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之前

作者:小锅米线 更新时间:2025/4/3 17:17:26 字数:22083

这是人们第一次发现了死亡。

当阿什纳的身体横陈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七天以后,他的脸就变成了绿色,蛆虫开始在他的皮肤上蠕行。诚实的说,那东西已经不太象个脸,加上房子里面也已经充满了臭气。当然没有人认为这有任何不妥,在没有死亡的时候,也没人会对臭产生厌恶,那些厌恶都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不是现在。

现在人们正在欢歌,正在舞蹈。如果我们将眼睛看出去,大地上是遍布了人的, 遍布着那些不会死的人。他们布满了每个角落,他们时刻都在享乐。阿什纳的朋友们就在这样的欢歌热舞中,顶着漫天的音乐,走进了阿什纳的住处。他们兴高采烈地摇摇他:

“阿什纳,阿什纳!快起来吧,你已经都七天没有出门来享乐了!”

阿什纳鼓胀的肚子就破了一个洞,里面因为腐败而产生的气体嘶嘶地喷了出来。朋友们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把戏,纷纷兴高采烈地说:

“嘿,阿什纳,你可真有创意!”

“就是啊!多少年没人能这么新颖了?”

“可是,这该叫什么好呢?”

朋友们陷入了沉思,直到其中一个说:

“嘶嘶的声音,就叫‘死’好了。”

“好耶!死!”朋友们欢呼起来。他们将阿什纳的尸体举过头顶,尸液立马滴落下来,他们融入狂欢的人群,一边跳舞一边大喊着“死”。后来所有人都为这新奇的把戏高兴,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喊着:“死!死!死!”

那时候,没人知道也没人想过,在这之后的一天,当大地还是大地,他们中的所有人,却都会一样的死去了。

也是那时候,没人知道也没人想过。他们时刻都在享乐,在欢歌和舞蹈中,大地与大地中。或许只因为不再能找到新的享乐而悲伤,这种悲伤也在日后被满足了,所以他们再也不会悲伤。

而在那之前,就像现在,在一个半梦半醒的清晨里阿什纳早早就醒了,坐在他房间里的小板凳上,听着屋内的火焰噼啪声和鸟鸣。

今天的阿什纳一点也不一样了,或许就在不久之前他突然间就明白了许多东西,或者是忘记了许多东西,所以他一点也就都不一样了。阿什纳说他现在想要一些什么,可能是胜利,可能是其他什么,可能什么也不是。

如往日那样他的前胸刺着那狼和凤凰,他打猎,那些或大或小的猎物经烤熟被他们欢快地分食;他围绕火盆舞蹈,戴上所有人中最美丽的那些面具而成为每一个神,在他的身周人们狂欢。这就足够让他胜利了,他几乎是胜了又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的朋友们为他欢呼着,为他喝彩,他是最欢乐的那个,也是他们最爱的那个欢歌的人。毕竟,他们欢歌为了另一次欢歌,他们舞蹈为了另一场舞蹈。这些欢歌和舞蹈只为了它们自己就在那了,它们总也不改变。阿什纳就像它们总也不改变。

阿什纳啊阿什纳,让我们快些回到阿什纳,阿什纳啊,你在做些什么呢?你前胸上的狼与凤凰都为你做出的这个选择而悲伤,阿什纳,你在想些什么呢?我们想要看你舞蹈,你该舞蹈,你该欢歌。可在一个所有人,甚至就连整个山谷都半梦半醒的清晨你说:

“我不要了。”

你不要了什么了?阿什纳,你不要了你的朋友们了吗?还是不要打猎,不要劈柴,不要点起那些火盆了?一个他的朋友就要这样问。

“我说我都不要,我不要狂欢,也不要享乐了。”

阿什纳正用一小块黄布擦拭他的铁斧头,昨天夜里的呕吐物还黏在他那小房间的地上,他也和以往那样喝了太多酒,他也将和以往那样在夜里才擦掉。有些臭味但没人会在乎它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阿什纳,他的朋友们都担心他,他们担心他,就忧心忡忡地问他,你不会真的要离我们而去,再也不想要想出新的点子让大家快乐了吧?我不想你这样,阿什纳!

“我的朋友们都还没醒,他们现如今晕倒在地,直到正午之前都不会醒过来。”阿什纳放下斧子,就在自己的小圆凳子上摆好它,“我是说我都不要了,我甚至说我可以走了,走出这里去到森林的深处,到最深处去。去和那些阴暗的走兽为伴,就这样不再狂欢了?就这样不再狂欢了。”

因为什么呢?阿什纳,因为什么呢?

阿什纳推开?推开木门,走了出去。至少他觉得自己走了出去,那些呕吐物不知怎的这一次改变了位置,没有堵住门,他也就没有踩在它们上滑倒,大步向前。

“好耶!不要了!”

另一个醉鬼在半梦半醒中笑了,他朝着天攥拳。

“诶呦,诶呦……”

因为阿什纳从他身上踩过去,穿过一片狼藉,粪便和腐败食物的小山,走向森林。

那是片亘古不变的森林:黑暗,潮湿的地面长着蘑菇。

阿什纳有点冷,他颤抖起来,他知道这之后还会更冷,他在原地踱步但很快又站定。

阿什纳还看着前方,但心中踌躇了,于是只好走回自己的房子虚掩上门,他等待着天气变冷,太阳在它落山去的轨迹上多走那么一小段时间,虽然那还很远但足够第一个醉酒的人爬起来,问阿什纳跑哪去了,因为他总是第一个醒来所以那人是第二个,这次他却成了第一个爬起来的醉酒的人,他迷茫了。

阿什纳也迷茫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踱着步,这时候从他自己的身体内部传来一个浑厚的冷漠声音:

“阿什纳!你是最有力量的,你是最好的,你是最擅长创造缝隙而劈开那些原木,点起熊熊烈火焚烧炙烤烟熏那你用,鹰隼的敏捷与棕熊的力量捕猎来的肉的那个人。鹰隼和棕熊的肉。”

阿什纳听到这话了。他依旧就那么在原地站立着,或许发抖了,或许没有,但不论如何他依旧没法完全明白它们的意思。

但他还想要去森林。

虽然他从不深入,森林也不深,没有什么更深的地方可以去,稍微走过一点路便绕回自己的遍布了人的大地上,曾经他甚至怀疑过是否森林只是包裹在人中的一个小小的建筑,因为他每一次稍微走深一些就总会回到人里。只有人。

森林是黑暗也无尽头的地方,像隧道,他就那样埋伏在灌木和藤蔓的背后,观察一只动物。

那动物不大,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警惕,就只是在不远处树和树间的一小块空地上俯下身吃草。阿什纳屏住呼吸,不论这动物有多缺乏警惕都屏住呼吸,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他认出那是一只小鹿。

鹿,常见的动物,或者狍子,或者其他这样大小的食草动物都很温顺,他只需要继续这样屏住呼吸,把手搭在弓的木质部分上向后拉弦,拉到最满,但也不能过度,手要排除任何一点抖动,就连微风扫过树梢的那样的一点抖动都不可以有。放出。

可是他并没有带上那把弓,那也并不是一只小鹿。而是一头狼。太阳正向中间走,于是那头狼朝他行礼了!

“阿什纳!你的斧头被丢到何处去了!你应该知道即便没了它也要带上一把弓,你是猎人,可怎么现在连弓都不记得带了?你如何才能狩猎!”

这声音也是他自己内部的声音,他早就听过了。

“我说我不要了,狼,阿什纳说他再也不要了,”阿什纳把手搭在胸口上,那里的一头狼也向这只手呲牙低吼着,因为它也说自己不要是猎人的手了,“斧头,弓,我都不要了,如果你想要就自己把它们通通叼走。我要走到森林里去。”

“阿什纳!阿什纳,你如果不要了你的斧头和弓你又要怎么做?在夜半三更,你的每一个朋友都睡去的黑色的森林里,你要如何与一头猛兽战斗?用你那有力的双臂?如果有一头熊与你相遇,如果你如你如今这样没有我这样尖利的犬齿和厚皮,你要如何打倒它们?”

“狼啊,我还记得自己和你第一次相遇的第一天,那时的你和现在没有一丁点的区别,但我早就不一样了,”阿什纳伸出手,一点点向狼走进,直到他手与狼的距离与胸口的距离相同,他终于抚摸到狼硬实厚重的皮毛。阿什纳始终坚定不移,“如果我说我还做得到,就用我的有力的双臂,你又会怎么想呢?我不会打猎了我也不会再是个猎人了。如果你始终认为我是这猎人那我就不得不让你失望,但不论如何我不会再打猎了。”

“阿什纳!听我的话,回去吧,回去拿了你的斧头和弓再来!”狼恶狠狠地盯着阿什纳,你还太嫩,年轻又软弱,战胜不了我,他说着你怎么也战胜不了我,狼直立起来,狼是最有力量,最强大的那一个——狼是一个人,“阿什纳!你难道忘记了我怎么教你的吗?”

“当然,”阿什纳告诉他,回忆起每一种历史悠久并且行之有效的狩猎方法,“我早就把那些全都忘记了,我现如今已经和过去一点都不一样了,我现在什么都能够做到。”

“阿什纳!你如果如你所说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为什么不能战胜我!你没有一丁点的胜算,你的所有的战斗的方法和技巧,使用每一种工具的能力都是我交给你的!你怎么可能在我面前获胜?阿什纳!收起你那一点点不坚定的迟疑吧!阿什纳,去拿了你的斧头和弓来!”

狼等待着阿什纳,只要他愿意用自己有力的双臂一扭断自己的脖颈就顺势躺下,把一整张皮肤都交给他,阿什纳就在那时真正成了狼。本该这样但什么也没发生,阿什纳早就看穿了它摸清了它的每一个表情和语气的每一次变化,不如说阿什纳究竟明白了多少呢?

狼等待着,而阿什纳头也不回地逃跑了,他再也没回来过森林,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从小屋里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躺在地面上,他不再来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把那头狼给战胜了。

狼在他的胸口发出怒不可遏的吼叫,但他知道自己胜利了,太阳大约已经走到一半,阿什纳倒在地上。

“阿什纳!阿什纳!给我回来!你要战斗啊,你要!你还要要的!没了斧子和弓也行这没关系,用你那有力的手臂勒住我战斗!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你要战斗!和我战斗,战胜了我也成为狼!你之前的每一个猎人都是狼,你也要是,回来,战胜我,你回来!”

阿什纳听着狼的吼声,一点点地模糊了,他自己模糊了,所以那声音也模糊了,所以他自己也模糊了。他倒在自己房间里的门前。

他从一开始就没走出去过。

就像太阳爬过正午,森林寂静无声。木门底端爬上了墨绿色的霉菌。

阿什纳早就计划好了这所有的一切,他向来善于计划,善于思考——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委以这样的重任,阿什纳向来是最善于思想的那一个人。他也是一个艺术家。

阿什纳一下子站直了他在想些什么?阿什纳环顾四周,从倚靠着房门瘫倒的姿势勉强爬起,来到自己的一排排面具前。阿什纳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他也只会胜利。

他早就做完了计划,所以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阿什纳颤抖着举起那有着宽厚金属刃的木柄工具,胡乱挥动起来砍碎正挂在墙面上的每一个面具。

它们的面孔是这里的人日日夜夜交谈的每一个神,现如今已经离开了他的脸,就那么无辜而迷离地平视前方,这些神的木质的眼眶后是木质的墙面,阿什纳把它们通通撕开,砸烂成一堆又一堆的碎木屑。

“凤凰!出来,给我出来!你这凤凰,出来!”

但这样的行为毕竟也无济于事,他最终感到疲惫了,阿什纳倒了下去,残破的面具的脸孔上的眼睛有些盯着他看,他要有负罪感,这些面具,有些来自前人是他祖祖辈辈的创造,有些干脆就来自之前的他自己。而现在他就这样把这些全都毁了,他于是不敢看它们了。可阿什纳依旧大喊着。

“凤凰!我知道你早就来了,你这胆小鬼!”

凤凰与狼总是不一样的,就好像是在故意彼此作对——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人们十分普遍的误解,狼太强大,太强大了,而凤凰不过是最弱小,最没有力量的那一个,它才不敢和任何一个人作对。事实上就在阿什纳叫嚣起来之前它就已经吓破了胆,于是逃之夭夭,没剩一丁点的勇气。

可阿什纳毕竟不是狼,他最终也陷入疲惫,倒了下去,也正是这时在木门背后的大地上第二个人醒来了。

那第二个人又是什么呢?他是阿什纳的好朋友,也几乎是每一个人的好朋友,只是稍逊那么一点点,不像阿什纳,阿什纳是所有人的好朋友。他也在每个夜晚围绕火盆舞蹈,跟在阿什纳身后戴着那第二美丽的面具,他还不是艺术家,但很快了。阿什纳也曾经和他说过如果他想那他就能是一个艺术家。

但他相信着这些,但就在刚刚那头狼回来了,毛皮扭结,面容死板僵硬,狼告诉他说凤凰告诉他说阿什纳告诉他说他已经不要了,他什么也不要了,于是他再也不是一个艺术家,他也再也不会如以往那样成为每一个神,你已经是最伟大也最聪明的那一个,你已经是一个艺术家了。

他颤抖着,他迷茫,因为在今天阿什纳并未如往常一样早在他们任何人醒来前清理掉那些污物,他看到所有人昨夜留下的呕吐物,嗅到放置了一夜和半个白天的酒散发的味道,他还在迷茫,对于阿什纳为什么在现在这样一个以往他早该出来的时间没出来感到迷茫,也对这里突然就没了艺术家而迷茫。他当然自己就也是一个艺术家了,只是还不敢相信。他颤抖着。

他于是行走在肢体间,所有的其他人还都没有彻底清醒,虽然太阳已经走过挺远,划出一道大口子在路上的烟雾和黑水边泛着光。他听他们说着梦话,他们说着昨天晚上每一个晚上的欢愉,他自己都能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在这个瞬间不同了,他想起在过去的一天里那些人如何欢呼,如何舞蹈,如何环绕成一圈环绕着环绕着那个叫做阿什纳的神灵。他终于想起自己叫阿什纳。

阿什纳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终于是一个艺术家了,他终于是胜利了,他捡起面具,完美地贴合面孔一点摇摆和令人不快的摩擦都没有,他几乎要舞蹈了!

看哪!阿什纳,看看你自己,阿什纳舞蹈了!来自过去的一切优秀的传统都被他完完整整地继承了下去,阿什纳就是这样站在一切有形的中心,阿什纳什么都能做到,他已经成了最有力量的那个——在狼落荒而逃凤凰落荒而逃之后,阿什纳把他们有的都完完整整地继承下去了!看看阿什纳吧!

阿什纳叫嚷着,他还不够娴熟,但很快了,他学得快。太阳又在动了,每一个宿醉的人都直起身子,他们等待阿什纳再一次点起那火盆,这样狂欢就能继续了。所有人都爱阿什纳。

“可我说我不要了,你怎么听不明白?”

阿什纳,你在说些什么呢?你当然还是要,否则你又怎么会与那狼去作对?你的勇气,你的力量你的智慧全部都那样弥足珍贵,正是它们代表了在这个世代里你所传达的人类的崇高的那些精神,你总是要着什么,你用你要的它们去舞蹈吧!阿什纳舞蹈着,阿什纳终于感到自己每一根血管每一处皮肤都与神产生了伟大的统一,于是他什么也不想。

“闭上你的烂嘴,凤凰,否则我就把它从这中间撕开,拔出你的舌头反插进两个眼窝里,我要让你在这往后的所有日子里都只能戴着你自己那愚蠢的面具生活,也就是说我要你在这往后的所有日子里缄默,而这缄默就是失明——再也不能看到火和狂欢,再也不能那怕一瞬。这样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什纳听到这话了。阿什纳听到什么了?他不该听到才是,现如今他正静静躺在自己的地面上,什么也不参与,什么也不做。阿什纳就是这样静静躺下的一个人。

“我从一开始就没走出去过。我都不要了。”

但是阿什纳,你难道忘记了吗?你在现在追求的东西是胜利对吗?但在遥远的过去,你还不是一样一腔热血地追求艺术?就像你对胜利的这些渴望一样,那里就还站着你遥远过去对艺术的渴望。

你难道忘记了吗?阿什纳,我们可从来不是你的敌人,在遥远的过去里曾是你主动找到狼和凤凰学习,方法,技术,途径,人类传承自更遥远的过去的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他们倾囊相授。你和他们可永远也不是敌人!你说现在你不要这些了,那之后你还要要些你又能要些什么?

“我不知道。”

那么阿什纳,你就太缺乏思考,如果你还继续向前走那就只能碰到谁都没去过的地方,那里横着虚无。虚无,不,这只是个随便乱起的名字,那里横着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没人走到过那里亦或者没人能,没人能回来,甚至带回来他们至少试着走过的消息。那么即便如此你还要这样做吗?阿什纳,你明明是最聪明的那个人。

“凤凰啊,你陪了我最久,你也是我最爱的那一个人,远比爱那第二个阿什纳更多,因为我爱你何尝不是爱过去那个爱艺术和美的自己,但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了。你依旧虚伪,还是最聪明的那个人。你远比狼要强大,但你还说自己早就吓破了胆——要我说你什么也不怕。即使在现在,即使我已经抓住你了你也不像狼那样偃旗息鼓,那你就看着我好了,我从一开始就没出去过,这扇门我再也不会打开,那第二个人也再也不会是阿什纳,阿什纳只是我,你就看着吧!”

好吧,阿什纳。阿什纳早就做好了计划,他什么都能做到,也哪里都能去。我们就这样看着阿什纳吧,阿什纳,你成了最自由的那一个人了!

“闭上嘴吧,凤凰。否则我就带着你一起去。你当然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有多么坚定不移,你想要多看哪怕那么一秒我也要抓住你一起去。依我看你害怕它对吧?”

阿什纳的身体也愈发虚弱了,这对他也很陌生,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某种东西,他又一次瘫倒下来。

阿什纳很聪明,也很有力量,但现在他已经连它们都抛下了。他的计划到此为止,在这之后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新的,从未有过的新的瞬间。他摇摇头,试着爬起来但失败了,笑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他的胸口已经什么也没有,那些刺下的图案已经和血和皮和肉和心脏被他一同通通扯下来丢进壁炉,它们正迸溅着火星,发出噼啪声。头和颈高高悬在腹腔上方,流着血。

他不敢说自己满意这幅样子,但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人这样,那这就是新的了,是最能让他满意的了,他只觉得这很好。于是他笑个不停,一直到那些血和肉把他的喉咙堵住。

他还笑着,伸手到嘴里去掏它们,于是牙齿扯掉了他手腕的一些皮和下面的肉,露出更多管道,它们看上去太复杂了,阿什纳看了看它们,没过多久就也觉得它们看上去太复杂了,没劲了。他还笑着,它们依旧卡在牙齿上摩擦着撕裂着,于是不多久那些管道通通断开了,阿什纳的手也断开了,手落在地上。

阿什纳看着手落在地上,手还动着,他觉得这太有趣了,他还笑个不停,他拍打着地面,伸出手腕的那些骨头就在地面上磕碰着,碾碎一些肉的残片。

他终于也觉得这不好玩了,就停了下来,那只手还冲着他笑,他觉得这很好笑所以又笑了,它们都是阿什纳了。

阿什纳看到壁炉的火颤抖了,可能它们开始欢呼,开始舞蹈,或者它们开始恐惧他了,这说不好。那扇门外面的太阳一定已经走过了它该走的全部路程下了山,那所有的人一定已经准备好了食物和酒,面具和火盆,他们要狂欢了。

想到这里阿什纳的头就径直落了下去,直至直直插在自己的胃顶部最大的那个洞口上停下来,它们完美地契合了,就好像本就该这样才算是对的,所有的其他人都白长了这一幅身子而永远也做不到。他还笑,笑得吸气,气通通涌进他的腹腔里,把胃和肠子和它们和其他什么皮和肉之间的那些空隙全都占满了。阿什纳看到有东西喷了出来,四溅飞舞,到地面上墙上天花板上被褥上画卷上吊灯和花上自己身上门上。

门上已经爬满了霉菌,它们已然和他遇上。

于是阿什纳的肚子就高高隆起来了。这是他怀了孕,这肚子里面装满了所有各色孩子——兴许这里面就是一整个人类,兴许它们全都叫阿什纳,就该叫阿什纳,兴许它们就快要生出来享乐了就是阿什纳创造了人类创造了阿什纳,阿什纳满腹的人类都是阿什纳都将要诞生,这二者或者一个整个都要感谢他——阿什纳想到这里就又笑了。

阿什纳看着阿什纳,阿什纳那样瘫倒在地,眼神迷离地朝着他翻起肚皮示好,阿什纳笑了,阿什纳也笑了,于是所有的阿什纳都笑了,在现如今阿什纳已经到处都是。

阿什纳已经再也不用迈出这扇门一步——当然也不可能再做到,因为他曾用来迈出任何一步的那些已经不是他的了,它们现在是阿什纳,它们想要去哪就去哪!而它们当然也可以不听阿什纳的话,就像阿什纳不听阿什纳的话那样,阿什纳总是自由的。而且它们总是自由的。

阿什纳依然笑个不停,阿什纳抚摸阿什纳,阿什纳几乎要穿过去了,阿什纳用阿什纳插到阿什纳里面去。

“当然要!”阿什纳说。

“当然不要!”阿什纳说。

阿什纳受不了阿什纳投入到壁炉里,阿什纳看着壁炉熄灭了炸开了阿什纳用阿什纳看,用阿什纳说阿什纳你少管阿什纳的事,阿什纳不愿意看阿什纳所以阿什纳逃了。

阿什纳朝天空飞行,高升!阿什纳撞击天花板,阿什纳糊在上面,阿什纳不动,阿什纳四溅纷飞阿什纳朝地狱降落,降落。

阿什纳没有一刻不欢笑,阿什纳到处都是。阿什纳覆盖这世界的一切。不,不止于此阿什纳还渗透了进去,就像他刚刚生出来一切那样他自然渗透进了一切,于是所有的一切就也是阿什纳了,阿什纳啊!阿什纳!

只有阿什纳,阿什纳在阿什纳!

阿什纳在阿什纳的轮廓上。阿什纳。

而阿什纳的轮廓——阿什纳,阿什纳你的阿什纳那些黑水和泥,那。阿什纳颤抖瘙痒——越来越少了,却来越,多,浅薄从厚到浅的阿什纳的阿什纳……

阿什纳于是阿什纳了,却已不能阿什纳任何阿什纳所以。

所以阿什纳阿什纳的轮廓冲散了。

所以,从那一天起死就活了,它伸展手臂,从地面上站起来。

死,死,就叫这个名字,从出生那天起它就叫这个名字,它也喜欢自己的名字,可惜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这个名字又被发明了一次,人们把它变成了种最流行的游戏,那时它就不叫这个了。因为人们不想让它叫这个,它就只能放弃。

“你也在死了?”因为有些人问它说,“你怎么不在,亏你这样说!”

就这样死这个名字不好了。可能它得改个名字,就比方说阿什纳,那样听起来更长,也更复杂,或者也可以说是更好听了。可它不喜欢复杂的东西。

死什么也不会。所以它自然也没法反抗,只好以后就都不叫这个名字。但也没改,它毕竟不想听他们的话,于是就这样保持在这么一个奇怪的状态。

在现在死当然在街边走着它的路,它迈出左脚然后右脚,摆开两条再普通不过的手臂,走了。

以往死是那个醒来最晚的,比第二晚的还要晚得多,所以每一次它昏昏沉沉地醒了酒,支撑着地面站起来的时候狂欢都已经接近尾声。

可这难道不是很幸运吗?毕竟一场狂欢最欢乐的时候就是它的尾声,死一醒来就能与这样的一个尾声相遇,狂欢着,它可以不要之前的任何多余桥段,就只是这样快速、高效地享受欢乐,然后睡去到第二天,再一次享受欢乐。

但这又不对了,毕竟它从来做不到,因为没人喜欢它,所以他们也就从不邀请它参与他们的狂欢,这狂欢毕竟需要一定的感情基础,而很可惜没人在清醒的状态下见过它哪怕一面。就算有一个人恰好醒着看到它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那时不会有人没有喝酒,也就不会有人清醒。所以没人喜欢它,没人喜欢它它就总也做不到早些醒来,因为它在悲伤中总是睡不着觉,于是没人喜欢它。

所以死逃跑了。

那是在又一个狂欢过后的凌晨,趁着人们一个个倒下,倒下在血和呕吐物和炉灰里。死裹了一块布,一块和夜色一模一样的大黑布,它趁着和大黑布一模一样的夜色跑掉了。

它一直跑,一直跑,脚下踩着熟睡的肢体和藤蔓,就这么盯着一片漆黑的前方,直到出了大门方才停步。死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它还从没这样做过,这座城在过去就是它的一整个世界了,自从阿什纳的肚子里爬出来开始它就在也只在这里生活。毕竟它最后一个爬出来,所以也就最后一个醒来,最后一个睡去——它还从未来到这外面,冷风吹起它的头发,它强睁着眼睛,它只看到一片漆黑。它又还是往前走。

就这样走了又走,世界一片漆黑。

有时下雨,有时又下雪,更多的时候则什么都不下。死就这样一直走着,它走了十七年,就在它将要无聊到停下来,变成一块石头或类似的东西前,死终于看到光了。

死停下来,雨和雪都擦过它那破破烂烂的大黑布,留在上面,然后粘结着成为同样冰冷的凝胶流下来。死眯起眼睛,观察那光。

光太小了,它还看不清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它已经太久没能睁开眼睛,视觉也早就改变了。死只好继续向着那光走。一直走到那光照亮了它脚边所有的石头,那些石头正打着鼾,它还是看不清,它还走。

一直到死发现自己压根就走在石头上了,它才一下子惊醒了,上下眼皮间的那种肮脏的眼屎和雨滴混合成的黏液一扫而空,它一下便挣开了。死终于能够看看这光。

那是一个浮在黑暗里的橘黄球体,脸盆一样大,轮廓模糊着,像火。

死已经走到很近处,向着光伸手用手抓住那光,只一个瞬间光便消失了,然后一切都亮了起来,亮起来又灭掉了。死来到一扇小木屋的门前。

时间已经很晚,天将将要黑,死用手指敲门。它明白自己必须借住一晚。

“咔哒,咔哒。”

一只手转动门把,门斜斜向前打开,死紧忙侧开身子躲过去,然后进到门内。

请进,请进!那只手说,死听见它的这句话就进了来。这是一间冬夜的旅店,灯火在墙边摇晃不定,窗户外是一片黑色与皑皑白雪。

那只手正攀附在一张木桌上,细长的手指敲打桌面,看上去百无聊赖。整只手长九十七米,堆叠在吧台边,死看不到它的尽头,也找不到另一只手,于是小心避让开它占据的地面,找到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来了。

它问死叫什么名字。死没回答。它又问死来做什么,死说自己正在旅行,它半路路过这里时天才将将要黑,它要为不受冻而借住一晚。

手微笑了,说我们还又会再见面。死很喜欢这手,它粗重、发黑、满是老茧,谈吐又讲礼貌。但也可能这些都只是借口——毕竟死已经有很多年没说过话,在它曾经生活的地方那些人也都对它爱搭不理的。所以,综上所述,它将很喜欢任何一个它遇到的且能够说话的东西。那么它喜欢这只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手说好,你住进去吧,我什么也不收你的。死,你住进去吧,进去就好,你的房间就在身后的那扇门里面,打开这扇门进去就好。在那之后死看到那只手开始为自己倒酒,它也就此打消了疑虑,离开了。

死叩动那扇酒店的大门,传来响声,穿透厚重门扉后在一条回廊发出的回声,然后就重新寂静下来。它不知为何有些发抖,但很快平复了下来,再一次叩动那扇门。

依旧没有回应,死盯着这扇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然后又一次叩动,又一次叩动。

它在这扇门前站了许多天,加起来可能有个十九年,是了,死站到如此之久,以至于地面风化,石头穿孔,而这扇酒店的大门依旧没有发生一点改变。

死盘坐在地,可是它在这时发现了一旁的旋转门——它原以为那只不过是个装饰,但现在看来大门才是装饰。于是它经过旋转门,终于来到自己的房间。

它终于又看到了那副美丽绝伦的挂画,金烛台,银烛台,噼啪作响的壁炉里的电子火,地毯,大理石砖地面,一些没人抽过的雪茄,整瓶整瓶竖在柜子里的葡萄酒。

这里本就该是属于它的,它看着那只属于自己的洁白而又柔软的大床,笑出了声。它把头埋在枕头下,吸入那里淡淡的消毒水味。

它还在呼吸着,想要把这些都紧紧抓住。那么它在这里曾度过了多少个日月呢?这里每一个一尘不染的角落它都曾细心观察过——那可能还是它年纪很小的时候,不用思考舞蹈、孤寂,躺在地面上滚动着用手指自己将每一团灰尘掸出。不为了清洁或者什么认可,只是好玩。

等到它躺够了死就爬起来,穿上鞋。死回到书桌边,擦擦满是灰烬的一副眼镜,它真怀念这些过去的事物,早知如此,就不该去到那自己总是只能睡在地面上,与呕吐物和其他垃圾为伴的地方。死想着,它还是喜欢这里的生活。

可是它已经逃走了,现在不过是又逃回来,如果不继续逃走的话又不知道能去哪里,死翻开一本泛黄发脆的书,如果不逃走的话,书碎掉了,而它还一个字都没能看清呢。死没来由地颤抖起来,也就是在这时它听到有人说话了。

“调岗之后又如何呢?”

“工资能比现在多个三分之一。”

死听见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但它又听不清——或是分不出就是哪个声音是男声,哪个是女声。

“那时候我们再过个几年就能攒够钱。”

“就能攒够了,我也觉得。”

死听着这声音,它来自酒店过道的一扇门,在门的上方与它视线平齐处有一片食指粗细的玻璃,镶嵌在一小截金属管道中央,它对此多少抱有一些印象但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了。死屈身向前,把一只眼睛靠近那玻璃片的表面,向内看去。

“对了,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什么事。”

死听着这声音,它向那门内望去,但好像有一种雾气飘在它的眼前将一切都挡住,模糊了,这让它什么也看不清。

“邻居家的儿子怀孕了。”

“什么时候的事?”

死听着这声音。

“五六个月前吧,我和你说过这事了。”

“说过吗?真说过?”

死听着这声音。

“真说过啊,你怎么记性越来越差了,明明他一怀孕我就告诉你了。”

“是男孩女孩?咱们也该买台车了,天天坐公交。”

死听着这声音。

“是该买,但先攒钱吧。”

“是,我猜是个男孩。”

死听着这声音。

“等一下。”

“床单得换了,我一会洗了你铺?我铺也行。”

死听着这声音。

“你说,或许有一种可能。我说有没有可能,门口有一个人,或者其他事物正偷听我们说话呢?”

“怎么可能。”

死听着这声音,它又开始颤抖了。

“那就说没有好了,不过,假如有呢?”

“那我就掰断它的手指。”

“打断它的肋骨。”

“切下它的眼皮,剜下它的鼻子。”

“砸碎它的头,对,还要切下手臂。”

死向后退,它明白自己只能逃了。

“把它按在火盆里,穿刺它的胸膛。”

“记得要让我尝尝它的舌头。”

死已经逃到了很远处,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了。它松了一口气,一方面为自己终于脱离险境而舒心,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又一次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房间而悲伤,死坐了下来。

它的眼前依旧模糊不清,或许它已经来到了那玻璃背后的另一个世界,又或许那玻璃已经镶嵌在了它的眼睛上,它揉揉眼睛,闭上又张开,张开又闭上,可这全都于事无补,它的世界现如今已经陷入了一片迷雾,怎么也改变不了。

死往前走,酒店的红地毯上毛茸茸的一层叫它心里发毛,然后它就又一次见到那只手了。

这手可能和之前的不是一只,但长度还是九十七米,一点不多一点不少,盘踞在走廊拐角处的阴影里。

它又问死叫什么名字,死没回答,那这看起来就是另一只手了。死走近它,透过模糊的视线观察这只手:是了,不是一只,很多细节处都不一样。这只手更白,有长指甲,带着金手镯,看上去也较之之前的要更细腻,更纤长。这可能是女性的手,当然,它无法确定。

手向死脱帽致意,无名指痉挛了一下,对死说我们果真再见面了。

死看着那只手,它说它现在什么也看不清,就连自己的房间都无法回去,作为一个旅行者这已经算是最大的窘境。

那么又该怎么办呢?手问它。它说它不知道。

好吧,手说,我有个很好的方法,只要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就能让你亲手建成一座房子,属于你自己的房间,再没有人会烦你或是威胁你,在这个房间外人们也能尊重你——你们当然可以聊聊天,你甚至能交几个朋友。我猜你肯定想。

死的确想,所以它拉住那只手,和那只手走了。手是温暖的——至少比它温暖,大约有四十三度,发热但还没至于烫到它,死被这温度的变化弄得无措。它又颤抖了起来,它总觉得这种颤抖是为了些什么,有什么被它忘记了的目的在其中,可它怎么也想不起来。

到这时候死的妆已经画到一半,手捏着一把剪刀问它你觉得还可以吗?死不知道。

死是第一次看到这张脸,这是它第一次看到一面镜子,这东西反着光芒几乎要刺瞎了它的眼睛。幸运的是,这也短暂结束了它眼前的那种模糊,它因此才能够第一次看到这张脸。

这不是一张属于任何人的脸,也不算是狗,或一头猪,不如说它与人毫无区分,但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死发现这张脸皮肤苍白,透着粉红不知是不是刚刚涂上的那种白色的粉末或黏液,瞳孔颤动着,眼皮发黑,没有头发,可能刚刚被剃秃了,可能留了一些不过它怎么也看不到,它震惊于这张脸,而这张脸,它也适时地张开嘴唇,它的两排牙齿对不齐。

手说你看起来真不错,那么我们还会再见的。它离开了,把死留在原地。和那面镜子,一面通向后台的帆布帘。

死依旧看着这张脸对不齐的牙齿一动不动,它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去什么地方,哪里算是自己的房间,哪里不算。这张脸变得愈发丑恶了,眉头紧皱,汗滴戴着粉底和腮红流下,它咬住嘴唇,疼痛又叫它松开牙,它又看到那条舌头在乱动了,像月亮也像筑墙用的水泥似的舌苔叫它难以忍受。

所以死逃走了,又一次,应该已经逃过很多次很多次了,它趁自己还看得清东西慌不择路地穿过那帆布帘,向着前方一路狂奔。但它也已经又累又困,这狂奔不过持续了几十米就停止下来,它在撞到一堵墙前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刹住脚,无力地倒在地面上。

它累了,它跑不动了,它听到地面震动,走过一头大象,大象小心翼翼地避开它所在的地面,绕着它转起了圈。

“可惜啊,可惜。”

大象和它说了,它听见这声音从上方也从下方传过来。

“马戏团的表演已经结束,你画的妆的确堪称完美,但作为我们开头节目就要登场的小丑也是花了实在太久时间。不论如何你都已经错过了这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表演,我们马上就要赶去下一座城市而不得不把你抛下。请你另谋高就吧。”

大象离开了,留下死在原地。

死就这样平躺在原地喘息,这姿势叫它一点也不舒服,但它动不了,一点也动不了。于是它的恢复极度缓慢。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可能有七十余年,死终于一点点,缓慢地恢复了过来。

它爬起来,但一定是太久没有爬起来了,它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死的眼前又开始模糊不清了,光在它身后,它身前,它左边它右边它前后左右每一个方向都有了光,死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在原地像个轴承一样空转。

它也还总是看不清,那些光的边缘瘙痒着,死远远望着却又难以忍受了,它想挠到那些光。它于是摘下眼镜,它的任何一个镜片上都没有水渍,灰尘,或是任何阻碍视线的其他污垢,那就只能是更后面了。它想。

它摘下第二副眼镜,同样完全透明,如同一块空气那样洁净,完美地把光透过去。可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它只好又摘下第三副、第四副、第五副。不过一切依旧没能好转,它摘下,摘下的越来越多,眼镜滚落下去,在其他之前的所有眼镜上眼睛上打着转,堆成山峰,聚成海流,上升,扩张,剥落,终于将死淹没了。

死颤抖,用力想要抓住一两个气泡塞进嘴中,可它们只一个瞬间就飘去了近乎无穷远的水面,高空,高天之上,死几乎已经看不到光,它肺里的全部空气也只一个瞬间就都给排除了出去,它伸手怎么也抓不住那些气泡。它窒息了。

它沉了下去,一直到海床地面上那种冷的黑色石头表面,磕在它们的尖利处叫它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

它看见一条河,它站在河边,那河水底下有许多光,它几乎看清了这些光。它们是上方的某种存在着的东西打在这河里的。

于是死抬起头,也就是这一次它终于看清了所有的一切。它猛然看见满天的月亮。

一切都无可比拟地清晰,明亮,从这满天的月亮里死自己都能够知道自己要获得大喜乐,于是为了这种大喜乐它欢欣若狂了,为了这未来的大喜乐的它它在这未来里获得了大喜乐了!

死双膝跪地,就在这沥青也似纯黑色的一条河边仰头,目不转睛,一切月光与月光的边沿都绽放出它能够想象的每一种颜色,这些颜色又深深插入到彼此的轮廓内部,通通炸开了,把自己吞下,消解掉了。

光彩的破片飞溅到死的眼中。渗入它体内更深处。

死也从内发光了,在这一个瞬间它发现自己已不再存在了,只有光,它只是光。如果任何一个如透镜般的星体被遮住一点光芒的触角它都将会消失不见,但现在这个瞬间它焕发出最美丽的色彩,并一切都还在全然梦幻的完美里。

死在这大喜乐里欢欣鼓舞着,从未有过的欢欣鼓舞!它猜想曾经那些狂欢的人群全都从未有机会体验到它现在的这种快乐——让他们艳羡去吧,他们一定都艳羡得要哭喊了!死从这无穷无尽的欢乐里又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它升起,它变大,它的光芒就是它,它的光芒绽放着充满这宇内的一切时间空间,它就也绽放着充满这宇内的一切时间空间——它的欢乐,它的伟大,它的眼眶装着整片大地,它的眼眶就是天呀也就是地呀,在这小小的一个角落它看到了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它看到他们狂欢,他们欢欣鼓舞,欢欣鼓舞呀!

它看到他们醒了,他们睡去,他们舞蹈,他们饮酒他们做*爱——在现在它终于看到他们背着它做的一切,它终于看到它曾没有机会和他们做的一切,它也就终于看到他们与它全部都事实上乐于做的一切,从他们那里一定每一天都也这样升起这大喜乐,大欢欣,它现如今也就在这里大喜乐,大欢欣!

死眨着眼睛,每一次闭上他们就都睡去,睁开就都醒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或是狂欢,或此或彼或此或彼。它又看到自己了,它沉眠在地面一动也不动,它日入而作,它日出而息,也从不欢欣鼓舞。在黄昏与黎明或一切交织处它都双目迷离地半跪在地。

但这些也都被它抛弃了,现在真正吸引它的是另一种事物——一个人,一个微小的存在,横陈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灰黄的土地间。它是什么呢?它一定是一具人体,长着最英俊且美丽的面容,雌雄同体的肢体器官和其他所有人眼中的身份,啊!死,死认得那具人体的主人:那是阿什纳,它从未见过的最伟大的艺术家,也是最老练的猎手。阿什纳总是第一个醒来,在它醒来时他早已睡去,于是它从未能亲眼见过阿什纳——除了现在。

死越来越远,越来越宏伟了,它颤抖起来于是地动山摇,它流出最小的一滴汗珠都能够冲散整个人类文明建设出的所有城市。可阿什纳一动也不动。死切割他的身体,撕扯,碾碎每一个部分,可阿什纳一动也不动。

死紧盯着阿什纳看,它停下了,不再颤抖,或者它也一动不动。

在这个瞬间开始那种大喜乐便陡然烟消云散,死看着自己宏伟的肉体,却感到自己已经回到最平常不过的一个拂晓,在那时所有人都已沉沉睡去。而它才将将要醒来。它想起其实自己从不神秘,一个碰巧晚睡或早起了的狂欢的人在与阿什纳打过招呼后也总是见到它,他就那么盯着死看,一秒,两秒然后移开视线。那种视线在触及死与空气与流动的酒液时没有丝毫区分,死永远记得这视线。

同样的在死五岁那年它的父亲才攒钱买了第一辆车,那也是它第一次真正坐在一面玻璃后,看着万事万物向后流淌,它们像一把剃刀刮掉车的表皮,后者的表皮,前挡风玻璃和后挡风玻璃,死看到这些玻璃和脸皮也成为剃刀,或者透镜,闪耀着诡异的光彩。

它想起在自己二十七岁那年成功当上了图书管理员,每个人都来为它庆生,它也还记得那一大块蛋糕按在自己脸上的感觉,它也就是在那时大量吸入了奶油和置于其上的罐头蓝莓而陷入迷狂,窒息,当然,短暂的窒息。

从那天起它就忘不了窒息了,于是又在三十岁的时候它第一次地吃肉,那是种小动物,细长蜿蜒,光滑,没有眼睛或者嘴。切下的部分烤制熟后在空气里颤动个不停,他们围着它,那东西也围着它,它想这是否就是那些人的尾巴,毕竟它从未看到过他们的尾巴。说真的,他们的尾巴哪去了?

死很确信自己是没有尾巴的,但它又在两年以后回到那马戏团的后台去,大象四分五裂,满地血液和涂料。在它颈部的巨大空洞里蜷缩着十七个赤裸的孩童,它一凑过去那些孩童就盯着它看——是啊,必然是孩童,否则它怎么能够说话?而谁又能用细长分节的手臂操作起那长而灵活的象鼻?

死摸索着自己的全身上下,它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一切的外界徘徊了数千年,长到它成了天成了地成了阿什纳,那么它又怎么能知道自己的体内并非也是如此?并非也是有着数千个孩童挤在那黑暗的孔隙中推搡,它怎么能够打包票地说“他们从没有尾巴!哪怕一条有没有”这样的话呢?死终究还是做不到。它恐惧了,它落荒而逃。

它爬入一辆皮卡,刚刚准备熟练地打起火驱车向前,却滑落到酒店的红地毯上,它爬起来。

“果然!”

男声和女声齐一响起。

阿什纳看到那门大开,肮脏的黄绿色大床上延伸出无数根须的连体婴语气戏谑,朝它吼叫。

“我早猜到是你这不该存在的怪物,你逃走了有多久?我早猜到是你!你压根就不该出生,你看看你把一切都给毁了!”

死认出这是它的父亲和母亲,而他们一开始就发现了它,它们从这床上诞生后便从未离开过,也从未不是连体婴。死颤抖着,眼角流出泪水,和冷汗混同起来流进嘴中。父母喊叫着,伸出手臂想要把它抓过去,而它也想要和他们拥抱在一起,于是没有任何反抗地它过了去。

它想起那些人的眼神了,它想起狂欢,想起古老过去的他们喝剩下的酒,它想起古老过去的那一种大喜乐,它想起终结了这一切的把它丢到现在这里的那个泛着光辉的人——阿什纳。

阿什纳啊阿什纳,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可惜阿什纳什么也做不了,死祈祷着,而阿什纳依旧横陈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死看到他的肚子隆起了,高高隆起,叫它想到自己的头,在曾经自己的头也是这样隆起,内含着一整个世界。所以它一定是个早产儿,因它最不幸的诞生而必要受这尘世的苦难,它的头在产道里死死卡住,而先一步脱出的四肢已经长成。

死该出来了,可只能无济于事地挣扎,呛了一大口羊水,怎么也咳不出,它的肺还没呼吸过任何一口空气就要被泡烂。死颤抖了,大睁着眼睛,看到柔软的黑暗。

就在它那刚刚干涸了羊水的四肢变得枯槁前,那两条九十七米长的手臂又回来了,它说我们当然还又再见面,于是它回来了。

那是一双助产士的手,餐巾一样轻薄,柔软。顺着柔软的缝隙深入,飘过死的脖颈,螺旋着缠绕住它的头。

然后向外抽出,解开螺旋,旋转着扯着一条脐带的死被抛了出去。

可是你终究要后悔的,努力清醒了如此之久的你已经如此疲惫。死,你要睡过去了,比每一个人都晚,于是你也只会比每一个人醒来也都晚。那么你要为过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死。

死听见那一双手的声音,温柔而恬静,它们把它轻轻放下来。这里是一片黑暗,石头坚硬、冰冷,天空下着黑色的雨。

那么死,你将永远也没法赶上狂欢了,舞蹈与饮酒永远也没有你的那一份,在你醒来时一切人都已经睡去,在你睡去时一切人都要醒来。你活在他们每日的废墟里,你活在他们每日的筹备里,可总是到不了。你永远也到不了的。你只不过在这尘世的苦难里翻腾,他们翻动你,一遍一遍,不让你睡去,而你的任何一面都毫无区分,他们也只不过是因为好玩才这么做的。

死看到那双手离开,它又在颤抖了,这一次它弄懂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颤抖——这里有些冷,虽说只比自己原先所在的地方冷那么一丁点,可也太过于冷了。它就要冻死了。

可是它对此又无计可施。它既不能向左走,又不能向右走;既不能向前走,又不能向后走;既不能向上走,又不能向下走。它哪里都不能走了。于是它只能再从这逃跑。

所以死回来了。

战战兢兢,完完整整。什么都没变。

其实死一迈出那大门就回来了,不论它在外面旅行了一个十年还是几个十年,这些时间只一个瞬间就都过去了。

其实它连单单卡在那门上都做不到,因为它刚把左脚迈出那扇门,右脚就自动落回了门内,就那么扎实地踩在大地的表面上面。然后,一动不动了。

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它已经不再能颤抖了,因为它从内到外一整个已经冻成了冰块,它也同样已经不能再行走或是逃跑了。毕竟,它已经一整个被冻成了冰块。

过去了一段时间,天知道有多久。死的后背开始发痒,于是它努力地想要伸出手挠它,却做不到,它扭动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下便倒了下去,它僵硬的身躯侧倒在地面上了,像块石头那样堆在或是卡在其他石头的中间,再也没办法站起来了。

它睁着眼睛,眼皮也冻住了——这实在合理。所以它至少现在永远也无法睡去,太阳也终于得以升起。

死听到这话就无声地笑了,因为它好像假设了自己正紧紧握着某种锁链,把太阳固定住,叫它怎么努力也升不起来,只好在地平线下一点的位置痛苦挣扎。这一点它显然做不到,所以死嘲笑这句话。

但马上它就不再能笑出来了。太阳升起,把云熨出血一样的红色,光穿过那些云刺进它的眼中——它从未见过太阳,更不用说亲眼见到——死流出了泪,它想要闭上眼睛但闭不上,眼泪凝固,成为了一对透镜,那光更亮了,死愈发疼痛但在一个瞬间它就只看得到黑暗——它瞎了。

但也就是伴随着这光芒的诞生有一个人醒来了,那是阿什纳。他永远都是第一个醒来的,也永远都是第一个走在大地上,对自己的仪容略做修整,然后就要投身到哪一场狂欢的筹备里去了。

阿什纳在一块冰上坐下来,他发现这块石头比平时要冷那么一点,这很奇怪,但他也没有在意,不多时便打算站起来。

“嘶——”

他听见这声音,感到疑惑不解但又找不到源头,所以他很快甩开了这想法,离开了。那时候他还对未来毫无预计,带着一如既往的勇气和力量,走向狂欢了。

昨日夜里留下的衣服,撕烂的碎布要有人洗涤,他摇醒那些人,和他们吩咐好今天将要举办的表演以何为主题,他们就把那些衣服洗净,喷上新的只持续一天的花样。

昨日夜里地面上的种种污物要得到扫除,一如往常在其他人醒来前他已经收拾完大半,剩下的一些叫他们来做收尾。

昨日夜里还没有从树上下来或是把自己关到酒桶里的人要被抬出来,他们不多,所以阿什纳全部自己做了。

他和铁匠要来了预定的首饰,金色的银色的耳环和项链,从城中的那片森林采来野花,植物汁液发酵成的一种芬芳的液体。他把它们都带上,他轻笑着,他抓过两只兔子。

一只兔子和他说有一个马戏团就要来,我是它的先遣队,还请放心,我亲爱的阿什纳,那马戏团不会动摇你的任何一些,甚至它不过将你衬托到更美,明天也不过需要一点额外的预备。虽然他们还不是你的朋友但很快就要是了,你的朋友也将更多。

阿什纳欢笑着,太阳走到中间。

他又坐到那冰上了。狂欢在下午才开始,举行到太阳落山,落山好一会子,一直到太阳在它要升起来的路上走过一半,那时候夜色最深最深,人们也就在那时一个个睡去。

他们身上流下污物,碎布和破碎的首饰,一直到地面。

“嘶嘶——”

阿什纳又听到这声音了。

它分明来自自己的下面。阿什纳觉得这声音很恼人但又不能拿它怎么样,于是他又把它抛到脑后,继续起了狂欢的筹备。

太阳已经走过正上方,略微偏移,时间来到下午。阿什纳拿过新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剧本通读一遍,然后他就要背下来,再忘掉它,在不久后的舞台上把它作为真正的记忆与生活中的情感抒发出来,他将会赞叹,懊悔这上面的每一行字,记录的每一种不可能或可能的生活。然后再在下一次登台前将它们全部忘掉。

他不知为何在这时候想起了不到一天前自己走出那大门,前去外面一个冰冷世界旅行的几个十年,他有些颤栗,但又很快把它们抛下。

阿什纳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家,完美的表演者,他永远不会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只有未来。

他整整领子,换上最华美的礼服,登台。

在阿什纳背后响起一整个交响乐队的轰鸣,就像我们早已说过狂欢前与狂欢后的所有无意义的琐事,现在,就在现在狂欢开始了。

阿什纳在舞台的灯光中登台,十数万双眼睛十数万张屏幕都反射着他的身躯,阿什纳鞠了一躬,致以最好的礼节与文明后他开始讲述了。

这是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有些是他听说的,另一些是他听人说他们听说的,另一些是编的,也是他听说的,这一切故事都是故事。他被人们环绕着,男女老少,一切人都是他的亲朋好友,几个孩童投来好奇的目光, 成人欢笑,鼓舞着歌唱,他举手噤声他们也都噤声。连咯咯笑的婴儿都在这一时刻闭了嘴。

阿什纳宣布狂欢开始了。

花开始落下,紫罗兰藤满布舞台机械的框架,叫它们朽坏了,叫它们变得美丽了。阿什纳在这之中戴上他那最美丽的一个面具,在是冰正立于背景的也是同样最美丽的一个雕像前站定,他开始歌唱了。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又在一瞬间闭上眼睛。因为他们听到歌声。那是人类的嗓音,但又在每一个方面都不像人,它流转着就像一条林间的小溪,清澈如露滴,伴有鸟鸣——那些水仙花,杜鹃花边的翠鸟的啼叫,它也几乎让人闻见花香,蜂蜜的清甜,回转在微微菌类气味的微风里飘摇着,舞蹈着。阿什纳舞蹈了!

阿什纳啊,阿什纳!你果真最善于舞蹈了!作为猎人的那些训练叫你有了一身矫健的身躯,但同时艺术家,作为艺术家的那种崇高的细腻与感性的精神又给了你柔和,在你这里这二者成为一种崇高的美。你就已经成为了一种雕塑,你不需要舞伴,任何舞伴都不需要有。在舞蹈的无数个瞬间丽你的身躯反射着无数光,你近乎半透明,五脏有如琉璃一尘不染,你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一座神灵的塑像,你舞蹈,那塑像就在你身后流出一个剪影,你舞蹈,它们方死方生,它们紧随着你的舞蹈而舞蹈。每一个瞬间的切片都是如此完美以至于隽永,所有的塑像,每一个神都在你这里因瞬间而得了永生了,你的一颦一笑,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创生无限神明,它们将永远留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于是所有人都哭泣,受了你的感动,就连你也一样。

阿什纳啊,你果真是最最伟大,最最伟大的那个艺术家,你一直舞蹈到太阳落山,狂欢着走向末尾。在这时间里没有一个人停下,也没有一个人发觉时间过了去。

而阿什纳的一天已经走到了末尾,他将要休息了。他如往常那样离开所有人都围绕着的大火堆,空气也就逐渐转为冰冷,他呼吸着,向后面走去。

“嘶嘶——”

可它又发出声音了。

阿什纳又看到了这块冰,或许这也是一块石头,它叫阿什纳没来由地悲伤了。阿什纳把手放在它的表面,从他的身体下面也就传来嘶嘶的声响,他还没有破开一个洞,所以这声响就还不属于他,但它又属于什么呢?在未来会有一些朋友说这嘶嘶的声音就叫死好了,死刚一出生就听见这句话,死也就成了它的名字。不过这不是现在发生的事情,那就无关紧要。

死当时便蜷缩在阿什纳的房间中,看着将自己推到这个世界来的那一具身体。这具身体曾是公主,曾是王子,曾是神与王,一家人里的主妇,能够言说的动物,长着面孔的一种精神,夜色,日月,最伟大的人,最伟大的艺术家。

而现在它失去了这所有高贵的东西,所有的个性和神采,它本该排出这一切可他排出死。死很确定自己不是这一切,它软弱,愚昧无知,没日没夜地浸泡在呕吐物和血水里。死颤抖着,被冰冻住的瞳孔无法收缩,四肢无力,扭曲。而这全都不过是那一个瞬间的代价。

它的确是一迈出那大门就回来了,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论是一个十年还是几个十年,几百个,几千个十年对它都没有一丁点的区别,因为它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也自然没有时间与界限的区分。而这场每一日都发生的狂欢它参与与否实际上与它自己毫无重要可谈,因为它从未是一个人类。

它是最美丽的一座雕塑,或是面具——由最伟大的那个艺术家也就是阿什纳于亘古雕就,从时间的开端便伴随着狂欢,每一场狂欢,它总是这样平静而漠然地观察每一个人的欢乐。

它是一层油膜,就像一个胎盘表面的那种反光,它被阿什纳从子宫中生出来的一瞬间就乘着烟雾散播了出去,最终覆盖在一切存在的表面上,让它们也第一次地开始反光,一切存在在这个瞬间开始就都是美丽的了,也就都是人类了,一切都欢呼雀跃。

它是一块石头,在大门外,和其它石头通过石灰的线和根茎得以连结,只不过是被阿什纳忘记了,其实他原原本本地记得每一块石头。

它不过是最不幸的一个孩子,与阿什纳不同,阿什纳只有这么一个,他伟大而有力,是神灵的最伟大的一个造物。而它却什么也做不到,它被排除在外,它和其他的每一块没有面孔的灰色岩石。风吹雨打叫它满是空隙和凹陷,它们寂静无声,最多有些嘶嘶声,可能是气体在那缝隙里滚动。在阿什纳的地面下满是岩石的骨血。

他们放烟花了,阿什纳看着那些七彩的火光在夜空中炸开,在这个瞬间他明白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在以往的每一天的这个时间他早已睡去,他于是记起来了。他从那嘶嘶声里听出人声:

阿什纳啊阿什纳!你永远是最最欢乐,嘶嘶声,也最最没有昨日也没有明日的那个欢歌的人,让我说你是最伟大的吧!嘶嘶声,在一切的恐怖里你都欢笑着,在一切的痛苦里你都欢笑着,你总是胜利,你把它们全部都打败了。

嘶嘶声,阿什纳啊!我看出来你其实从未有过听从那只鸡或是那条狗的话,与先前的一切不同,人,也与动物或是炉灰不同,你有力量,也有艺术,不过你不为了力量也不为了艺术,正是因此你才有。在这之外你永远都只为了自己,你能战胜你身边的一切非你的事物,你让它们全都染上你的荣光但是,还不够。

嘶嘶声,你还没能够战胜你自己。

阿什纳听着这些嘶嘶声,他第一次颤抖起来。然后。他第一次笑了。

阿什纳在这时看到了,他看到一副面孔——他看到每一副面孔。那些面孔粗大,平然。面孔从砖石上显露出了。然后,从他的梳妆台显现出,从酒窖顶显现出,从布衣显现出,从斧柄显现出,从丝绒手套显现出,从宝石显现出,从挂毯显现出,从熨斗显现出,从一铺床褥显现出,从茅草显现出,从马蹄铁显现出,从画笔显现出,从木桩显现出,从镜面显现出,从唇膏显现出,从华丽的长袍显现出,从三五个泔水桶显现出,从牲畜的皮显现出,从猎人的水壶显现出,它们从每一个地方都显现出。

这些面孔就是死,死已经脱出一切束缚与恐怖,它什么也不会再怕了,于是得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展露出来。面孔也从阿什纳的身上显现出。

阿什纳看着这些面孔,面孔也就朝他微微欠身,他便陡然失去了全部的支撑似的,无力地跪了下来。

也就是在此时,让我们说凤凰此时正牵了那狼,一如每日静静品啜天国的美酒;他的朋友们正狂欢,用木桩穿了冰块在火上烤,期待着阿什纳下一个白天的下一场表演;马戏团也才刚刚到来,它们明天结束就要走,可已经做好了配合阿什纳表演的预备。他们全部都对将要到来的改变一无所知。一想到这一点死就笑出了声。

一切都一如每日一如往日一如每一个白天和黑夜,不过这日月之间的晦暗时间里已然决心要把它们全都改变了,阿什纳对一切的未来都已经准备好,他不要了。

他不要他的朋友们了,不要打猎,不要劈柴,不要点起那些火盆了;他不要狩猎,也不要战斗了;他不要艺术,也不要崇高;他连智慧与记忆都不要了,他连人也不要了,他最终连自己也不要了。

死欢快地笑了,它终于满意于这样的阿什纳,这样的一整个世界。它早已疲惫到无法睁开眼睛,他们把它从中贯穿,置于大火的中焚烧一整夜,它闭上眼睛,它欢笑了。

死其实早就该诞生,如果不是一整个人类都先一步走了出去,把它独自留在阿什纳的最深处——不对!它绝不是最后一个从阿什纳的子宫里走出的那个,而是第一个——一定是第一个!如果不是那么那就绝不可以称为一个子宫,而是囊肿,囊肿,和囊肿。在其内也绝不可以是一整个人类或阿什纳而是黏块,液块,种种泛着光的灰粉色固体物。它们固着在每一条道路的边界和背面,死曾经走过它们,阿什纳曾经走过它们!

阿什纳啊!你终于离开了,丢下你的一切头也不回地走掉了。阿什纳把自己锁在只属于自己的那房间里,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也再也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离开。

在完成了这一切以后他就死了,而死也还该死在那里,在他的子宫中期待着,诞生。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死之前发生的,死便不会死,在阿什纳之前也不会又死,于是死便死了。

所以,那天死就活了,它伸展手臂,从地面上站起来。

“嘶嘶的声音,就叫‘死’好了。”

它说,它就这样给自己取了一个最好的名字。

然后,一切就得以继续。

在死之前的一点点短暂的时间里,人们欢歌着,就像曾经没有昨日也将会没有明日的那些日子那样欢歌着。

阿什纳啊阿什纳,让我们说你永远是最最欢乐,也最最没有昨日也没有明日的那个欢歌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又一曲欢歌前又一曲欢歌后,死总在问他同一个问题,那也几乎不算是个问题。

“你说停停吧!停停吧!这世界已经足够好了,”死也欢歌,“把它的炉灰和月亮都留下来,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身边,他要隽永地生存在我之中!”

“那就停停吧,停停吧!”阿什纳欢笑着与它对唱,“这世界已经足够好了,把它的炉灰,和月亮都留下来,留下来,永远留在,隽永地生存,在你身边!在你之中!”

那之后他便躺了下去,一动也不动。正如那大地的背景上兀然矗立的其他所有山峰。

而死第一次醒来又是在什么时候呢?即便是它自己也已经记不清了,它只记得自己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那里面它哪里都没去。它也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笑,傻笑着笑着看着天空。

后来它躺够了,推开门直起身子向前走。

它走了十来步,它走到一条道路上被人绊倒了,他们笑着,然后它爬起来,继续走。

它走了十来步,它的脚陷入排水沟的缝隙里崴伤了,它咬牙发出嘶嘶声,然后它爬起来,继续走。

它走了十来步,它撞到过路人,那人大声唱着双手推倒它到一个火盆上,炭火撒出来烫伤了它,皮肤下胀痛,然后它爬起来,继续走。

它走了十来步,它被儿童欢笑着用一口铡刀剁下手臂,它看着血流,然后它爬起来,继续走。

它走了十来步,又十来步,长矛贯穿头颅,后被铁锤砸烂,两个眼球受压破裂,然后它爬起来,继续走。

它走了十来步,直到它全然碎裂开,但每一个部分都缓慢移动,朝向打一开始就没改变过的那一个方向。

千疮百孔的一头大象横躺在原地哼哼,穿着马戏团的小丑服饰,而它已经太过细碎了,它成了一泉活水,它从那些孔洞和烂肉间流淌了过去。

它就这样胜利着前进,不断胜利不断前进。

直到不远处的前方他们都只能让开道路,留出小小的一段真空。

阿什纳欢笑着闭上眼睛。他看到了,在一个温暖夜里一条黑色河流的月亮下,一个彷徨无措的幼子第一次地抛下勇气和力量,它覆盖着一层闪耀光辉的死,在这冰天雪地它取得大喜乐了。阿什纳看到它独自欢呼,它流泪,它倒在河边。在死之后人类第一次诞生了。

死颤抖了,死欢呼着。阿什纳在它身后,它身前,它身周它体内它梦里它脚下,它欢呼着呼唤着阿什纳呼唤着所有人欢呼着阿什纳欢呼着所有人,或许沉默不语。

但他们全都胜利了,阿什纳胜利了,死胜利了,所有人都胜利了,一切都有了个好结果,这一切都最终导向最好的,可能的最好的那个成功的瞬间,再也没有悲伤,没有流泪与不幸,所有人都欢歌着所有人的每一个人的胜利,狂欢着的人群让开道路。

死要前进了。死啊!死,没准能赶在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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