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全部有记忆的过程里的第七十九个冬天的一个温暖的下午,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想法。一个想法,感到,并不是感到一种感觉,一种气味亦或者口感——而是一个想法。
那该是在离开流水线前,因为那一天她总觉得她所完成的工作总体上要略微低于目标,一定是这种想法以某种未知的途径作用于了她的一种总体上或者说概括上的行为模式,降低了它本该具有的效率。这是不好的,她想。当然不好。
于是在那个晚上她静静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向天空中悬挂的白炽灯伸出自己的两条手臂,用一只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和小指摩挲另一只的球状关节,那些关节从她记事开始就是这样光滑而可以自由转动,她扭转它,反向弯折到自己的手背略做按压,再让它复归原位,在手背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细小印痕。
她看着这印痕,同时那种想法也一定是一个类似的印痕出现的时候出现的,但又并不这样转瞬即逝,那想法将自己悄悄隐藏了起来,或许就在十分表层的一些壳下,或许在更内部,但她好像忘记它了。但只要还记得它在那里就称不上忘记,因为在几天之后她又想了起来,她还是想不起来。
她不大明白那想法具体是什么,算是什么,因为这两者她都没法组织出一个具体的由文字组成的句子来解释,也没法表达出来,于是她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也要继续。
在每一个早晨,走出一扇没有名字的门,前往那座工厂。工厂生产的是番茄罐头,番茄罐头和工厂也都没有名字。她也没有名字。
她坐在一个位置上,或许是她昨天也这样做了,明天也将要这样做,但那不重要。因为每一个座位所对应的工作也都是一样的,碾碎一半的番茄,将另一半浸泡其中,仅此而已。这就是番茄罐头的制作过程。
番茄是一些有着红色坚硬薄皮的椭圆球体,其中有的更接近球形,而有的则更长更细并且发生弯曲,但这并不影响该处理的工序。她要做的就是,碾碎,浸泡,碾碎,浸泡,碾碎,浸泡,碾碎,浸泡,碾碎,浸泡——到晚上,她走出一扇没有名字的门,她离开工厂,回到自己的小床上。
她回想起自己感到过一种奇怪想法,但又说不清那是什么,只好睡了。她会在第二天的清晨醒来,走出一扇没有名字的门,前往那座工厂。
她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来到一扇门前,从门缝中流出深绿色的细碎的固体,她觉得自己应该从未来过这里,但又显得莫名熟悉,或许那些也是番茄,或许她应该打开那扇门,或许她应该就这样走进工厂开始那份工作,碾碎,浸泡,碾碎。她离开了,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个方向,可她还在床上,她可能也不在床上,因为她正站立着,然后她坐了下来,她碾碎,浸泡,她试图站起来,她坐了下来,她在床上,她起来了。
她依旧有些困,这是前所未有的,她才刚刚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接下来才要打开一扇没有名字的门,但她记得自己打开过了,她已经来到过那个地方,虽然时间有些错误但她做过了,她一定做过了,但她记不得自己是否完成了工作,她想,记不清的就当做没有,于是她走出一扇没有名字的门,于是她来到工厂。
工厂的生活如常,或者那是工作而非生活。她碾碎,浸泡,浸泡不知多久。结束后回到家里。她又一次摩挲起自己手指的关节了。
墙壁是白色的,有些透明但不真的透明,只不过是一种和她自己手指的颜色类似的浑浊白色,她把它们放在一起看久了就快看不到自己的手指究竟在哪里了。她动动手指,和以前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区别,于是她又扭转它,反向弯折到自己的手背,这也不和以前有多大的区别。在手背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细小印痕。
但就在她几乎要放下心来,认为自己可以入睡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某种东西的改变——那根手指停下来,就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它不像往常那样能够流畅地回归原位,而是好像被空气里的什么钳制住,一动也不动。
她有点害怕了。于是她用另一只手紧握起那根手指,慢慢向回掰。起初力道不大,于是那根手指依旧一动不动,她也停在半路上,一个想法又一次被她感受到了,以前也有过的——再这样下去就不行了,她好像站在一个断崖边的高处,迈出一步就要掉下去。于是她迈出去,也就是用力掰回手指,关节从她记事起头一次地发出那么一种古怪的脆响,从球状体与两侧相接触的面间的缝隙产生了碾碎番茄的细小声音,然后又一次归于寂静。
什么都没发生,对,那只是一个幻觉,没缘由的预感,一定是因为最近天气有些冷而睡眠不足少导致了精神不振,就这样回到日常生活里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打算就这样忘了那种想法,但也就是在她刚刚入睡那时那关节处便流出了怪异的红粉色液体。
她又看到那没有名字的门了,她又要去就这样来到工厂,碾碎,浸泡,回到床上睡一觉,但在那过程中她又一次看到了深绿色而细碎的固体。它们从一条土色的缆绳上展开,轻薄透光,内部以某种方法绘着分叉状的花纹,门已经开了她进去,走一步,两步,三步,直到那些细碎的固体把她包裹起来,她想要坐下来操作流水线,碾碎,浸泡,但她又看不到番茄,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然后她便知道自己要去找医生了。
她还从未找过医生。不,一次,在难以计数的或许有几十个冬天以前的一个早晨,她被从天而降的巨大冰冷事物砸烂了两条腿的时候也找过医生,这种事情应该时常发生,只是后来越来越少,但还是有时会这样。那时候医生叫她睡了许久,再一次醒来时就已经没有那些开裂的硬壳和压扁的滚珠了,而是崭新的两条腿就那样在她的腰部下附着着,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碾碎,那时的地面如现在一样干燥,只是更多出一种她几乎没有见过的灰尘,灰尘在光线里盘踞着,从她腰部以下的几个断面涌出,她不大喜欢那东西因为它们会让她的全身都比以往更多地摩擦,产生更多细小的刮蹭,这不是好事,但医生出面就都解决了。所以医生一定会有办法。应该是这样,虽然她实际上与医生并无差别。
于是在下一次离开工厂的一个晚上,她终于做了决定,穿过在床与工厂简单的两点一线路径上一个难以辨识的分岔路口,她想要确认自己是否毫无问题而只是产生了错觉,她又看看那只手,这一次在关节的缝隙处飘荡着某种轻薄的柔软事物,她从未见过它们。于是更多的想法叫她继续向前。
她拨开一些悬空的管道和金属索,地面和墙都开裂,变得没那么光滑与她脚下的部分摩擦刮蹭,满是叫她讨厌的尘土。
在那个小巷的最深处的一扇门打开,这扇门自然也没有名字,但她知道这和她每一天早上走出,前往那座工厂的门并不是同一扇。这扇门通向的是一个小房间,医生坐着,她看到医生,于是她坐下,医生问她怎么了。而医生和她是一样的,所以她要把这些奇怪的难以辨识的东西通通告诉医生,这是对的,就该这么做。
她说她已经感到一种奇怪的想法,那一定和那从天而降的冰冷事物砸烂她的两条腿脱不开干系,或许这一切古怪的变化都只是那时候便决定好的一种后遗症,医生应该会知道,只不过没能做出长远看合适妥帖的处理而已,这也不那么重要因为只要她现在能好好对待这问题给出解决方法那一切就都能好起来的。
“你是番茄罐头厂的工人吧。”
医生问她。
她说是,是番茄罐头厂的工人。
“那这就说得通了,我想一开始是因为风?”医生抓住她的手,她想要把手抽回去,医生用一把锐利而光滑的小刀轻轻刮掉那些粉红色的柔软事物,她又一次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抽回手臂的想法,“因为风,罐头厂后方的一个排风扇早就有些老了,控制不好也实在正常,就是这一点点风让你晃动手指,被碾压成泥的番茄的极薄的皮便被卡在你球状关节的细微缝隙中了,这实在难以避免,但你已经无药可医,我所能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尽力减少可能的副作用与延长那么一丁点时日,你或许能再度过几十个无痛的冬季,而后再没方法。在下一个世代我们一定改进这些,而我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了。”
她沉默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即便那些难以言明的粉红色是柔软事物已经被剔除也依旧没有办法摆脱那种感受,她想要抽回手,即便已经抽回过了也还想要抽回手,即便不清楚该将手抽到什么地方或者该如何才能办到。
“这是什么?”她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是痛,”医生已经收起刀,用柔软湿润的衣角擦拭它的刃上先前留下来的奇怪液体,“通常以我有的知识来说一种感受,它总是没来由地突然就找到你了,像一个诅咒,而且是极为稀有的诅咒,你一定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但这又必然无法避免,并且与那种对关节的伤害除无药可医以外便完全不同,没有任何手段能摧毁或者是单单减弱它,你在它开始的那具体的一个瞬间就必然走向腐烂掉的那具体的一个未来。没有例外。”
她离开,她一直痛。呻吟着,她想要浸泡,碾碎,浸泡,穿过,走出一扇门,在工厂操作那机器直到死为止,但她也第一次地明白了时间,所有的一个清晨都用来离开床,用来在番茄罐头工厂内坐在一个位置上处理流水线给她的那一点点工作,碾碎,她看着那些番茄被一个反着光的固态金属平面与另一个挤压,但在到达一种程度之前又猛地停下,保留还稍微坚挺的形状与全然成为黏液的混同起来,浸泡入切块好的未经挤压的它们曾经的同伴,坠入一个个铁盒子密封。
她又感到痛了,痛来源于她的手指。如往常那样它们与那种金属平面的挤压发生接触,就只留出一点点距离来不让外壳受压迫裂,每一天都是这样做的,但这天她看到自己的手开裂了,外表附着着与先前同样浸满液体的棉絮似的粉红色柔软事物,或许也在内里,她恐惧但又没敢停下操作而忍着痛到了结束才用另一只手扒开那事物,在她的床上痛苦呻吟,内部繁复分层,不知来自多深的地方,她每一根手指的外壳都已然开裂,汇成一个巨大的裂口一直蔓延到小臂的中段。
自从她明白痛开始就总是痛,但如果不明白呢?如果不明白她可能早就把手臂切掉,抽回一样扔进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巷里了,而且将会越来越多。最终她将失去整个四肢、躯干部分——或许只剩一个头静静伫立在自己的碎片上面,直视着前方而若有一只手转动它就也能直视任何方向,再也无法转回了。
于是她又静静躺下了,就在她的小床上。痛叫她难以入睡,手臂里的液体和固体流了满床。她觉得不该这样,但又想不出应该如何了。
她看到那裂口终究在向下蔓延,或者向上,但总是蔓延,越来越大,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开裂的响声,像碾压,那种响声让她不知所措,她想到一扇没有名字的门。
她睡了,那扇没有名字的门背后没有没有名字的工厂里的机械正在她面前隆隆作响,她应该找一个像点样的位置坐下,操作它,就像任何一个其他和她一样的工人那样坐下,操作它,它那样正常,就如同往日,像每一个往日那样操作它,浸泡,她看着那些铁盒子。碾碎。
但她又看到了另外的东西了,深绿色而细碎的物体在她的壳下,那些东西真正变得柔软而透明非常了,并且向外放射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气味,没有气味的气味,它好像让所有沾染到的东西也都柔软而透明非常,深绿色的物体拉长,从一个中心来到她每一根手指的末端。停在那里。
她依旧看着它们。她从床上起来。是夜色,她没见过夜色因为她一早起来晚上入睡,天一片漆黑,像均匀平铺也不曾拥有过一个干燥过程的一排牙,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摸到自己的脸的正中靠下,那里也满是液体和不明形状的坚硬物体,她恐惧地坠落向地面,一动也不敢动,她想要把自己的头拔下来,或者用刀刮下一整个脸的表面,可即便这样也是无可奈何了,因为那裂口在头部与一条手臂的中间早已出现,她胸前的裂口正涌出厚膜。
那一根手指再也无法复归原位了,因为它已经碎裂到从指尖到根部全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些许壳的碎片悬挂在从中涌出的厚膜上。厚膜颤抖着,她跪倒,大喊起来但那厚膜只是颤抖,静静等待那裂口扩大,再扩大,液体流出,她看着那东西伸出自己的外部,一种普遍的延伸直到颈部向上。
她颤抖着,想要爬行着站起但又一下子落下,双腿因这一点点受力也已经崩裂,从中伸出柔软而不能支撑的其他事物,那一种同样的液体变得到处都是,她两腿之间也一并裂开产生一个恐怖的洞口,碎壳在浸泡下发软,浮起,那液体也浮起叫她也浮起,她把脸紧紧贴在天花板上,灯管碎了,碎玻璃扎在她壳里涌出的东西上,她疼,她喊着。
她看到那些东西动起来了,她用自己剩下的部分死死按住它们但无济于事。她感到一个想法,在那一个想法里要,有一个东西叫做灵魂,装在另一个东西里,她还没能知道那另一个东西叫什么她应该叫什么,太阳升起来了。
天开始发亮了,她还从未见过天发亮,因为那之前的每一个她起床穿过一扇门去工厂的清晨天都已经亮了,所以她看不见天发亮,只有白昼和黑夜而没有任何一点中间的过渡。但现在她见到了这个过程,她向下看去那些液体浮起那些液体也如同工厂一个用于碾压的金属平面那样反射光,反射她能看到的自己开裂的脸,眼球几近脱落,那几乎已经不是一张脸而在背面的连接处蔓延出事物,厚重而泛红的一层层扁圆团块。
她用手摸着它们,表面悬挂的壳的碎片,她感觉一切都是那样奇怪而难以理解,那些壳所剩无几的当下已经让她没法断定自己究竟是什么构成但她还要去工厂碾碎,浸泡,那些番茄做出番茄罐头密封好装在一个铁盒子里于是她又再也没能看见它们,她走了。
她几乎没法走,那些从她裂成许多碎片的下半身蔓延而出的红色的柔软固体根本无法支撑,她只能蹒跚着蠕动,一只手臂已经消失,视野也已然模糊不清,因为眼球将在不远的未来脱落下被那新涌出的某种固着的事物挤占但她还只能走。
她用一只手剩下的手指死死抓住地面,但它又太光滑了于是这异常困难,那些手指也开裂碾碎,蔓延出液体浸泡她,她只好一点点借助那些事物时有发生的颤动来在地面缓缓挪动身子,用脸上的裂口卡住门把手转动,她看到有些凹凸不平的硬质物崩裂下来,她很疼,但还得走所以走出一扇没有名字的门——为什么没有名字?为什么那门有把手?
浸泡,要这样做,先到工厂去,她匍匐在地面上壳的碎片里液体里,拧开门把手从一扇没有名字的门出去在继续路过那一条小巷,一个分岔路口那是医生的分岔口医生也与她曾经并没有任何不同所以她现在也必然无从下手那就走吧。她继续向前,每一步都让她觉得自己变得更少,那些球状的关节早就破裂弥散,变成气体或者烟尘后浸泡入液体,那种红粉的液体内部正是有着她的部分,她要变成一种潮汐,席卷过后她内部与自己的小床与工厂之间的每一条道路。
她终于来到另一扇没有名字的门,但它是工厂的门,她和每一个将要来到工厂中找上一个位置坐下碾碎一半番茄浸泡另一半的流水线工人一样,她和那些工人都长着同一张脸,医生也是那一样的一张脸但戴着一些镜片和身份,她胸前也挂着一个牌子那里记录了她的姓名以及更大的“医生”,就像她自己是工人一样她是医生。医生是个医生。
在这个瞬间里她又感到那种奇怪的想法了,并且格外清晰明确但她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也倒了下去,天没黑可她就是倒了下去就倒在如同自己小床一样自己残破的身体里蔓延出的东西上。她起床她爬行她出了一扇门,她到了工厂。
她支撑着自己抬起来,手指的轮廓都已经消失不见,只能指望那些从她裂口中伸出蔓延在各处沾满液体和粉红色泽的事物去完成那并不困难的操作,她先尝试的是手可它们已经变得破烂不堪而失败,然后是手臂内部伸出的那些但它们又因为过于柔软而也失败在金属的操作台上,只是导致了它变得更光滑,她在其上还来不及进行任何像样的挣扎便一下子滑了下去。
她变得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一切能支撑运动的都已经毁坏,她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便突然真正想起了那想法:肉,那是肉。肉,碾碎,浸泡,肉,浸泡,肉从她两腿之间那个最巨大的裂口升起了,一直睡下从小床起来浸泡出门浸泡出一扇没有名字的门另一扇门浸泡到工厂碾碎碾碎碾碎浸泡,那一尘不染的肉让流水线的宏伟机械重新隆隆作响。
她几乎昏厥过去,她的两只眼睛已然脱落于是只能奋力用那背后的肉看。她于是看到一个薄皮,红粉色肉的灵魂落在那些铁盒子中央当然这并不和她有一丁点的关系,于是我们也碾碎,浸泡,留着一些或许还有点形状但内里早就发软发烂。大多数都是如此。
可能可在这一次有点什么不一样了,她想。
那灵魂终于破裂,或者从一个内在的硬壳蔓延、扩张,一些细小的或粗壮的管道早已伸出长出而爬满那壳内,终于发出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