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刚换掉已经成为轻薄碎片的干花离开,我坐在椅子上,等待接下来应该要在我对面的一个人的到来。那椅子是皮质的,发黑的地方略有磨损,但还不到换掉的时候,墙壁也类似,桌子腿也类似,现如今这里什么都不到换掉的时候。当然,除了之前的花。
我摘下眼镜,在它金属镜框的反射下扫了扫自己的脸,确认它没什么问题之后整理略微偏向一侧的领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眉头,就这样停顿片刻。然后重新戴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等待着,我想起前几日在那些巷子里的经历,不禁笑了笑,又摇摇头,然后收起笑,回归到之前的状态。
我听到门把手转动的金属摩擦声,站起身,而门的对面还是她。她举着一个透明的水壶和纸杯来倒上柠檬水,放在我和我的对面,我多少有些嗔怪地看着她,而她一言不发,直到离开,关上门之后才留下一句客人就快来了。
可能她是透过玻璃看见了吧。
我摸摸口袋里的烟,却不能点,因为这是规定,客人们也的确不愿意和一个这样的人聊些什么,至少从我之前的一位同行那里得知的是这样。他以前就总是吸烟,而后便不干了。他告诉我这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我也相信他。那就是这样。
我又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了,那种有些恼人的金属摩擦声。于是我站起来,给那个将要来的客人开门。但门的另一侧还是她,我说还有什么事吗而她回答说有东西落在这里了,拿完她就走,我说别再来了,她说可以,然后就在这间简陋的房间中四处摸索,进行到一半左右的时候我也开始帮忙,但最终我们全都一无所获。我说那你现在可以走了吧而她说可以,然后她离开了。轻轻带上门走了。
我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但总觉得头有些晕。等到那个客人走后我就也走,我也得去医院看看了,一直这样肯定不行。
这间房间没有窗子,只有在我头顶处的挂画和桌面上的干花称得上装饰,其他所有地方都只是混凝土的墙壁上同样灰色的一层墙纸,单调,乏味,或许也就是它们让我生病了。自然,我就觉得它们不好的,可惜也没什么办法换掉。
我听到敲门声,那个声音就只停留在表面,似乎没有一点要侵入进来的意图,可能就只是无意中与门发生了某种难以避免撞击,为了让他早点进来,我回应一句:
“请进!”
然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我想门对面的人可能退缩了,寂静充斥这里。我有些烦躁,毕竟他越晚进来我便得越晚离开,我重复了一次:
“请进!”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来了,那一下下富有节奏的敲击就像一种打击乐的伴奏。只不过没有一个人声。
我站起身,走到门前用手抓住门把手,拧动,却有一个力量从另一个方向也在拧。我知道那是这一次的客人,我便放手了。而他好像并不因此停止,门把手就这样一直发出吱吱的响声。
“您试试换个方向拧?”
我说。
于是他换了方向拧,门就这样打开了,我看到这个人局促不安地走到我的椅子上坐下,用两只手端起纸杯,好像那之中的柠檬水很热似的吹着气。
他好像很笃定那就是他的椅子,我也没什么办法,告诉他我们要开始计时了,他点点头。我在他本该坐着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和头顶上的挂画。那幅画应该是一个人的作品,因为那种现实但显得略厚的笔触和浮空的人,当然,还有苹果和烟斗。并且该说没有另一个标志性的胡子,那就不是他,用色上也不像他。
“那我!就开始讲了?”他把头一下子抬起来,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大声地嚷了一句,然后又一下子蔫了下来,“可以吗?这个我……我能说点什么吗?”
“当然,您请便。”
他说得越多我便越轻松。
“你看,这还要从我之前拿到的一本书说起才可以。我还记得那是个遥远的过去的冬夜里的夜晚,啊抱歉我这里语言组织的不好,冬夜和夜晚应该去掉一个才行就留冬夜就好了,毕竟那的确是冬天,冬天的晚上。我走过一条街,从地面上捡起……到一本书,一本书,它的颜色不知为何和地面一模一样所以谁都没发现它,但我就不一样了!我正喝醉了面朝下躺在地面上,然后口水就也流下来了,我当时就想吧想我们这是个什么啊怎么地上还突出来一块呢?”
“那是为什么呢?”
“肯定是有人把书扔在地上了!然后给地面上漆的车还是什么过去一趟就也给它喷了一层,它的颜色就和地面一模一样,就是那种黑乎乎的灰色,你肯定知道!”
“我的确可以想象。”
我举起纸杯喝一口柠檬水,用眼睛瞟自己的戴在右手上的手表,发现时间并未过去多少,还只到六点十分。然后放下它们。
“我把那本书扣了下来,它的这个背面的封皮我应该是撕烂了,还有几页全都空白的页也烂掉,封面因为那漆还是什么东西也完全看不见,我就把它随手夹在衣服里走了。在那时我只是把它当做了一个随便什么有趣的玩意,一个喝酒后的纪念品,我应该什么也没有想,然后就回家去了。那之后它才变得重要了,我觉得在这里要介绍另一个故事——那是挺久以后了我在路边走着,毕竟我也算识字所以把那书读了一点,我在路边走着,边走边看那么一两眼,这本书讲的内容倒也不太复杂,不对,还是复杂。你肯定看不懂,我也看不懂,或许我可以把它给你,对,让你就这样看看。”
“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看。”
“我愿意的话,我当然愿意可是,啊!它早就丢了,我怎么能连这个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很久没读过那本书因为毕竟我没有了对吧,它现在哪里都找不见了,我想可能除了这里。”
他可能是觉得自己表述不清,于是用一只手的指敲打起自己的头,对我继续说:
“这里。”
二
“从临近的意大利,到远隔重洋的美国、日本,在这个年代里,影响和塑造了整整一代人的世界观和政治立场。人们回忆说曾经以一种近乎宗教式的虔敬去聆听他的授课,然而哲人已逝,醋、尼龙和烈酒的买卖深入研读了虚和实,有名和无名,并也具备精神病医生的行医资格。一边继续着他的教育和学术探索,二十世纪人物学术的面貌的相当一部分他对在这段时间里的文化活动都居住在相隔不远的几个街区里。当然他继续发展他的不和正统的理论,这所学院越来越兴旺,接着他又马上成立了一个新的学院组织。从这一点上看,两人思想上的差异,他给我们留下的思想遗产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并不是和谐一致的合作,那么怎么解释自我对于现实的漠视和误读呢?”
“这都是些什么话?”穿蓝紫色短裙的年轻女性正从楼梯上下来,手中端着木雕花纹茶杯,眉头扭成一团,带着厌恶对那正端着一本书的中年人说,“我讨厌这些字,当然,讨厌除去你留下的那些空当之外的所有字,毕竟我们总是拼贴,每个字都被前人用过了千百万次,于是这也不过是拼贴。所以它才称得上好!”
中年人放下书,走到年轻女性身边,把手轻轻搭在她发丝上,很入迷地抚摸起来。
“你说的也的确有一定道理。”
“你说,我们组建一个社团吧。”
她冷不丁提了一句。
“一个社团?可在学校中建社还是要报备许多东西,包括指导老师和社员数量的总数都显然难以轻易取得,我想这肯定会困难重重。”
“即便如此那也没所谓吧,就只是凑齐一些人,进行点讨论而已。”她甩掉中年人的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本,“这些小东西可真没意思,我怎么觉得你还不如去多看看小说?它们好歹能给你点类似审美上的美好体验之类的东西。”
“小说?诚然小说或可以其鲜明的角色性格和曲折的情节吸引人的阅读,也不乏深邃的内涵和哲学思辨,但我总觉得它们差了些什么,有什么是缺失的——或许这样说也不对,就是有些淡,颜色太过于淡了,我总觉得它们想要表述的内容总被形式冲淡。”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我们还是谈谈组织社团的事情好吧?”年轻女性有些无奈地把书又还给中年人,“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
“我就是说那个新来的转校生,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依我看颇为神秘,整日抱着本书也不和其他人说话,我想没准她也能加入进来?”
中年男人把书放到一旁的书桌上立着,耸耸肩,说:
“这还得要建立在我们能对她个人的性格和爱好有所了解的前提下才行,要不然就这样冒然展开邀请也多少有些不合适吧?”
“行,行,随你。”她又补上一句,“反正我是要去试试,一来生二来熟。”
“卡!”舞台前的另一个人这时候喊了一声,他穿着皮夹克,也走到台上,“我倒也不是导演所以这么喊其实是有点问题的——你们累了吗?觉得剧本还行么?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再改改的还请都提出来。”
“年轻女性一把夺过中年人的书本,”她戳戳他的夹克,“我可没这么干过,我明明是这么一个温柔的淑女,怎么会这样?更不要说你剧本后面还要我揍他,这怎么行!”
“等一下?还要揍我?”他也开始翻看起剧本,想要找到女性说的部分,“在哪里?”
“她骗你的,压根没有,”穿皮夹克的人解释道,“这部分的确可以修改,把整个动作去掉也不是不行,怎样我再另想。还有其他建议吗?”
“你看这一段,”他用手指着剧本上的一行字,一字一顿地念给穿皮夹克的人,“比如这个:一个社团?可学校中建社还是要报备许多东西的,包括指导老师和其他的社员都显然难以轻易取得,我想这肯定会困难重重。还有这个:我就是说那个新来的转校生,这个人给人的感觉颇为神秘,整日抱着本书也不和其他人说话,我想没准她也能加入进来。我觉得这两段角色语言风格的区分做得明显不够好,而且有些地方未免太戏剧化,尤其是我这个角色的那段。”
“好的,好的,回头我再和其他人一块改改,”穿皮夹克的人显然有些沮丧,但那之后从背景后探出头的另一位女性又吸引走了他的注意,“你也来了?”
“你在对我们的研讨会的建立做改编?”
“是,这就是一部剧,我打算如果能弄出来日后还可以演出,给大家看。没准还能吸收点新人?”
“当然,但我想你还是先得把事实弄清楚,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批成员,这个研讨会就像忒修斯之船一样成员早就换过几批。据我所知一开始也并不是在某所学校中建立的,而是咖啡馆,它兼容并包。当然我的信息也不完全能保证准确,但应该至少更接近事实。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去找到些早期的成员问个清楚,如果能做到的话。”
“你得清楚我并不认识多少‘早期成员’,而且说到底改编,这种事情本就是建立在有个原本的作品的前提下吧,既然这段历史本来也没人完全弄得清——”
“——给你这个,”她塞过来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一个第二批成员的名片,他早就退出了,但是由于是我亲戚的同事,我见过他几次。算是我能认识的最早期的一个。你可以去找他。”
他看了两眼名片上的名字和地址,总觉得依旧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收起了它。
“如果你觉得这还没法找到的话可以去楼下左拐后第三个小巷内的咨询室看看,他打算今天下午去那家无资格的小店谈谈,关于这点我丝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们七点半左右就能结束。”
“好,非常感谢你的告知。”
“我说啊,”一旁一言不发一直看着剧本的一个人掏出写满了文字的几张纸,“有没有兴趣看看我这两天新写的小说?”
一
咖啡馆内的男人把剩下的柠檬水一饮而尽,站起来刚走出门一步便与另一个人撞了满怀,他退回两步,暗骂一声晦气便继续走。
刚刚和他相撞的人踉跄着倒地,一位服务员满脸笑意地走近,弯下腰,伸手扶他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轻了,便放松下来打算平躺在地睡上一觉,可服务员抓住他的手顺势一拽,他便再一次直立起来。
“您要点些什么?”
服务员维持着微笑,牵着他的手将他领至一个座位坐好,而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也听不太清服务员究竟说了些什么。
“酒!”
“抱歉先生现在是下午六点多,暂时我们这里没有酒水供应。”服务员从一旁拿过一张写满各种花体字的单子,“您是想要咖啡吗?或者甜品,当季推荐的蜂糖提拉米苏也是非常不错的,也是本店特色。当然,如果您感兴趣朗姆酒。”
“那就这个!”
“好的,这就为您下单。”
服务员记下订单,并为他端上一杯柠檬水。钟表指针正指向六点二十分,不过多时咖啡厅实际便能换上酒水单。
他举起柠檬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摔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一个人和他的同伴说这里真是不如以前,而后他们都皱起眉头。
一位穿皮大衣的女士走进咖啡厅,点了一份双份意式浓缩然后坐下来拿出报纸。她板起脸一言不发,报纸头版则印着关于一位少年成名的世界级文豪与现在大火的话剧演员的花边新闻。
“他们说你陈旧的生活原本是逃离静默的一路狂奔。”一位先生指着本子上的一行字对他的伙伴念出来。
“这算什么话。”
“当然,生活为什么陈旧?感觉这些现代人总是有这样一种倾向:美化过去而又丑化过去,‘原本’就指向美化了的那个可能的过去,毕竟意义就是这样出现的,但‘陈旧’又丑化它。”
“很有道理的看法。”
“当然,我们也是现代人而无法免俗。但真的,我真的希望能有更多人客观地看待历史,而不是随意……你在听吗?”
他的同伴指向窗外。
“看!那边那个人帽子上,鸽子屎。”
他也看向窗外。
“哦,还真是,这还真是神奇。”
穿皮大衣的女士站起身,把报纸一卷夹在胳膊底下,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开。而她的双份意式浓缩才刚刚送到。
“或许这就是一种启蒙运动后普遍的理性的傲慢,当然,我作为一个现代背景下必然的现代人来说所进行的反思也是它的一部分,它就这样包裹着自己,像条衔尾蛇。这种结构多么有趣。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他的同伴趁服务员来收走前已然把穿皮大衣的女士留下的双份意式浓缩一饮而尽,正砸吧着嘴,“有些凉了。”
“新兴的城市中产阶级现如今已经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衍生出自己的一种文化形式,你说的‘有些凉了’或许不单单是一种对饮料的描述,还有对这样共识的暗示。当然,你很可能是无意这样做的,但在潜意识中它的确发生了,就和你喝下它一样的确发生了,不容辩驳,毕竟我们正生存的环境就是那里。”
“听不明白这些。”
“行了,行了。你这馋嘴的家伙。”
他拉过一旁一脸迷茫地看着桌面上所谓的蜂糖提拉米苏的人。
“蜂糖?为什么不直接说蜂蜜?或者枫糖?看来这也是一种促销手段。称之为陌生化正合适。原来广告与诗歌也常常是共用相同的方法。”
“可能就是枫糖吧,我猜他们打错了。”
他的伙伴在一旁指出。
“当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他皱起眉头,观察起那一小盘蛋糕,“这东西看起来颇为复杂。”
“你干什么呢!”
“哎呀,我就看看,何必这样——”他悻悻地退回来,小声和同伴说了句,“现在这些人也真是没素质。”
“我说也是,”他的同伴举起手帕,“咱们走了?”
“走了,”他站起身,四处张望,“服务员,服务员人呢?服务员!”
“还真奇怪。”
在咖啡馆所在的背面的一条小巷的阴影中,服务员掂掂手中的羊角锤,猛地挥出,扯下面前正摊在墙角处发抖的女子的许多颗牙和半个下巴。
女子剧烈挣扎起来,发出呜咽的吼叫声,像条半死的狗。
紧接着敲碎的是她的眼眶,眼球爆裂开来,溅到一边堆积的垃圾上,她痛苦地尖叫,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紧接着敲碎的是她的手掌,先左手然后右手。她大喊着,没有人来。
紧接着敲碎的是她的整个头,她于是彻底瘫倒下来,不发出一点声音。服务员用一只手拽住她一片鲜红的衣领,就这样拖着尸体走了。
二
住隔壁巷子的老娼妓,不干这行已有两三年。
不是因为年老色衰,不如说她的样貌基本保持在与二十多岁无二,这也是当初从事这工作的根本。另有原因。自己那时年少轻狂,也对客人的挑选毫无建树,于是有个人就那么绝无征兆地发狂而对她胡打一气,将她的脸挠破了相。从此便发誓不再干这行,转而捡垃圾为生。
她正走过一条巷子,用已有些浑浊的双眼扫过路边,试图找寻可能的被路人丢弃了的钱包,或者其他能值几个钱的东西。既然丢弃了,不论是什么原因也都该算是垃圾,那么她就能捡走才是。
她伸手在一个黑色垃圾袋的小山中掏着,这不是什么职业的需要,只不过曾有一天她就阴差阳错地从那里搞到一块金表,和二道贩子卖了不少钱。后来就养成了没事便掏的习惯,毕竟就只是掏垃圾又不会亏什么,而假若真的有什么值钱玩意还能小赚一笔。小赚一笔就能喝上一杯。
三
而先前静静聆听的观众出言打断:
“这肯定超两千字了,你写完了吗?”
“当然没有。”
“总共多少?”
“计划是五百万字,我想让它就这样从一个点迸发出去,最后变成那种包罗万象,完全展现一个世界的最精细的雕塑,那该多美啊!”
“这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她轻轻插话,以手托腮,回忆道。
“目前?”
“两千多,额,写了两个月了。还是只有这么点。”
“那你还说两天。”
“这只是个比喻,啊不对,夸张?”
“按照你目前的效率来讲,你真的有想过五百万字要写多久吗?”
“我先走一下。”
穿皮夹克的人暂时打断他们,从桌面上拿起自己的钢笔和记事本,夹在腋下,从一个楼梯处向下走。他问了句几点了,有人和他说才六点二十几,还有人说是四百一十七年,不应该着急才对,但他还是走了。头也不回。
留在原地的几个人收拾起布景,但都被一个有些过分光滑的地毯一下绊倒了,同时摔倒在地,仰面朝天。好像觉得滑稽似的他们都笑了起来。
穿皮夹克的人加入这个研讨会已经有几年,这是个讨论艺术的地方,他喜欢这里。每隔一两个星期就有新人加入,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也貌似有人不再来,他不知道那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或许也不能说轮到,该叫做自己什么时候会选择不再来这里还是个未知数。
他走下楼梯,经过一段短小的走廊,推开门。一股烟味和其他过了一夜的水沟中该有的气味扑在他脸上,浸入夹克里,夹克内的衬衣里,衬衣内的皮肤里,这让他不禁想起前几日在那些巷子里的经历,他笑了笑,然后颤抖起来,又继续走。
如今他再一次回到了那些巷子里,并不高耸的砖石与混凝土并存的楼遮蔽了傍晚本就不剩多少的阳光,他走得很慢,注意不踩到任何昨日留下的水坑,他看到一只鸟飞过去了。然后掉下来了,他抓住它又扔回天上,它落在屋顶整理羽毛。
自己即将能够见到一个人,他应该正坐在房间里和一位咨询师交谈,而不久后——在这里来看是一个小时左右他就将出来,自己也在这个时候和他见面。他们应该能谈不少东西,比如关于这个研讨会的建立,它的创始人——作为最早的一些成员的那个人肯定能知道。
从这里到左拐第三条小巷的路一点都不远,只要那么五分钟左右就能走到,但在它的途中还有第一条与第二条小巷,那里他还从未去过。穿一件不算厚重的皮夹克的人看了眼表,时间还有很久,这件事一点也不急。
他走进第一条小巷,把头探进一大块酒精味和呕吐物的味道中,他掏出记事本和钢笔,写下“令人作呕的气味和一大团其他东西”,然后收起,继续向内走。
他看到许多液体,有血,但不多。有人依然躺着不动,就好像不知道现在的地面有多冰冷,在它们上面的是一些招牌,缠绕着紫色霓虹灯的照片和刻字——这里有许多酒吧。
他看见门内的地面上有许多在水下浮动的花,可它们是射灯打上去的,地面上既没有水,也没有花。他走进门中用手抚过那些图像,留下黑色的阴影,他抬起手,那些黑色的阴影不见了。同时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将指甲都嵌在肉里。
因为看到那指甲缝里渗出他自己的血,他不禁喊了出来,连忙后退,而这只手依然没有松开,他紧接着用另一只脚狠跺它的手腕,直到听到开裂声才收回来。那只手无力地垂下,从它伸过来的一个缝隙中传来悠长又沙哑的嘶鸣。他讨厌这种嘶鸣声,它让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一条半死的狗,那条小狗的身体几乎是目前自己面前这个人干瘪身躯的反面,但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一样的,一样半死不活,一样从无关的人那里索求关注与其他东西。他害怕了。
他转身便想要离开,但那个人双手并用,彻底爬出来了。那人并不多老,大概只能称作是中年,但显得魂不守舍,两只眼睛和嘴唇一起打着哆嗦,前襟上满是污渍,头发结块,彼此都粘在一起。
“请原谅我吧,求求你,”她又一次想要用手抓住他,而他躲了开,“我只是太害怕,太害怕了,那些人要找到我了。”
“哪些人?什么人?”
“那些人!”她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用手不停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说了那些人七点整就出动,那是一个组织,它们要杀了我,它们已经杀了这许多许多的人了就剩下我,我只好躲进这里,我什么错都没有,我没有的,是!我没有!我只是害怕,没人能知道那些人要做些什么,那些是不是人,它们就只是杀人。不停地杀人。”
“你一定是喝多了,去洗个脸。”
她的确满身的酒味,血腥味,穿皮夹克的人看着她指甲在自己脚踝上留下的伤痕,因强忍剧痛咬着牙。她倒是不再想要伸手抓住他,而是基本上平复了心情,转而问他:
“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他看了眼时间,六点三十七,自己反正此时也无事可做,而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总讲得完。
“也好,只要你不讲太久。”
“那我就开始讲了,”她紧接着进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问她为什么不讲,而她没听见似的不做回应,他烦了,说不讲就别浪费时间,她又说自己马上想出来了,而他掏出笔和纸,她最后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这个故事叫什么名字?”
“跳格子。”
“那是什么?”
“你小时候难道没玩过跳格子?小孩子的游戏,或者它也可以叫跳房子,又有好几种其他名字。在地上画好的格子里跳啊,跳,跳,跳,跳到厌倦,”她瘫坐在地,用手指在地板上比划方格,“或者跳到你再也跳不动为止。”
四
我虽说并未怎么说话但嘴唇也多少有些干涸,轻抿一口桌上的柠檬水,然后放回原处。看着从刚刚开始不发一言的对面的人,试图找点什么话题。
“您已经讲了这么多那本书中的内容,那么它又是如何与您产生联系的呢?毕竟在一开始,您说一切都有从一本书说起,那么这个‘一切’是什么呢?”
“我讲了这本书里的故事?那本书?啊当然不是当然,我怎么会讲呢?它存在的地方都没了,讲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我刚刚不过是在这里沉默地蹬着你,一直这样,你计时了我看到那你肯定知道过去多久了!过去多久了?我觉得我们要进入正题,快些进入正题才行。”
我看他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两只手抓握住彼此,以手指揉捏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关节。听到这里我又看了一眼表,时间确实并未过去多久,我想起之前巷子里的经历,又和他说时间其实并不非常重要,如果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完全可以延长,还请不用拘谨。
“现在到底几点了?”
“如果您执意问这个,是晚上六点四十一分,距离七点还有十九分钟。”
“那不重要,”他好像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我们还是讲讲接下来的故事好了,如果你好奇的话,我之前是说到我这个当时之前因为喝了大量的酒而就是摔倒,脑袋正砸在嵌入地面的一本书上了是这样吧?然后我把它撕下来了,我这个一定也是说了的,对我说了。我说了是吧?”
“是的,您都说过了。”
“那这就好办了,我应该没提到我拿着它就走,在路上又被绊倒,它就这样又砸在地上,我怕再摔就得弄坏了,于是就开始看!是说是开始看实际上这个,就是扫了那么几眼,把大概的内容分辨出来那应该是个讲凶杀案的故事。有一个女的,杀了一个男的,当然这是最后面了,前面还有他们一起聊天吃饭什么的日常故事但我早就也不大记得,我不大记得,记得吗?我说过了我不大记得了!怎么又重复一遍,真是不应该这样最重要的在于那本书中间靠后的地方写了详细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就去了。”
“联系方式?那本书的作者的吗?还是其他人。”
“通过那本书记载的联系方式我就这样离开小巷,坐上一辆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前的一站,在那里的一栋公寓楼内我第一次见到她。”
我注意到他在谈到这一部分时换上的态度与先前存在巨大的差别,于是决定把它们记录下来,我问他我可以这样做吗?他第一次抛弃了之前贯穿始终的局促不安而对我露出一个难以明确意味的微笑,就这样说:
“好的。”
我记得这已经有不少时间没发生过了,在刚刚开始这份工作,还抱有不少热情的时候我这样做过,就那么几次,而后来可能都忘了。我看着之前的页面,往下翻一页。然后我便开始了记录。
五
通过那本书记载的联系方式我就这样离开小巷,坐上一辆晚间也运行的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前的一站,在那里的一栋公寓楼内我第一次见到她。
那是一个冰冷的冬夜,我再一次和你重申这件事,因为这很重要,或许也是我选择喝得烂醉的契机,自然也就是我和她相遇的契机。
她打开那扇边沿多少有些锈迹的铁门,牙齿间叼着一根橘黄色的塑料牙刷,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她什么也没问,喊我说让我进来,于是我便进来。我把书递给她——那本书残破不堪,沾满各类脏污——她用指尖夹着接过,坐下一点点翻阅起来。
“哦!这的确是我的书。”她这样和我说,语带惊讶。但那之后又不再发问,也不展开什么话题。就静静看着。
我说我觉得这本书很好,只是有些部分被损毁了,无法看到,而这是件很令人遗憾的事,我和她说能否让我看一看那些部分,这样我便能更清楚地厘清脉络,分析这篇故事与它所要表达的内涵。她说算了吧,我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自己试着补上,这是她唯一的一本书,没了就是没了,并且她已经忘了那书里都是些什么了。
我同意了,可能这是因为我才刚从遥远的故乡来到这座城市。我从未这样做过,但有一种可能也是包含寒风本身的力量驱使着我,于是我只好留下来,开始一点点补全那些段落,试着将它们以与它们接近的文字连接成一个通畅的整体。
就这样时间过了很久,到了第二天凌晨,我说我得走了。
“留下来吧。”
她说。
于是我留下来了。
我究竟有留下来多久呢?现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可能就那么几天,几个星期,或者三两个月,甚至于一年。我都不记得了,但不论如何那段生活都让我想起了故乡,在故乡的生活也与之类似,做着简单的事,得到简单的吃穿而不是钱。
她想让我把那个故事写完,可每写完一遍她都说差了点意思,我就再写一遍,她还那么说。于是周而复始。什么也不改变。
也正是因此这个故事便出现许多不同的版本,但我们谁也记不住那些,只是继续。我想她可能是在教我,以此满足自己教人写作的目的,而我也乐意学。于是周而复始。
有时候我又一次跑到那小巷里,想要喝酒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钱,只好悻悻离开。我问她难道她就不喝吗而她说不喝。她说自己喝酒了就没法写作——也不是没法,只是在第二天她便无法忍受那些文字的混乱而要全都删掉,那就和没写一样了。
虽然是这样说,可我除了之前在地面上捡到的那本书之外也从未看过她的其他哪怕一部作品,我问她为什么既然每天都写那就该愿意分享但实际上却不是,她说它们太差了。
她还需要时间,很多时间。
直到我和她说我有了个想法,我要写一部短篇小说,或许就以我自己的经历为题材,是了,因为我还记得自己曾经的生活。
还在故乡的那个过去的时间好像被我忘记了——只有部分时间,现在我又能够会想起它来,一个金灿灿的秋日的午后阳光照耀着麦田,家人,邻里街坊朋友还有多少也协力的小孩子——我自己,挥舞起弯曲的镰刀,割下小麦完熟的穗子。那之后三五个人操作起一台年纪比我更大的打麦机,这忠实的机器像整个家庭的一位朋友,把麦粒脱下,落在地上。然后我们晾晒整整一周,收入谷仓。
在那个黑色的大房间里它们沉沉睡去了,在一个冬日,或其他季节在主妇辛劳的巧手中碾碎,磨成粉末,又做出多种多样的面点摆上餐桌。而在下一个春日的来临里我们又把它们的同胞撒回土壤,等待这一切轮回往复。
“这还不错,”她说,“但你的文字能撑住它吗?我保持怀疑。”
我说我可以的,她说那我就试试。我问她能否帮我看看这合不合理,是否有什么硬伤得修改,她说这还远远不是小说,也看不出什么,就算不合理也不一定要修改。
“况且我从未见过麦子,除了那些花花绿绿,塑料包装里的面包。”
于是我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现在想来那可能也是她日后说要组建一个组织的契机,至于为什么,就当做预感吧。
在某一个傍晚时分,她和我说自己想要组织一个研讨会,因为我们的关系其实说到底就也是类似的团体,而她认为时间已经到了。正好她在外面又了解到几个人愿意加入,毕竟这只是种很松散的联系,加入与退出都应该尽量随意轻松。那么就这样办。
她说她要带我去一家她常去的咖啡厅,那里让她熟悉,而且她还说正好有条密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定是件有趣的体验。
于是她掀开天花板上的一扇门,钻了进去。我跟着她这样做,从漆黑色垃圾袋堆积成的小山中爬出,她熟练地撕开它们,掏出前人吃剩下的烤鸡,一条条撕下它胸腔内部早就冰凉的肉和黑紫色的内脏碎块。
“放心,这些都是最多一天前新来的,吃了不会有事,”她把它们塞进嘴里咀嚼,很快咽下,“时间更久的可能麻烦些。”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吃着:吸吮还附着着一点肉的骨头,炸鸡盒子里金黄色的碎壳,剩个底且早就没气的可乐。那些东西可真美味。但我们还是要离开这些垃圾袋的。
她将垃圾袋堆积起来,从天花板上的一个空洞爬出,我跟着她,脚踝差点扭伤。我们最终来到阴影中,但头顶上有了天空,我判断这里是楼下左转第二条小巷深处的那家咖啡馆旁。
我们走了进去,服务员来为我们倒上柠檬水,他满脸堆笑地和我们说:
“您如果想要喝咖啡的话现在就可以点单,因为我们就快换上酒水单了。”
“七点后咖啡不再供应,”她淡淡地解释,喝一口柠檬水,“但这里始终都提供柠檬水,这也是我认为的优点。”
“是的,”服务员说,“关于您对我发起的加入研讨会的邀请,我将在今天晚上七点的时间准时同意加入,因为那也是我作为咖啡馆的服务员下班的时间点。”
然后他便离开了,为其他客人点单,递上咖啡和甜点。她说还有人会过来,我们可以继续等一小段时间,现在应该六点五十几分。
“你是为什么想要写作的呢?”
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她沉默了,拿出一支笔,开始在一个本子以我认为无以伦比的飞速写着什么,我想要看但看不清,便只好打断她问她在写什么。
“遗言。”
我没听懂。
“五百万字胡作非为、儿戏一样的遗言,就这些。”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在这里我一定要和你声明一下——我爱上她了。可能发生在我们刚刚见面时,是一见钟情,也可能就发生在那一个瞬间,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也说不定,但我选择在这个故事的这个位置告诉你。
“遗言?”
“我死前一定写完。”
“两位都要遗言对吗?”服务员在一旁走过,现在他已经准备换上新的装束,“六点五十九分,我想我们已经可以换上酒单了。”
“他们说你陈旧的生活原本是逃离静默的一路狂奔。”一位先生指着本子上的一行字对他的伙伴念出来。
“这算什么话。”
“当然,生活为什么陈旧?感觉这些现代人总是有这样一种倾向:美化过去而又丑化过去,‘原本’就指向美化了的那个可能的过去,毕竟意义就是这样出现的,但‘陈旧’又丑化它。”
“很有道理的看法。”
“当然,我们也是现代人而无法免俗。但真的,我真的希望能有更多人客观地看待历史,而不是随意……你在听吗?”
他的同伴指向窗外。
“看!那边那个人帽子上,鸽子屎。”
“他们是你要等的人吗?”
我问她。
“可以是。”
她说。
于是我走到那两个人身边,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一个研讨会,他们转过头,停止交谈,经过短暂的思考后表示同意。
“话说——你知道吗?服务员去哪了?”
他问我。
六
“我的确得承认这个版本的改编要比我的好很多,”穿夹克衫的人叹了口气,“虽然它更加模糊,缺乏一个合理的逻辑链条,但就是更好。我发现你在后面的一些地方照搬了之前她写的小说的部分,这又为什么?”
“这也没所谓。”
她话中不带情绪,但在同时抽出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我是说按照逻辑来讲,您之前递给我的名片的那位先生是第二批加入研讨会的成员,那么他便必然不是第一批啊!”
“这有什么所谓?”
“要说有什么所谓,我想,”穿皮夹克的人陷入思索,“有什么所谓可能只是我的个人倾向吧,我个人来说,对于。”
“对于什么?”
他只好翻出新的话题来。
“请问文中有关嵌在地面里的书的描写是有什么深刻内涵吗?我感觉它一定很重要,毕竟这个,这个,毕竟它重复了多次对吧。”
“我不记得了。”
她轻轻嘬一口烟嘴,感觉略微轻松了下来。她一直都讨厌这样的场合,让她想起前几日巷子里的经历。要她解释一个什么元素什么意义,把所有所有说得门清,第一次说完后第二次就得想新的,一点都不一样的新的。这不容易。
“不记得了?”他问,“怎么会不记得了?”
“我早就退出了,从这个研讨会建立那会我可能就退出了,这些东西我也早就不写了,”她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玩意,而且当时写的也不认真我自然就不记得了。能不能不问这些。”
“但我还是有些疑惑,就比如那位先生,他的名片你给过我,我知道这个人,和你故事里的人一模一样,他们显然是同一个吧。那么他认识的那个出场时叼着牙刷的女士便一定是研讨会的建立者了!先不提他作为第一批还是第二批成员的问题,但我依旧认为它存在一个可能需要改正的问题,那问题在于这位先生对于自己家乡的回忆并不是在双引号内的于是,于是那位女士——我这里想说的是建立者便必然不能知道啊!”
“就当他写下来了!还有我什么时候有说这是一个人了?”她有些恼火,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吐出一口烟又叼回去,“你说必然不是,为什么?这不过是一些随意写出的东西,的确我以前像你一样有许多时间消遣,但现在我早就不写了,因为我没时间。同时就像我们之前澄清过的那样,关于研讨会的建立实际上是没有人能了解的,它创始人的性别必然也是未知数,所以这一切都只能是虚构。它不具有哪怕一丁点现实性在其中,至少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清楚。”
“好的,好的,也别生气对吗?”
穿皮夹克的人不由得向外走,他想看一眼时间,但表被皮夹克的袖口挡住看不到,于是他开始在墙壁上寻找,却只看到了海报和墙纸。
“别找了,现在七点整。”
她说。
七
“你说现在几点了?”她突然打断了穿皮夹克的人,“你说现在七点了对吗?七点整!”
“我没说!这不是我说的,明明是你说到了这个时间,讲故事的是你吧?你说现在七点整但实际上几点我们都不知道吧?”
“快看!它可能已经过了!”
“你又为什么不自己看?”
她瘫倒在地,双手齐上地不停抓挠自己的头皮与粘附其上的肮脏发丝。她从嗓子更深处的胸腔更深处的几乎是肠胃里发出吼声,但很快转为干呕,穿皮夹克的人看到外面的霓虹灯的招牌正亮起,有人也点亮了室内的灯,于是室内的霓虹灯招牌、价目表、歌单、圣诞帽也都亮起来,几个人也亮起来,他们喝尽了昨夜的酒之后就留下来喝今夜的,也就永远不用醒来。她匍匐向前,然后一下子呕吐出来。
穿皮夹克的人已经尽可能地后退——甚至几乎退出了店门,只有一个脚尖还落在它之前的地毯上,可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疏忽也足够让他的一整条腿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呕吐物。那些食物残渣、酒精、胃液、荧光油漆、钢丝、血和碎息肉的混合物散发从未有过的腐臭,他只觉得数万具发酵过后的尸体被倾倒到自己身上,难以忍受的来自头部的不适叫他想要当场自杀,或者切下那条腿。
他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肠胃像是不再属于自己,成了某种长有利齿蠕虫那样啃食脂肪,吸吮血液。它们的排泄物在他嗓子眼里上下翻腾,他直接吐了出来,然后是剧烈的咳嗽。
他低着头,不知过去了多久但他看见她站了起来。与之前的任何时刻都不一样,她站起来,站得笔直,她说七点钟在小巷里发生的事情她现在记得,前几日在小巷里发生的事情也将要发生,所以她得走了,她要去那里参加那件事。因为她非常重要。
“你是谁?”穿皮夹克的人不停咳嗽着,连抬头也做不到,“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才新加入研讨会不长时间,遵从一位前辈的指示寻找它建立历史的真相,我将在七点半准时出现在下楼后左转第三条小巷中的咨询室的门前等待他的出现,我会等他开门,说明来意并带他去到咖啡馆。那时我便要问个清楚。”
“没准你还真能做到,但七点半终究是个不会到来的时间,所以我建议你选择在七点二十九分或者三十一分便站在那里,那时门才有可能开,而研讨会正是在那时候建立的。”
她谈论起研讨会时的语气平静、自然,就好像亲身经历过它的成立,并且,一直到现在都丝毫不忘。穿皮夹克的人想要抓住这机会问个清楚,他匍匐着,用手抓她的脚腕但抓了个空,扑倒在呕吐物上抬不起头。
而她就这样走出去,走入第一条小巷的深处——也就是在咖啡馆所在的背面的一条小巷的阴影中,瘫倒下来,服务员掂掂手中的羊角锤,猛地挥出,扯下面前正摊在墙角处发抖的她的许多颗牙和半个下巴。
那时正是七点十分,女子剧烈挣扎起来,发出呜咽的吼叫声,像条半死的狗。
紧接着敲碎的是她的眼眶,眼球爆裂开来,溅到一边堆积的垃圾上,她痛苦地一言不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紧接着敲碎的是她的手掌,先左手然后右手。她大喊着现在七点十一了。没有人来。但她还喊。
紧接着敲碎的是她的整个头,她于是彻底瘫倒下来,不发出一点声音。也就是七点十二的时候服务员用一只手拽住她一片鲜红的衣领,就这样拖着尸体走了。
穿皮夹克的人看着地面上拖得极长的她的肮脏的血,用一只手撑起从一开始便阵痛的脑袋,他看到夹克下面说现在七点十三分零五十二秒。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到下楼后左转第三条小巷。
“我一定得去找个心理医生,一秒,两秒。”
八
“这真是一种完全可能,但同时又不乏我们正欠缺的魔幻与暴力的内容的设想。而我想需注意到他们已经走了如此之久,这里现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是否可以就这样继续讨论你之前的提议了呢?”
中年人又重新拿起那本书,拉着年轻女性,从桌子旁的楼梯上去。年轻女性放下自己的木雕花纹茶杯,这之前的时间已经让她喝完了茶,现在她只觉得口干舌燥。
“那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就是那个关于建立社团的提议,以及邀请一位转校生,她很喜欢书。”
“要说那位转校生,我已经邀请她了。”
“那么她同意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楼上,都在同一张小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对着彼此。有一个人在桌面上放上两个纸杯,而后举着透明的水壶给纸杯里倒上柠檬水,他们都喝了几口柠檬水,中年人喝得多,年轻女性喝得少。
“她同意,当然同意了!”年轻女性好像因为这些柠檬水兴奋起来,“她说很快就能来,最晚也就七点二十,是最晚所以完全可能更早,她甚至可能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已经,已经?”中年人把这个词一次又一次地念出来,“已经,已经已经,已经已经,”他最后笑了出来,“不知为何我突然便喜欢这个词了,我还记得自己在就算一天前都是不喜欢它的,但现在就喜欢了,我已经写过了好多书——我一定没和你讲过吧?小说。”
“小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说,”年轻女性挑眉,“我还真没想过,你这样,整天泡在那些玩意里。这样的家伙会喜欢小说真是没想过,她都看上去比你更喜欢小说。”
“她?那个转校生?”中年人说,“她从小就在这座城里长大,我猜她也从没有过机会离去,或者回来后再离去,她只有她的小说,和学校,她一定也不会喜欢学校,那么会喜欢小说自然不足为奇。但是毕竟我需要说明一点——我和她的过去事实上是极为相似的,如果你注意我之前的叙述你就能明白那其中的一个角色不仅仅以她为原型,同样的还有我自己的体验。”
“好,好,”年轻女性摇晃纸杯,仅剩一半的柠檬水被拖拽成不同的形状,黏附在杯壁流动,“她和我说她已经写了四百九十八万字了,而在那之后她有一个计划,她说自己不写了,但她又要一直写。”
“这所表达的又是什么?”
“我哪知道。”
年轻女性喝完柠檬水,她又来添上,中年人感到了意外。
“哦!你来了。”
“嗯。”
她说。
“是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对文学,艺术写……总之这一切方面,感兴趣的?”中年人试图整理自己的语言,但他总感觉自己失败了,“这就只是一个来自于我个人来说,额,一个个人的问题。我对于小说的一个经常产生的或称之为偏见的看法便是——它们总是会有形式冲淡了内容的嫌疑,这也可能是我的问题但是我就总觉得,”他转向年轻女性,“现在是几月了我怎么感觉这么冷?”
“或许你该换一件衣服穿,”年轻女性给出建议,于是她出门,去找另一件合身的皮夹克,“我还记得有个地方就有。”
“所以,可以和我说说你对社团的看法了吗?”中年人看向她,她依然站着不动,“这或许会很困难,要争取多方努力才可能实现,首先就是指导教师的问题。”
“哦。”
她说。
“关于之前那个故事呢?我们总要找些什么谈一谈对吧?”中年人继续说着,“穿皮夹克的人就这样目睹了一场可怕的谋杀,他要做什么?那巷子里的老娼妓又要做些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在七点整这个时间点服务员选择杀人呢?他紧接着拖着尸体那么,他要用尸体做什么?被杀害的女人有什么隐情,她在那家酒吧呆了多久了?或许她早就预料到,但为什么又有那种突兀的转变?呕吐物一定有它的含义,它这么重要——近乎贯穿全文,”中年人越说越起劲,“而这一切发生的地方是否又是在文字里呢?是否是在走下楼左转第二或一条小巷之中?如果我们现在就下楼又是否能看到血?看到颤抖着的老娼妓,她和穿皮夹克的人也已经死去,或者抱着团发抖,而呕吐物中为何会有钢丝?是否去找皮夹克的我的朋友正从他的尸体把它剥下?”
“我不知道。”
她说。
“那么如果是你来写这个故事呢?”中年人站了起来,而她坐下来,这一次便没有人来倒柠檬水,“就说它的结尾。你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前几天下雪了。”她说,“那些路需要修,雪冻坏它们了。所以会有一台压路机把你说的所有人全部压成泥。”
“离开吧。”她说,然后中年人也下楼,她说,“我要写点东西,就只有这些。”
九
在一切世界之初,是一个卵,而我就在那卵里生存。
来自东方的三个博士取出斧头,改锥和钳子,他们用它们开卵。而刮下来的灰变成草籽,扯出来的筋变成大地,于是脚就能踏了。
三个博士也就在那一个时间忘了飞。
因为它们能拥有的力量太少、太小。永远都只够做那么一点,卵也从不变小或破裂,只是继续是一个卵,在卵里我就继续那么生存。我伸出手,卵膜点缀它。颜色好看。
后来有一天我就出去了。三个博士已有几千年没有呼吸。我觉得不好,但也无事可做。我于是立了三个小的坟。他们身旁。
我到地上。草籽与泥的地上,那自然是绿色的地上。绿色上有花。红色,白色,黄色。我喜欢花。
地上有牛和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牛和羊,牛和羊第一次叫我见到血。也就是它们用彼此锐利的角剖开腹部。那时血流出来。我喜欢血。
于是有了水。于是有了河流。于是有了水源,牛和羊就是水源。
于是有了湖。
于是有了瀑布。
于是有了沼泽。
于是有了这个和那个,有了那个。有了你。
你带着熟练的愚蠢和迷茫,你学过它们。你说自己拿到了我的书。
你说在“令人作呕的气味和一大团其他东西”中你摔倒了,你喝醉了。你学过喝醉和摔倒。你的头磕在我的书上。你从地面撕下它。
你说你撕烂了背面的封皮。你说你撕烂了几页全都空白的页。你学过撕烂。
就像我学过在卵中生存。而我依旧以它为食,直到它被文字填满。
我知道那不会有多远。
你说你喜欢文字。你吃它们。它们的味道不一。你或许没学过吃它们,这是一个自呀呀学语前便有的习惯。我喜欢你吃它们。
于是我用它们喂你。有时也有我的卵,它不重要。三个博士的工具,三个坟。它们也不重要。
在卵的遥远末端我忘记死亡。它同样不重要。
直到牛和羊也吃文字。文字从它们口中漏下。与你不同。它们要沟通,于是有了文字。
我们都没学过文字。于是有了学。我没有我的卵了。我知道我的死。我知道我一定要你的头磕在我的书上,于是我写书。可那太难了。
可所有一切都学过文字。草籽与泥,斧头、改锥和钳子,牛和羊,坟,令人作呕的气味,我的卵都学过了文字。只剩我。
于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
于是我让你条条撕下我胸腔内部早就冰凉的肉和黑紫色的内脏碎块。吸吮还附着着一点肉的骨头。卵破碎后留下金黄色的碎壳。剩个底且早就没有文字的我的脑髓。
在伤口处,你口水里的文字渗进去。我便把它们蹭到纸上。与水一起,与牛和羊一起。
就这样一页,又一页。最终,我得到一本书。
于是便到时候。我带你走。
我带你穿过沼泽。穿过江河湖海。穿过瀑布,穿过泥和草。
你倒在地上,但还不是时候。羊角锤嵌入我的眼窝,但还不是时候。
我爱你。我们要走到卵里去,可是你给我的字。
那些混在口水里的字已经用尽。
我不再能写下去。剩下的要你完成。
十
我看着他从刚刚开始便一言不发,伸手摸向怀里的烟。但看了一眼时间,又收回去,很快了,马上我就能下班,那时候便没有这些规矩。
“你要想抽烟就抽,我没所谓”,他已经换下一开始那紧张兮兮的态度,“她和我讲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没了,嗯,就,没了。”
“那么这个故事是在什么地方结束的呢?”
“我想是在卵的前面,牛和羊已经离我们很远,那里也不再有任何植物,散发土腥味的泥土。她倒在血中,而我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我喝多了,多到我恶心,我吐了一地,也多到我几乎认出了那个卵,你知道吗?我几乎弄明白了它是什么。而我同样也记得那些背景中的麦田,我故乡所在的地方离那卵一点都不远,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因为我从未在那里看见过卵。或许它们没学会文字所以我无法回忆,或许它们就是我的卵,于是所有卵都平平地排在地上。”
“那么,你说完了她所讲的故事在何处结束——虽然这个故事的风格有些割裂但那也算得上一个结局——那么你想要讲的故事呢?”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问他,总要让他们讲完,总是要讲完才不觉得时间过得没有价值,“虽说她在她的故事中似乎暗示了自己和现实有着些许对照,但她毕竟也强调了剩下的要你完成不是吗?那么如果是你来写这个故事呢?就说它的结尾,你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如果要说在咖啡馆之后的结尾,我想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啊我想我得用一些可能就是,额,新奇的表述来说这一点?毕竟在每一个夜晚的七点钟它都这样发生,就像太阳升起,月亮升起,太阳落下月亮也落下一样是一个自然规律,也就是每一个夜晚的七点钟,第二条小巷与第三条小巷便融为一体,而七点半你便也来了,你也走了,第一条小巷就也和它们融为一体,在这个时间里如果你想喝酒那么哪里都能喝,只是如果待的太晚就会踩到其他人的呕吐物,当然也有你自己的,可也就是那个时候她离开了,果决地离开了,我便再也没能见到她。”
我听到清脆的闹钟响声,不用看表都能够知道的一件事就是现在正值七点半,我要下班了。
“您好,我们的时间目前是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会有人来进行打扫,然后我们就准备闭店了。”我已经抓住烟盒,“您这是第一次来对吗?”
“是。”
“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
“如果以后还有这方面的需求也可以考虑来我们这里,同时,期待您的下次到来。”
“再见。”
他站起来,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些话。他走到门前,拧动门把手,方向反了。我也站起来,他这一次找对了方向,欠身,拉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终于能点起烟,我关上灯,这里四壁都没有窗户所以只从门缝处透出些许微光,当然,香烟的尽头总有着的那一点点渗出来的火星亮着。我看到对面挂画处的烟斗,轻声笑起来。我站起身,终于回到属于我的位置上时我不由得有点恶心,我想起前日在那些巷子里的经历于是我又笑了。
我笑了又笑,又有点想哭,但我没哭。
只是不禁设想起他走出那扇门之后的经历。
一
就在我关上灯后的短暂时间里,他推开门,他走出去,他先迈的是右脚,然后出门。他路过空荡荡的透明水壶,一小段短小的走廊,然后他又推开大门,来到室外。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现在是一个入了冬的晚上,他一定感觉到冷了,可能还打哆嗦。他可能有些后悔自己出来时没有披上一件皮夹克,但这也已经晚了。在下楼左转第三条小巷的巷口他撞见一个穿皮夹克的人,那个人和他说他本该准时于七点二十九来找他问关于那研讨会建立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总是要晚,于是他们肩并肩走。
从皮夹克上传来熟悉的那一股烟味和其他过了一夜的水沟中该有的气味,只不过胃出血的酒鬼自然也会趴在水沟呕吐,那之中便自然而然包含了血和酒精混合的腥味。他们走着,穿皮夹克的人说去咖啡馆谈谈正合适,但咖啡馆已经关了,现在它和另一条小巷融为一体,彼此的血管都在对方的表面颤抖着,在一系列炫目彩色的招牌中熠熠生辉。
服务员已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不沾血的礼服,保持一贯的笑意站在紫红色的招牌前揽客,在它们背面的地面上全部都是血,穿皮夹克的人看到之前见过的女人的尸体,而她已经被裹在一个垃圾袋内。
他抬头看,现在太阳已经如以往每一天一样下了山,几鸟从屋顶坠落到地上排成几摊血。在满布的灯光下四处砖石与混凝土并存的楼也都显得无穷高耸,因为它们不再遮蔽任何一点阳光,反而成了无数射灯和橱窗的荧幕,在垃圾堆旁的高处,像一些神。
他看见穿皮夹克的人就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下了,那些血也可能是他脖颈流出的,老娼妓躲在一边,服务员还没有到分尸的时间所以他也不会来。只剩很多尸体。
他看见那个年轻女性终于下了楼,蓝紫色短裙整好沾不到血,但她因为那股气味捂着鼻子。她从尸体上扒下皮夹克带走,这是给那中年人保暖的,而后他们便到了考虑该在哪一天继续畅谈建立社团的事宜的时候。或许就在下楼左转第二条小巷的咖啡馆,然后不做衔接地进入酒吧,他们可能要喝很多酒,他们可能不喝酒,可能抽烟,可能打上一炮,而在第二天他们只有昏昏沉沉倒在垃圾袋中。
他看见那个年轻女性走了,他冷起来,他也想要喝酒也想要抽烟也想要打上一炮,他从另一具尸体上扒下皮大衣,他走到酒吧门口让自己沐浴那些狂乱的音乐,他颤抖起来,他看到几个人说着剧本,小说。他看到一个人说如果自己没有那么早退出就好了,那个人也喝了酒,剩下的都在笑。他看见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倒在路边,他们头上都是鸽子屎,他透过一个反光的酒瓶看到自己的脸,他喝了酒。
于是他又一次走入那些酒吧里。
他坐在地上,因为已经没了位置,他坐在地上,绝大多数其他人都站着,跳跃着,舞蹈着,他们可能也一开始就都是舞蹈者,当这些电源亮起的时候他们就跟着亮起,电源熄灭就跟着熄灭,就像太阳升起,月亮落下那么自然而然。他喝着酒,他喝得越来越多。于是他越来越站不住,他倒了下去,头砸在一片覆盖了厚厚一层秽物的臭水沟里面,他想要站起来但什么也抓不住,两只手好像钳子或者畸形胎儿的爪子抓也抓不住,他扑腾着耗尽了全部力气与斗志于是彻底躺下来。他什么也不能做,本能地,口水流到地面上,越流越多。
于是有了江河湖海,有了瀑布,有了血有了牛和羊,有了那卵刚破开的沾满黏液的壳。他撕开这壳,在那之下是一本书。肯定是有人把书扔在地上,然后给地面上漆的车正巧也将它喷了一层,它嵌在里面,他想。它的颜色就和地面一模一样,他想。那种黑乎乎的灰色。他太想念这颜色了。
想到这里,我找到纸和笔,记录这件事好像让我一下便回到过去。
于是在门缝里透出的一点微光中我走出去,我打开门,穿过走廊,穿过小巷,我来到外面。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时间已经过去,大家都回了家。这很不错。
在小巷外的一条街道上我正准备打一辆车,也就这样回家时,我看到她了。她坐在纸上和我打招呼。
“那些人呢?”
我问。
“前几天下雪了。”她说,“那些路需要修,雪冻坏它们了。所以会有一台压路机把你说的所有人全部压成泥。”
“是这样啊。”
“我忘记和你说了,对吧?”她说,指着自己身下不知多厚的纸山,每一页都覆盖满了文字,“我已经写完了如此之多,几乎到了四百九十八万字。我真喜欢这些遗言。”
我发现她已经是一个小女孩了。
“那之后呢?”我说。
“把剩下的两万字给我吧,我知道你拿着它们。”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抽出夹在衣服里的那本书,把它递给她。
“我的皮与肉,血与骨,它们就这样总有一天要被交与这地面,而现在我很开心。”
“我早该明白你是由文字构成的。”
“那你还爱我?”
“我还爱你。”
她说好了,好了,接下来她还要把这本书举到最高,等待那台压路机将她与这些所有一切文字变成这条街地面的一部分。她说为此她整整挖了一个半小时那些人原本留下的路面,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完美大小的坑容下那些文字,以及她能够成为更好的粘合剂。
她说她现在很累了,她说再见。
她说在这条路边的小巷里几个放学回家的孩童在地面画了格子,那压路机还有一小会才到,如果我等着她的时间无事可做可以去那里跳格子。这是她的故乡。
于是我走了。
我找到小巷,跳格子,但可能是因为我喝得太多,我摔倒了。
好了,就这样吧。那我正好趁这个时间问问你。
你有玩过跳格子吗?在小时候,很久以前一个橘黄色的傍晚,灰蒙蒙的金属杆的一旁,小巷里的地面上就是有着那样的格子,没什么缘由,或者其他人曾留下呕吐物被扫过的剩余痕迹——它们的轮廓本身,一本本从地面撕下的书。你在那里面一下下跳,跳,跳啊跳啊,跳,跳,一时忘了自己。
当然,我们还必须澄清的又有另一件可能是在这个语境下俨然成为某种背景性存在的一个共识的事:你也忘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