

我努力不去看那个蚂蚁窝,跑到另一侧的墙壁上,双手并用地试图爬上去。花了那么很少的一点点努力,我就蹬着墙上了去。可这里还不如另一侧,这里连玻璃都没有,连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都没留给我。这里不那么难爬,但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被接踵而至的奇迹冲昏了头脑,忘了自己现在困在地铁隧道中的事实——不论这里有没有会说话的蚂蚁或者甜甜圈店,这里都还是地铁站,因为有地铁会开进来,把我创死,所以这里就是地铁站——正常来说这一站就是只有一边开门,另一边是混凝土的墙。

我面临的问题一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该怎么出去。

但到底该怎么办呢?这一点我没有头绪,只好烦躁地四处张望。这时整个隧道又显得特别小,灯光和黑暗在我眼前轮转不停,晃得我心里发怵。

我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中不知道往何处行进。四周的虚空泛起点点磷光,就好像我并不是在一条地下隧道之中,而是来到了茫茫宇宙的群星中。我感觉自己几乎要瞎掉了,被这一片幻景的迷乱裹挟着,想要停也停不下来了,只好继续前进——不如说已经想不出不继续前进的方法了。

“果然,我说的对。”一个声音的利箭击中了我,使得我从星空中落回地下,世界一片黑暗。这声音的主人被我撞上,所以,即使这声音十分细小,也显得尖利而洪亮,有如晴天霹雳。顺带一提,据我所知这叫开普勒效应——当然也可能记错了——常见于人和行进的列车之间。

我不禁想到,难道这声音是一辆列车发出来的吗?但马上我又否决了自己,列车怎么会说话呢?难道我真是被这里的环境影响得也不正常起来了吗?

“你在想什么?”那声音这一次变得正常,但依旧带着奇怪的失真,“或许我能够帮帮你。”

我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那个没有老的头人,我该想到的——遇到他让我倍感亲切,只因这是整个隧道里我能找到的最正常的人了。

“蚂蚁们背叛了我,我原以为他们的王会信守承诺,但实际上,我被骗了。我想要离开这里,但现在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对他解释。

没有老的头人没有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是把他的肩膀。他继续用那种失真的声音告诉我:“蚂蚁就是这种东西,他而且它们的时间太短了。那位蚂蚁们的王不过是那么几十秒钟的蚂蚁们的王,而在其他时间里,它可什么都算不上。”

我有些不解,看到了我这样,没有老的头人继续解释:“在那堵看上去无不正常的墙壁上,附着在一层异星的神秘物质——无形无质,于是连它的存在本身都不过是最不可信的一种假说——它使得那墙内有着自己的时间,或许也可能是这里有着自己的时间,要不是这样时间怎会如此难以捉摸?墙内的一年便是墙外的一秒,墙外的一秒便是墙内的一年。我们思维变换,整理语言,话还未出口那墙内的世界便风云变幻,沧海桑田。我们这些头人,对于蚂蚁们便是永恒的存在,神灵的化身,它们又怎么能够理解我们的话呢?我们这些头人,在这个隧道的世界里永远都是孤独的。”

“你说我们这些头人,我也是头人吗?”我问他。他是一个没有老的头人,而是否真的没有老,我琢磨不清,关于我自己的事情也琢磨不清。

“在这个隧道的世界里,基本上来说,你能够看清楚并且沟通的都是头人,”没有老的头人没能放下提灯,那亮光转着圈向上,“你,我,还有——啊,我猜,你一直思考吧?”

“塔莎是头人吗?”

“塔莎?呵,塔莎,塔莎?”没有老的头人好像不存在的老卡住,犹豫不决起来,过了一小会才终于下了定论,“塔莎就是塔莎,开甜甜圈店的,塔莎,那是我们这个隧道里面的众多未解之谜之一罢了,关于塔莎是不是头人,我想我不知道。你也不用知道。”

“为什么我就不用知道呢?这地方的一系列未解之谜,它们的背后又为什么不能有帮助我脱困的方法呢?”我愤愤不平,“对你来说不也是一样?”

“我便是你过去的未来,所有的头人都是,或许我们只是一个庞大个体的诸多剪影,又或许我们不过是青蛙般的幻象。我的朋友,”没有老的头人侃侃而谈,就好像寂寞用它黏腻的手指抵住他的咽喉,“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人。你要最终转变成你现在的未来,所以你在这里将会是一个独立,完全的个体,你是好的。”

“不是,”我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这种老年痴呆一样的话是多半听不懂的,“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啊?”

“不重要,”没有老的头人抓住我的手,当然,是用他那并不存在的老抓住了我的手,但我为什么要说当然?他把我领着往前走,“你是想要让蚂蚁们挖个洞出来,钻进去,等列车驶过再出来?”

“是的,我原以为这能实现来着,但目前看来,做不到。”我和他说,虽然他已经知道了。

“这是最容易想到的方法了,但也是最为凶险,内里蕴含着恐怖的一种。你还记得我刚刚说过的吗?哦,你忘记了,我就知道你会忘记,看看吧!”

说到这里,火把的光芒突然怒放,点亮了整个隧道的四壁,一切好像被这力量转化为晶莹的水晶,在它们新的,固有的状态的驱使下熠熠生辉。我的大脑似乎也成了一张吸油纸,在这样的光辉中近乎支离破碎,过了一会才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我看到隧道两侧的混凝土上满布坑洞,有大有小,有宽有窄,好像被什么诡异的天灾袭击而留下的痕迹。但我又完全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导致这样的是人力,经由无穷时间的累计,是人在坚硬的混凝土上挖出了这么多痕迹——因为那其中满是尸骨,也在灯火中泛着光。

“这些,都是头人,和我们一样的头人,”没有老的头人缓缓开始解释,“他们或许是挖了不少年,终于用铁锹挖出了洞穴,又或许,他们只是阴差阳错地在有灯的那一边发现了前人留下的洞穴。但不论如何,他们钻了进去,然后列车便进站了。”

我急切地问道:“那他们又为什么死呢?”

“你还记得吧,列车——还是地铁来着?该死,我忘记了,不重要——进站要停留那么一分多钟。而就是这一分多钟,对于在墙内的他们来说便是百余年的时间——设想一下吧!在一个无法动弹,胸口被压住,四面都是墙壁,无法后悔,没有人可以交流的环境中,待个百余年。你最终会想要死的,然后再过一会,你们就死了,喏。”

我听完了他的话,这一切都称得上自洽,所以我相信了他。但其实相信与否根本就不重要,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回家,我只想他给我解决方案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单纯在墙上挖个洞是没用的,”我深吸一口气,和他说。没有老的头人点点没有的老,就好像一个没有头的老人点点他的头。我继续说,“那么,怎么办?我是说,怎么办?你总该告诉我怎么办吧?你看 ,我现在面临的可是生死攸关的问题,而你找到我只是为了泼泼凉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还真是有雅兴!自己就不怕被撞死吗?而且,说真的,你说我是头人,但我连什么是头人都不知道,未免不负责任……”我被怒火驱动着也说了一堆话,但到后面气势又蔫了下来,声音逐渐消失。

我即刻便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失态,可惜收效甚微,只能说是那个没有老的头人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气场,仿佛什么东西沾上他就变得奇怪,易于质疑了。而正是这种气场让身处其中的我深感不适。

“你说我为什么就不怕死?年轻的东西,我怎么会怕死!我盼着死还差不多,”那没有老的头人似乎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那么静静望着我,领着我往一个方向走,“每一个头人最初都是你这么想的,毕竟,头人们不过是生命,生命不过是要个出路,要是没有出路,向着墙内生长都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可是,迄今为止所有的头人都失败了,包括我。有的死了一次便一蹶不振,有的则是带着专属于头人们的高贵品德坚持下去,但最终只收获了名为成功的失败。”

没有老的头人举起火把,光芒照亮了在不知处于何处的隧道中的,巨大的遗迹。早已经被分解撕碎的列车头生锈生苔,远远看上去仿佛一种植物的巨龙在酣眠。

“看吧,”没有老的头人和我说,“这就是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豪的失败。”

我没听他的话,愣愣地看着这幅杰作,仿佛大自然设下的装置艺术,让我的思绪一下子进入了曾经那个,让我熟悉的世界中。车头上依稀还可以看出一个不规则洞口,围绕着那洞口四周的金属被一种巧夺天工的独特手法拨开,就像一个被层层盘剥的洋葱,在这样一个变形了的万花筒的场景中,列车被从头到尾贯穿了,掏空了。

“在我的上一个人头发现了优惠券的作用,用某种办法从塔莎那里换到了不可计数的币,那些金属堆积成山,截停下他的那一辆列车。于是,他就得救了,专为他而开的列车被永远停下,”没有老的头人老上满布微笑,更多的皱纹显现,“可我不打算这样,我还是更相信自身的力量。于是,我试图在列车驶来的那一刻把它拆掉——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说实在的,非常之难——起初的几次,我连最外层的铁皮也没法松动。但逐渐地,我熟悉了每一根镙丝的位置,熟悉了铁皮与铁皮间不同微生物的好恶,熟悉了整辆列车中细微能量的传导规律,熟悉了自己每一根骨头的强度和形状——以便于我在能把它们抽出来充当工具,并且不会要了我的命——我熟悉了很多很多东西,非常非常多。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可真是美好啊。我有目标,是头人中最好的模范,我野心勃勃,永不放弃,我几乎就是这隧道的唯一的主人。”

他好像沉醉于自己美好的过去,摩挲着旁逸斜出的破铁皮,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却一阵恶心。

他的故事让我只觉得难以置信,在列车驶过的短短时间把它拆出一个大洞完全就不像是人类能做到的。但好像也没有某种必然性,毕竟,我根本不知道头人们是不是人类,这隧道中的一系列事物已经消磨掉了我对人类的一部分认知,然后又有什么东西用头人填补了它。说到底,头人本来就是文字游戏一样的随意的概念,我搞不清楚。

说真的,我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什么别的东西,一个头人?

“所以,你是什么?”我问那个没有老的头人,但他也恰好在这时递给了我一件东西,我匆忙接过。那是已经被我忘掉,给丢到九霄云外去的纸板钟。

我在微弱亮光的照明下看到那根指针已经消失不见,而纸板上最后一个刻度旁画着的,头上有光环的小人好像在看着我,埋怨我把它抛弃了。

“你还记得吧,一旦抛下这东西,就会回到过去,”没有老的头人戏谑地说,“那么,你还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拿着它了吗?”

“我……”我犹豫了,但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我也是在思考,“或许是第二次向上爬的时候,但记不清了?啧……记不清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就没拿起过它。”没有老的头人继续说。

我记得很清楚,他还骗不了我,“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从盒子里捡起了它,所以,你骗不了我。”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坚决,”没有老的头人叹了口气,可很快又整理起精神,继续问:“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起它的作用?是什么时候,你那属于一个头人的,机敏而谨慎的大脑开始相信这张破纸板?是何种的结构才使得它能够回溯时间?抑或者你只把它当做好用的工具而不去好奇它的原理?”

“是什么时候不重要,”我努力反驳,据理力争,“这东西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段有用,我就用它,而后变得没有用那我也就不用它。它是什么时候变得没用,具体又是因为什么才这样,我不关心。或许和你说的一样,我就是把它当做工具,但这有什么不对吗?别再问这些问题了,你这个没有老的头人。你看,我只想出去,然后回家,那他妈有那么大一地铁要过来创死我,我凭什么不急?”

“时间到了,”没有老的头人撇了一眼长出的指针,冷不丁地和我说,“你会继续困在这里,那辆列车——在你这里是地铁——会继续开过来,你会和它撞在一起,然后死掉。这是你要经历的。”

“我还用你说?”我愈发急了,试图抓住那没有老的头人的手,“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还想要问你呢,你他妈倒是告诉我怎么出去啊!或许,我是说没准往上面看看,你之前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在扯什么东西?你说能够帮我,但你又在干什么?你给我虚假的希望,然后你不停拖延,试图让我忘记它,绝望着走向死亡——你难道不就是这么期待的吗?你还是个没有老的头人啊,如果你还有多少剩了一点头人应该具备的良心,就——”

“——要来了!”没有老的头人死死捏着我,突然大喝一声,有如研磨蝙蝠的凄厉而稀碎的声音使得整个隧道都震荡不已,一遍遍刺入我的身体,他继续步步紧逼,“你要死!年轻的,你一定要死,我们头人都要!塔莎是黑暗,蚂蚁是矛盾,青蛙是愚蠢!而我们,我们头人不同,我们和那辆列车一起组成了这隧道中唯一的意义——便是命运,命运!走向死路的命运!”

“你说你妈呢?”我十分疑惑并且深感不安,“能不能给我说人话!要是——”

“愚蠢的年轻的头人!你正愈发陷入蚂蚁般转瞬即逝的命运中!”没有老的头人大喊着,靠的越来越近,但又一下子向后退去,甩开我,“时间要到了,自求多福吧……我是你过去的未来,你是我未来的过去,现在,走向死亡吧。”

他走向另一条隧道的尽头,隐入了仿佛亘古存在的黑夜中,消失不见。而被他刚刚的大喊大叫所遮蔽的,列车进站的声音这才第一次传进我的脑海,整个压垮了我。

我试图再一次抓住他,但事与愿违;我试图追赶他,冲进他离开的那仿佛突然出现又仿佛早就存在的另一条隧道,却又于事无补。我被再一次一个人丢进了这条黑暗的隧道,陷入孤独与危险的境地。

青蛙黏糊糊的触须舔舐着我的脚踝,我得要跑了,跑去那束光的反方向,地铁的反方向。我迈开腿跑着,空气里全是粘稠的、青蛙的味道,一次又一次路过塔莎的甜甜圈店,雷鸣般响亮的撞击声从身后传过来。

地铁是有灯的,这我知道,但我可不知道那灯跑得多快,只要我比它更快,就能逃过一劫。我或许已经疯掉了,想不清楚事情,就只知道向前跑。

我不断跑着,可还没跑了几步便被一个什么东西绊到,歪歪斜斜地摔在了铁轨中间的地面上,肩膀被擦破,很快流出了血。

我可想不起来什么地铁比我快之类的事情,要知道,那时候可不是一个能让人意识清醒的境地,这无可厚非。

在那时过了兴许几秒之后,我隐约看到亮光从前面照过来。我下意识地不认为那是地铁的头灯,而是提灯、火把之类的,没准是那个没有老的头人折返回来救我了。

这么想着,我向前摸索,摸索摸索,想要爬起来一窥究竟。

一辆地铁把我碾成了四散纷飞的肉酱,我的头被压爆,各种断骨从关节处与躯干的皮下刺出,最终涂满了整个列车头和一部分铁轨。

这场面实在是过于血腥,以至于我呆立了许久,等到列车出站方才颤颤巍巍地走回隧道中,而刚刚的血浆、肉酱、碎骨头都被地铁出站的过程席卷一空,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两条铁轨之间还是静静躺着那个黑色纸盒,对面还是塔莎的甜甜圈店,我还是我。一切还是老样子,但又更干涩了——实在不知道该选一个怎样的词汇,就用这个吧。

一种可笑的不真实感在我的躯干中涌动不已,我被它搅得头昏脑胀,不知怎的就踏进了塔莎的甜甜圈店里,拿走了一个甜甜圈。

甜甜圈的味道把我缓慢地拉回现实世界——如果这真是现实的话——至少那糖霜的味道挺不错的,让人心中发暖。我喘息着,逐渐走出了空虚,但也变得低落起来。

我靠着墙,打算就这么待一会,看着对面的塔莎的甜甜圈店发愣。调整了几下姿势,蹭了蹭墙,我停了下来。

再在这里待下去,过那么一段时间,那辆地铁就好进站,碾死我。然后它会出站,而我不会死,只会继续在这里,等到下一次的进站,然后继续。我不会死,只会继续这么下去,然后疯掉,就跟那个没有老的头人一模一样。他就是我过去的未来。

而我,是他未来的过去吗?不对,想不清楚了,这些含混不清的语句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我的脑海中来,把我也要弄得不正常了。

可还没等我想太多——至少是没等我的精神状态恶化,一个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响起,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又见面了,庞然巨物。”声音依旧是那样的雄浑有力,金色甲胄和王冠射出亮光。蚂蚁们的王站在他的洞口,俯视着我。他看了我一小会,然后继续开口道:“请告诉我,庞然巨物,这是我们的第几次见面?”

在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第一次这样说的用意了。我叹了口气,瞪着他,“第二次。”

“我还以为会是一个更加复杂的答案呢,”蚂蚁们的王站在十分渺远的高度,以他一贯的姿态望着我,好像一根深深钉在什么东西上的尖刺,确定无疑,“在某些意义上,我们见过无数次了。”

我有预感他要就这么和我开始一段长篇大论,这可不一定对我有用,于是只好用力把他往回拉。目前没有老的头人已经没有用了——他就是个疯子——我可以依靠的是面前的蚂蚁。“我需要你的帮助,还请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现在,希望你能听一听我面临的危机,帮帮我,好吗?”

“在上一次,”蚂蚁们的王说着停顿了一下,“你也这样说过吧。结果怎么样?”

“结果?你答应了我的要求,然后,什么都没做!”我有些苦涩的愤怒流露出来,“在我守约回到这里之后,你的同族们对我发了起永无止境的攻击,而你,你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你是人类,对吧?”蚂蚁们的王冷不丁地问,但更像是陈述。

“对,我当然是人类,在之前……这里,额……有一个家伙还称我为头人,”我回答着,想了想,又反问回去,“你也是人类?”

“头人,”蚂蚁们的王抓住了这个词,“是像头羊那样的含义吗?你想要说领头的人?”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我们言归正传。把你所面临的那个危机,告诉我。”

我思索着,“我被困在这条隧道里,不单单是空间上,就连时间上也失去了自由,我只会在这里无目的地挣扎,稍不注意便会万劫不复,”我感到一阵愤懑,“即便是注意了又能怎样呢?那辆地铁必然会进站——这就是地铁站,地铁进站的地方!我会被它碾死,然后再一次被碾死,一次又一次!”

“你憎恨地铁站,对吗?”

“不,不是也不能这样说,但我怎么可能会喜欢被困在隧道里?”我回忆起来,“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吃饭啊!”

“你喜欢家,对吗?”

“当然!你不喜欢吗?你就不想回家吗?”

蚂蚁们的王冷冰冰地注视着我,我被这眼神一下子刺得退缩了,又根本说不出原因来,好像面前这微不足道的生物已经把我全然看穿,不留一点隐瞒的余地。

“这条隧道,就是你的宇宙,你的世界,你的神。”蚂蚁们的王的声音隐隐约约改变了,“你曾经有着另一种生活,这是必然,但现在你所面临的生活就是如同蚂蚁一般的,隧道中的生活,而你如何看待它?并无敬意地看待它?”

“你管这叫生活?”我脱口而出,“这样的折磨——让人变成那样没有老的头人那种怪物的这样的可怕折磨?你怎么敢叫它生活的?”

“没有老的头人是人类。”蚂蚁们的王如同布道般宣告,“你也是人类。”“塔莎也是人类。”“青蛙也是人类。”“蚂蚁也是人类。”“我也是人类。”

“你为什么是人类?你凭什么是人类?”蚂蚁们的王分明就是蚂蚁,它那节肢动物的外壳和头盔般的头颅可骗不了我,那就是蚂蚁,才不是什么人。

“这么看,你不承认我是人。”蚂蚁们的王依旧严肃且镇静,“是因为在我看不见的过去或未来中的那场屠杀?自以为是人的你,不愿意承认自己将整个人类毁灭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

“你或许能够跨越时间与维度的藩篱,这是我们整个人类种族都不可能做到的,你的计量单位便是宇宙的计量单位,你的伟大力量就是宇宙的力量本身,”蚂蚁们的王啊蚂蚁们的王,他的头盔反射着金光,“但,我跨越了你。因为我能看透你,一个软弱而迷茫的青年,不论怎样的变迁,你本身都毫不改变,在看见你的眼睛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庞然巨物,你是一个位于特别位置上的普通的人,你可能能做到任何你想要做到的事,但在根本上,你又什么都做不到,连躺在自己床上渡过一个安稳的夜晚都做不到。我们有着完整的一生,而你没有。即便你能够毁灭所有人类,我们也会在下一次诞生,毫不动摇地和你打招呼,因为你所做的在根本上从未发生。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再见。”

我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它已经从洞口一跃而下。青蛙将它接住然后撕成了两半,吞下去了。

我听到蚂蚁们的王最后从地面大喊:“你是短暂、会随时间改变的可悲的人,而我,我会一次又一次回归!”

我忘记了纸板钟,一辆地铁飞驰而过将我击碎,伴随着粉碎的骨片血肉纷飞,这场景还真是令人不适,看多少遍我都不会适应的。

缓缓走回到隧道里,我蹲坐下来。

隧道的一侧有蚂蚁洞,在那里我能见到蚂蚁,和它们的王——不,我能见到人类。贴近地面的草堆里藏着青蛙帮,那些绿色的生物也是人类吗?它们一点也不像人类,但我也是一样的。隧道深处的黑暗里面有着没有老的头人,头人也是人类,论理我也是人类。我也是青蛙也是蚂蚁也是头人也是塔莎的甜甜圈也是破纸板,因为论理我也是人类。

那么,我又该如何是好?

这隧道就是我的生活,在空间上。要说的具体点的话,要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进行阐明的话,在这唯一的一条隧道里被那唯一的一辆地铁碾碎,就是我的生活。

那么,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我起初不愿意相信他的话,我又去寻找蚂蚁们,但它们的回答与当初一模一样。我又去塔莎的甜甜圈店里寻找规则的漏洞,绞尽脑汁地想要从她那里找到逃离的方法,可她依然什么都不做,就像塔莎的塔莎一样塔莎。

我去寻找没有老的头人,但他已经离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的老无处可寻,即便我翻遍了每一块没有灯光照亮的砖块下面。

可这不是正常的吗,哪里有人会居住在蚂蚁洞中?哪里有人会藏在砖下?我忘记了这一切,我还忘记了很多。

列车一遍又一遍将我碾压撕裂,我一次又一次目睹自己的解体,那些器官和骨骼变形的过程、喷溅出的血液构成的图案,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即便它们很快便如梦般不复存在。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已习惯于被地铁碾碎,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隧道里,然后再次被碾碎的两点一线。

生活开始平淡,我也隐隐地感觉时间开始变短了。

当然,也可能是我的思维开始变慢了才对。

我习惯于这一切,已经不想要改变了。

隧道里面逐渐充满了血的温暖。

那是我的血,我想要睡一觉。

或许,再也不会醒来吧。

就这样好了,但是,

这算什么,我想回家吃饭啊,不管这里怎么样没法摆脱怎么样循环往复,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我想要的只有回家。

那是我的生活,但,这又何尝不是我的生活呢。恐怕经历了这么多,即便是回到家中,我也不会像以往那样了吧。我会努力地浇花,上下学,注意脚下的路和台阶,认真面对路途中那些枯燥的时间。我的生活无疑已经改变了。

在一个瞬间,我理解了那没有老的头人所说的东西中唯一值得理解的——我的那辆地铁是专属于我的,它的唯一目的就是一遍遍地碾死我。那么,这会否就是我的命令,我会否就是这辆地铁的主人?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权力感油然而生。不是以试试看的心态随口一说,而是坚决的命令,我从轨道间的地面上站起,朝着无穷深远的隧道中大声喊道:“我命令你将我撞死!并且,不许你停下!要继续这样做,不论是几千次几万次几亿次,都不要有丝毫的改变,我命令你永远都坚定地将我撞死!这将是你执行的唯一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改变它,因为我即是你的主人!你只为我而生!”

或许真的循环往复了几千亿次,又或许就只有那么一瞬。

那辆塞满了整条隧道以至于溢出的巨大地铁在我身周尖啸着飞掠而过,我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撕裂骨头穿出,躯干像要爆破的水气球一样膨胀。我已经见过了太多次,以至于我对这所有的流程了然于胸,时间似乎也跟着变慢了,我得以静静观赏自己的死亡。

并且,期望着这之后百千万次也都是一样的景象。

“小心脚下啊你,”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声音传来,一条黄色的手臂拉住了我的,虽然它把我的半条胳膊都扯了下来,但也正是这一扯让我站稳了脚,“不然重蹈覆辙啦!”

那个穿黄礼服的家伙把我的半条胳膊很礼貌地递给了我,然后用一条手帕疯狂地擦拭着自己的手,嫌脏似的。

“那么,欢迎你回到自己的列车上,”他戏谑地笑着对我鞠了一躬,“虽然这并非那一辆,或许,或许。”

我看了看自己支离破碎的躯体,它似乎是刻在我存在上的一个印记,时刻向我提醒着我已经再也没法回到日常中去了,先前的两种生活都离我而去,而我要面对另一种崭新的。

没有恐惧,我跟着他踏进了车门中。

车门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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